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朝晖院。
苏老太太倚在罗汉榻上,田妈妈正替她按着头,苏澈站在一旁,郑氏跪在屋子中间。
苏意凝朝他们行礼,而后走到了老太太面前。
见她来了,原本跪在地上的郑氏直起了腰杆,将自己的发髻拢了拢。
“母亲,不是儿子偏袒大娘子,实在是您冤枉了她。”苏澈也没想瞒着苏意凝,直截了当地说。
“自打大娘子进门,对几个孩子,无有不用心的,便是满金陵城找,也找不着她这般心肠软的继母了。大姑娘的婚事,便是她一手操办的,她得以高嫁,不感念父母恩情就算了,还惹出祸事连累妹妹们,如何就能怪大娘子了?”
“再者说二丫头,当年退婚之事,确实是大娘子同我商量的,可决定是儿子做下的。那时候,永安侯府眼瞅着就是个火坑,怎么能叫二丫头往里跳?”
“谁又能知道,这谢誉还能有这转危为安的本事?”
“母亲,您有时候,对大娘子,实在过于苛刻了。”
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拍打着罗汉榻,将手边的枕头扔了过去,砸在了苏澈身上。
“你给我滚,你这个不孝子!当初生你,还不如生头猪,猪身上好歹还长着一个脑袋,你怎么连半个脑袋也没有!”
老太太平日里虽然恨铁不成钢,时常叹息苏澈文不成武不就,但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着也是自己的孩子。
今日当真是气急了,往日里不曾骂过他的话,也都拿出来了。
说完,老太太指了指郑氏:“往日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晓你做人家继母难,也明白你不会对几个孩子真心实意,我并没对你有过分的要求。”
“可你真当我老婆子是老眼昏花了吗?大姑娘为什么养成这样的性子?又为何嫁去威北侯府多年不曾有孕,这其间难道没有你这个继母的半分功劳吗?”
原本一家子,眼盲心瞎的凑合着过,彼此对对方那点斤两心知肚明。可如今老太太这么说,明显就是要撕破脸皮了。
郑氏跪在地上,连爬带滚地爬到了老太太榻前,拉着她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大姐年幼丧母,我怜她,也对她多了几分偏爱,实在是没想到竟让她养成了如今这番心性,儿媳实在是冤枉啊。”
说着说着,郑氏好似体力不支,竟昏了过去。
苏澈连忙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母亲您实在是对大娘子太苛刻了,大娘子做到她这个样子,已经是不易了。”
“她进伯府十几载,为儿子生儿育女,主持中馈,金陵城中无有不称赞她的,偏就是母亲,次次觉得她做的不好,总是挑刺。”
说完,苏澈抱着人便要离开,苏老太太气得两眼发黑,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医呢?来了吗?”苏意凝也顾不上苏澈和大娘子了,连忙问身旁的小厮。
她话音刚落下,小厮带着太医匆匆赶到,几分纷纷退到一旁,将位置让给了太医。
王太医乃是苏老太太的旧时好友,与她相识多年,也一直替她调理身体,苏意凝很放心他,退到了一边。
隔了好一会儿,王太医替老太太诊治完,走到了外间开药方。
“王大人,我祖母身子怎么样?”苏意凝跟了过去,询问道。
王太医拿了张白纸,正要开药方,见苏意凝跟过来,有些犯愁,犹豫道:“脉相看着老夫人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急火攻心,我开点静心养气的药,吃上几日应当无事。”
“只是今日我看老夫人面色,差得很,气血亏虚的也快,按道理她自幼习武,身子骨应当比寻常人要硬朗些才对。”
边说着,王太医便将药方写好了,递给了苏意凝。
“不过也不碍事,我隔些日子再来府上请平安脉,再瞧瞧看,兴许只是这几日操劳过度。”
苏意凝点头接过了药方,谢过太医,便吩咐婢女去煎药了。
隔日一早,苏府大姑娘苏意韵便回了府,但还未与威北侯府和离,她在书房对着威北侯府世子和通房大打出手的事情被压了下来,知道的人也只有威北侯府和忠勤伯府两家,对外只说苏老夫人病重,大姑娘回府小住。
出了这样的事,苏意韵自觉面上无光,回府后便不再出门,接连几日连老太太房里都没去。
待在她回府后第五日,许是在府中实在待得有些无聊了,听见长公主府在京郊开了场马球会,蹴鞠捶丸也是有的,帖子寄了两张到忠勤伯府,邀了二姑娘和三姑娘。
苏意韵也是个心大的,自己的事情都火烧火燎了,眼看着妹妹们要出门去马球会,也跟着去了。
三姑娘苏意如不愿意她同乘一驾,便自行先走了。留下苏意凝与她一同前去。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多言。
苏意韵如今虽然婚事上受挫,极有可能会同威北侯府和离,但她性子高傲,从不肯在这些弟弟妹妹们面前低头,去马球会的路上便一直高傲的昂着头颅。
她与苏意凝虽为一母所生,性子却千差万别,苏意韵张扬跋扈,苏意凝则内敛恬静。两人都随了生母,生得花容月貌,姝色无双,从前在金陵城提起苏家的这两姐妹,都称她们是月下仙子。
现下,两姐妹的名声都差极了,再提起时,再没人提起她们当年的美名了。
“听说,四郎今次也要参加春闱。”在马车里坐着闷,苏意韵踢了踢苏意凝的脚,开了口。
苏意凝抬眸看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完,便又闭上了嘴。四郎是郑氏所出,如今在白鹿洞书院求学,与苏意凝往日里便并不亲厚。是以他考不考科举,什么时候考,苏意凝并不关心。
