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语却是神色恬淡,“我太贪心了。师父待我那么好,还不知足,要亲人、要亲情。”
停一停,她微笑,“以前以为,爹爹走之前、之后,没有谁比我更难过,每天都哭着入睡,哭得现在都没有眼泪了。
“不能再照顾亲人,亲人因为自己孤单、无助、受磨折……那时候,爹爹该有多疼?”
齐盛再也没办法克制情绪,背转身,擦去猝不及防掉落的泪。
转回身时,她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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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申时。沈笑山负手走在长安城中。
远见画桥烟柳,桃李争春;近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这盛世祥和景象,却不能让沈笑山生出愉悦。
沈家在陕西的字号是“和”,来到长安这两日,他在和字号一些铺子转了转,发现的以次充好、店大欺客之类劣迹和经营问题,够记一本儿账了。
跟大掌柜、二掌柜提出质量问题,一个个比他还有理,梗着脖子说在长安同行之中,货品成色是最好的,别处怎样,他们管不着,谁看着别处的好,就去别处买。
气得他。
当然,也是那些掌柜不认识他的缘故,都当他是闲得横蹦有意挑刺的书生。
这些也罢了,让本地大掌柜、大管事照章程处置就行,另外一件事,让他窝了一肚子火。
自终南山到长安途中,他听一名道士说了玉霞观拆屋重建的事。
得知方丈已将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桐木、梓木全部许给了一位陆大小姐,虽然失落,也遵循着万事随缘之道,唏嘘之后,为对方庆幸。
就是这件事,这两日反转两次——
昨日,玉霞观的人通过和字号长安大管事传话给他:不知何故,陆小姐不要木料了,方丈听闻他在长安,拱手相赠。
他大喜过望,当即去观中致谢。
方丈说,寻常人不知那些木料是无价之宝,路途上怠慢甚至损坏了,便是暴殄天物,是以,必须由玉霞观安排的人护送,他只等着接手即可。
他自是没什么好说,再次道谢。
今日,陆小姐派管家把玉霞观拆下来的桐木、梓木全部带走了。
当时方丈不在,主事的道士阻拦,她的管家说你们方丈正跟我家大小姐品茶下棋呢,他同意了。说完出示了方丈常拿在手中的阴阳环。
道士不疑有他,便由着管家带人运走了木料。
过了一个时辰,方丈回去了,听说后苦笑,说前两日陆小姐过来的时候,他把阴阳环赠给了她,今日是去了城中,却没见过她。
如此,他空欢喜了一场不说,还有种被人戏弄了一场的感觉。
出尔反尔,用欺诈的手段明抢宝物、夺人所爱。那陆小姐是一向骄矜霸道,还是另有隐情?
罗松快步赶上来,把查到的陆语的底细娓娓道来。
沈笑山不说话。
罗松又道:“玉霞观方丈给您下了拜帖,五日后,登门致歉。”
致什么歉?错又不在方丈。沈笑山仍是不说话。
罗松跟着他往前走,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木料一事,是属下大意了,应该派人留在玉霞观附近盯着。可谁又能料到,她居然会来这么一手。她陆大小姐在陶真人跟前好几年,到底学了些什么?陶真人也是,教出的什么俗家弟子?不对,不关陶真人的事儿,一定是原府的人把她教坏了。”
沈笑山停下脚步,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罗松愣住。
“不守规矩的人,照章程行事便是。让她到我住处一趟。”
“现在?”
“现在。”
按礼数行事的话,要下帖子、等回帖、相见。这期间少说也要用去一半日时间。
但是,对不守规矩的人,他用不着礼数周全,甚至用不着好脾气好涵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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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乘坐马车来到沈宅。
她没让无暇、无忧随行。两个丫头亦是她深信不疑的人,知晓如今局面,正因此,才没让她们同来。
她们在一旁看着,会为她难过不甘。她所能有的,是难堪。
其他的人,她不信任,带来是自寻烦恼。
马车进到沈宅,下车时,有跟车的婆子关心地问道:“小姐大抵什么时候回去?要是逗留的久,奴婢也好回去一趟,请无暇姑娘送药过来。”陆语这两日不舒坦,在服药,上下都是知道的。
陆语微笑,“说不准,也许一时半刻就回家,也许一半日回不去。我带了药,不用担心。”
她跟齐盛、无暇、无忧也是这么说的。
也许一时半刻就被沈笑山撵出去,也许他会让她在廊间罚站一两日。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抢了他最在意的心头好,他给予冷遇、惩戒也是情理之中。
婆子想着小姐既然这样说,沈宅就一定有女眷款待她。不然还了得?