“你日日在家,没听母亲说过?祖母也没跟你说过?”苏意韵明显不信她的话,扬了扬下巴,问道。
苏意凝没接话,只是摇了摇头。
“烦透了,你是锯了嘴的葫芦吗。”苏意韵白了她一眼,挑开了车窗帘,不再看她。
马球会开在京郊,从忠勤伯府过去需得半个多钟头的时间,苏意韵百无聊赖,挑着车窗帘,朝外头看。
“长姐,看上去心情不错。”苏意凝瞧着她这副没心没肺万事不过心的样子,倒有几分羡慕。
苏意韵又白了她一眼:“不然呢?为着一个渣男一个贱人一对不拿我当回事的公婆,要死要活?茶饭不思?悬梁自尽?”
“我才没那么傻呢!”
“你且瞧着吧,有的是他们求我的时候。”
苏意韵向来自信,说这话时,半点也不觉得自己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只觉得她堂堂伯爵府嫡女,天生便该是被人捧着的,半点委屈也不能受。
“长姐不担心姐夫真的要与你和离吗。”苏意凝诧异,开口问道。
马球场刚巧到了,苏意韵跳下了马车,将衣摆理了理。
“我怕什么?和离便和离,难不成天底下就他一个儿郎了?我苏意韵的男人,若是心底里最要紧的不是我,那我宁可不要。”
苏意凝跟着她下了马车,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其实是佩服她有这份豁达的。
“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被人退了婚,便要死要活,病了大半年?”
“没出息。”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马球场正门口,小厮拉着马车正要离开,许是他们来的晚,此刻马球场门口并没有其他人家,但苏意凝却因大姑娘这话,忽然紧张了起来。
“长姐,你无故提起这事做什么?”
苏意韵将额前细碎的发丝拢到了耳后,瞥了她一眼,没什么好气道:“你敢做还不许人说了?为了个不值当的男人,哭哭啼啼闹了大半年,也好意思。”
说完,苏意韵便没再理会她,摆着身子往人群热闹处去了。
小厮将马车拉走,苏意凝一个人站在正门口,骄阳似火,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拿团扇挡在了额前,朝四周看了看,不期然,撞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长姐口中那个不值当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也不知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了多少进去,正垂着手臂,冷着脸,目带寒光的看着她。
阳春三月,他意味不明的一眼,看得苏意凝后背生寒。
第6章
有风吹过,轻轻拂起苏意凝衣衫裙摆。三月艳阳,高悬于天际,骄阳光辉洒在苏意凝的身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镀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她便是站在那,没有动,也分外好看。
她今日穿了身,水青色荷花襦裙,头发盘成了如今金陵城时兴的双刀髻。
春衫轻薄,被风一吹,苏意凝洁白的手腕便若隐若现。
谢誉站在离她不近不远处,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离开。
他今日也穿了身水青色的直裰,腰间戴了一支绣着荷花的香囊,头发高高束起,用一支汉白玉冠别着。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长姐方才的话,苏意凝福了福,向他行礼,准备离开去寻苏意韵。
“我让你走了吗?”她刚一转身,谢誉的声音便从她的耳后想起,脚步声随之而来,越靠越近。
苏意凝仍旧站在原地,并未走动,却也没有回头。
熟悉的气息自身后传来,谢誉身上独有的压迫感无孔不入地向她袭来。
骄阳斜斜地照在他们身后,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光影斑驳间,苏意凝低着头看向地面,两人被太阳照射着投在地面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好似她被谢誉紧紧搂在怀中一般。
谢誉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玩心大起地歪了歪头,将脑袋往她脸颊边偏了偏,地上的两道影子,便好似吻在了一起,正难舍难分着。
苏意凝下意识地便想退开,一时情急,没顾上多想便往旁边侧,竟不凑巧地,身子直直撞在了谢誉的胸膛上。
“啧……”谢誉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咋舌。
他生得极高,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出了小半个脑袋,苏意凝便是站直了也堪堪只到他的下巴,此刻身子撞在了他的胸膛,头顶的双刀髻不偏不倚扫在了谢誉的脸颊上。
苏意凝吓得连忙后退,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被谢誉拉了一把,一下子又扑到了他怀里。
“嗯?”谢誉的声音自她的头顶传来,带着几分笑意。
“苏二姑娘,这是想吃回头草?”