陆语叮嘱车夫和跟车的人:“你们只管听从沈宅的安排。”
罗松走上前来,笑呵呵地躬身相请:“陆小姐,您随我来。”
是啊,之前的确是满腹抱怨,把她想象成了刁蛮骄矜特欠抽的小女孩儿,可在传话时见到她,叙谈几句之后,满心想的就成了:误会,一定是误会!
平心而论,陆语不是柔和婉转的做派,待人态度淡淡的,但是处事干脆利落,多余的言语,连一个字都没有。刁蛮骄矜的人可不会这样,胡搅蛮缠的话跟谁都能说上一车。
罗松莫名觉得,她和东家有些相似之处,因此,如何都反感不起来了。这会儿倒是有些担心东家动了真气,让她下不来台。说到底,木料的事,真戳到了东家的痛处。
陆语随罗松来到外书房院,与长安很多宅子一样,书房是一栋二层楼。
此刻,沈笑山站在二楼廊前宽敞的平台上。
老管家将几色干果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退下时咕哝道:“今日的客人,居然是位天仙一般的闺秀,还是素不相识的。唉,难得啊,总算没白服侍您这些年。”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沈笑山忍不住笑了,下意识地望向渐行渐近的陆语。
看发髻可知,她已及笄,衣衫素淡,气韵清雅绝俗,不施粉黛的一张脸,略显憔悴,却仍旧娇艳如出水芙蓉。
同一时刻,罗松正好心地微声叮嘱陆语:“那就是我家先生。不管说什么,别撒谎就行。”
“多谢。”陆语抬眼望向楼上。
陆语看到沈笑山的第一眼,只觉道骨仙风,全不似俗世中人。再细看,见他容颜清隽俊雅,黑眸如夜,笑若春风。
想象中,他就该是这般的风采照人。
见到他了。解家很快就会知晓。她已经有所行动,他们就没必要难为姨父姨母。
只要稳扎稳打,这一劫,就能渡过去。
希望虽然微薄,仍是让她唇角浮现笑意。
沈笑山并没收回视线,凝眸审视着她。
她就在他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走上石阶。衣袂随清风翩飞,步履从容,仪态优雅。
走到他近前,陆语深施一礼:“江南陆语,问沈先生安。”
她是以商贾的身份来见他。说的一口官话,没有口音,语声清越。沈笑山拱手还礼,随后自顾自落座,并没让她坐下说话的意思,问道:“是陶真人的俗家弟子?”
“是。”
“何谓玄同?”
陆语缓声答道:“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略顿一顿,又道,“嵇康所撰《琴赋》有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玉霞观木料一事,我既辜负了师父的教诲,亦违背了琴德。”她望着沈笑山,语气真挚,“今日不是先生传我回话,是我求见先生。”
侍立在一旁的罗松张了张嘴,旋即释然而笑。他说什么来着?陆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想结识东家,绕了个弯儿而已。
沈笑山睨了他一眼,心说你傻乐什么?没见这小孩儿几句话就把主动权拿到手里了么?“不是谁要见谁,是我有事请教你。”他说。
“不敢当。”陆语恭敬地欠一欠身,“请先生赐教。”
“经商?”
“是。”
沈笑山道:“我要在长安逗留几日,置办些东西,却不了解行情。帮我解一题,如何?”
她是以商人身份来见他,大抵要跟他谈生意,顺带着说说木料的事。可以,但要有那个资质。
会赚钱的人,一定会花钱,擅长最合理地支配本金、运算并控制收支。基于这些,他要给她出一道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但比较有趣。
陆语颔首,“我尽力。”
“随我来。”沈笑山起身转入室内,在书桌前落座,从抽屉中取出一个钱袋,抬手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陆语落座,静待下文。
罗松跟进来看热闹。
沈笑山从钱袋中取出一把铜钱、一叠银票,连同钱袋放到她面前,“过过数。”
陆语说好。铜钱六十文,银票数目相加便令人咋舌了,六十万六千二百两。她把铜钱、银票放到钱袋上,告诉他总数。
沈笑山颔首,“给你出的题,就是将我带的这些银钱花出去,一文不剩,一刻钟之内拟出章程,这章程要在一日之内落到实处。”
陆语问:“也就是说,银子得花到实处、买回实物,要根据长安实际情形估算,而不是处处依照市价。”
“对。从你、从我的位置考虑皆可。”
“明白了。”陆语站起身,一面磨墨,一面斟酌。
磨好墨,她又在心里盘算一遍,取过一张宣纸,落笔书写。
沈笑山也取过纸笔,写下几句话。
写完清单,时间还很富裕,陆语又清点一遍桌上银钱,纤长白皙的手指拈起钱袋,犹豫一下,又放回去。
沈笑山抬眼凝了她一眼,眼底有了浅浅的笑意。
陆语嫣然一笑,将清单递给他,“请先生过目。”
沈笑山则将手边纸张折起,扬了扬,“这是一桩生意,想不想做?”