他打趣她。
“可惜了,我是个不值当的男人。”谢誉拿刚刚苏意韵的话讽刺道。
苏意凝从他怀里连忙抽身离开,站到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世子别开玩笑了,请自重。”
不知为何,谢誉今日好像心情不错,说起话来语气都好了几分,但说出来的话已经呛人得狠:“哦?是吗?开玩笑?觉得我轻浮?不是苏二姑娘先投怀送抱的吗?”
“现在又想起我是那个不值当的男人,所以后悔了?刚刚投错了怀抱?”
苏意凝无地自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脸涨得通红:“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谢誉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挑着眉看她:“哦?那就是有意的?”
神经病啊?苏意凝抬眸,无可奈何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对他避之不及,哪里就会投怀送抱了。
“世子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长姐还在等我。”
苏意凝转身便要走,谢誉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等个鬼,你自己瞧,她都上马球场打马球了,等你去跟在她身后吃灰不成?”
苏意凝挣扎了起来,掰开了他的手,抿着唇:“那我也要走了,去那边坐着等长姐。”
谢誉听话得松开了她,追问:“二姑娘不解释解释吗?怎么刚刚大姑娘说,你是被退婚的?”
“难道,被退婚,被始乱终弃的,不是我吗?”
苏意凝的心,揪了一下,看来他把刚刚两人的谈话全都听了进去。
“那时长姐已经成婚了,并不在家中,许是她误以为是我被退了婚。”苏意凝耐心解释。
谢誉也没再纠结:“行吧,你走吧。”
听到这话,苏意凝立马脚底生烟,溜得飞快。
“世子今天心情很好。”一直跟在谢誉身后的小厮看着他望向苏意凝离去的背影,问道。
谢誉点了点头,语气不再是之前那般寒意森森:“当年之事,应当也不是她本意。”
小厮不解:“但当时世子去苏府,苏家人不是说,二姑娘不肯见您吗?”
谢誉睨了他一眼,认准了自己猜测的没错:“她那时说不定不在家,也说不准生病了,或是她父亲不许她出来见我。”
这才回金陵城没多久,也只是苏二姑娘见过几次面,自家主子便已经将多年心结自己打开了。
自己开导自己,自己劝自己,也是蛮厉害的。
小厮看着谢誉那副喜滋滋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该跟着开心好,还是该唱衰。
便是退婚之事并非苏二姑娘的本意,可这婚也的的确确是退了的。
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在这高兴些什么?
难不成还能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不成?想什么好事呢?便是世子乐意,苏家也定是不肯的。
即便是退一万步说,世子和苏家都可以,老夫人那关也是绝计过不去的。
想到这,小厮看向谢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天潢贵胄,矜贵无双,又怎么样呢?他主子实质上,也是个得不到爱情的可怜虫。
两人一同往马球场上走去,春风吹拂着谢誉的衣摆,猎猎作响。
谢誉眼角含笑,看了一眼苏意凝落座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道:“她心里有我,当年退婚后还病了半载。”
小厮及时制止了谢誉的胡思乱想:“会不会是苏大姑娘搞错了呢?有没有可能,只是凑巧呢?会不会二姑娘是伤感大公子离世呢?”
致命三连问。
将谢誉刚刚的好心情,全都问没了。
他顿足而立,站在原地久久未言,看向苏意凝的眼神也变得疑惑不清。
“小的只是瞎说。”小厮见状不对,立马换了口吻。
谢誉看了他一眼,心乱如麻,连呼吸都乱了几分,从前的那份痛苦之感,又再次袭来。
“不然,世子寻个机会,去找二姑娘问清楚吧,便是犯了大罪的人,也能上堂替自己辩驳几句呢?说不准,确实如此呢。”
谢誉再次看向苏意凝,心中犹豫不决。
她正坐在忠勤伯府的位置上,同身旁的苏三姑娘不知在说些什么,苏大姑娘已经下了场,正纵马疾驰在赛场上,马蹄掀起尘土,她朝着坐在观众席位上的两个妹妹扬了扬眉眼。
长姐嚣张跋扈任性恣意,却活得最为自由自在。
幼妹爱使小性子会耍心眼会装傻扮乖,也活得风生水起。
只有她,依靠着祖母而活,爹不疼娘不爱,又不愿与人争什么,在伯爵府里活得像个透明人,总让人觉得她像是不存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