陆语的神色既不急切也无犹豫,“荣幸之至。”
两人交换纸张。
沈笑山看到她列出的清单,漆黑的剑眉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眼底的笑意延逸到眉宇之间。
第3章 交锋
陆语看到沈笑山写在宣纸上的话,莞尔而笑。
沈笑山拿起看似空掉的钱袋,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银票,展开,递给陆语。
陆语也没客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罗松看过去,见银票是一万两面额,挠了挠额头,实在猜不出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笑山问陆语:“常光顾妙手秦的铺子?”
陆语答道:“得空就过去看看。”
长安妙手秦世代做马车、家具、门窗,现今的父子几个,俱是脑筋灵活、手艺精湛,发挥木料的长处,将有限的空间运用到极致。秦老爷子打造的马车,坚固、耐用又实用,只要配上好马,除了沙漠,去何处、走多远都不成问题。因此,价格也极为昂贵。
她平时在用的马车,正是来自妙手秦。
沈笑山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又点了点她之前坐的椅子,“这套桌椅,据说是出自妙手秦,能否辨别真伪?”
陆语敛目打量片刻,遂轻抚座椅靠背。
沈笑山留意到,她手上有几道疤痕,形状不一,深浅各异。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正是喜欢打扮爱惜容貌的年纪,不说皮肤愈合恢复能力的强弱,应该处处留神避免受伤才是。如果是制琴造成手背留下疤痕,那手上想必有茧。这样看来,倒是个不在意外貌的女孩子。
陆语在座椅靠背上不显眼之处找到一个机关,施力按下去,座面下方的券口牙子弹出一个很小的抽屉。
罗松睁大眼睛。
陆语熟练地取下抽屉,看了看,一笑,“单说这张座椅,的确出自妙手秦。”
“怎么说?”罗松好奇地问。
陆语将那个小抽屉递给他,“有记号。”
罗松寻找片刻,发现隐蔽处用隶书雕刻着小小的“秦记”二字。他释然而笑,腹诽道:留记号还遮遮掩掩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遂将抽屉安回去。
陆语又对沈笑山道:“这应该是妙手秦三年前的样式。”
沈笑山抬手打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落座,语声和缓:“管家是这样说的。妙手秦在京城有分号,的确是秦家的样式、手艺,相较而言,总是差了些意思。”
陆语微微笑道:“这大抵是因为,分号的木工做家什,倾注的是时间精力,秦家父子做家什,倾注的却是心血。”
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问道:“秦家老爷子如今还亲自动手做东西么?”
陆语颔首,“老爷子是闲不住的性情,自知上了年岁,便慢工出细活,三二年做一辆马车、一套箱柜。”
怎么聊起家常来了?那道题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罗松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去沏了两杯庐山云雾,借着上茶的机会,把二人手边的纸张拿到手里。
看完之后,他就笑了。
清单用洒脱有力的行楷写就,没有涂改之处,数目相加,正好是六十万六千二百两零六十文——
姚记当铺翡翠白菜一颗:死当之物,二十五万两
多宝斋鸳鸯手镯:二十万两
城南冯家汗血宝马两匹:十万两
妙手秦马车一辆:两万两
城南冯家大院:五开间三进,两万三千两
妙手秦家具:厅堂、书房、卧房家具各一套,各三千、五千、三千两,合计一万一千两
妙手秦文房四宝一套:六百两
杭缎、潞绸各一百匹:每匹七两,合计一千四百两
开封杨记酒楼上等规格席面一桌:二百两
开封杨记酒楼小贩干果四份:每份十五文,合计六十文
一张单子上,涵盖衣食住行珍玩。单看最后一条,足见陆语平时连微末小事都记在心里。
不少酒楼之中,允许小贩在大堂、雅间售卖干果、水果、下酒菜、风味小吃——罗松了解这情形,却没留意过价钱,一向是随意给块碎银子或一把铜钱了事。
至于沈笑山,写下的几句话的意思是,如果陆语在一刻钟内写的清单合行情,数目相差不出纹银一万两,便予以万两白银酬谢;而若清单上的数目是六十一万六千二百两零六十文,陆语便要付给他一两银子。
罗松竭力转动脑筋,想到了陆语写完清单拿起钱袋又放下的举动,想起了沈笑山眼底的笑意,再念及手里两张宣纸流露出的信息,望向陆语的目光,多了几分由衷的敬重、钦佩。
沈笑山是留了后招的。起初,他对陆语说的是“将我随身携带的银钱花出去”——钱袋里的一万两,就在其中。但在写下的承诺之中,又用这一万两做了点文章:她清单中差了这一万两,就是赚了这一万两;把这一万两花出去,就要赔一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