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映照下,陆语回到傅宅,先回绣楼更衣,又命人给无暇备一碗安神茶——在沈宅时,已有大夫为无暇开了方子,更有人为她备了压惊的汤药。
无暇没服安神茶,却是目光微闪,在陆语耳边低声言语几句,笑盈盈地去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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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敏仪听无暇一番诉说,动容之后是后怕,“你们这些孩子……谁准你们去地势那般险峻的地方的?”
无暇赔着笑,“去之前,谁也不能料到会出这种岔子。”
原敏仪关切地问及陆语:“恩娆呢?她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没有。”无暇笑道,“伤都在沈先生身上。”
“……”原敏仪笑一笑,起身去了陆语的绣楼。
陆语刚穿戴打扮齐整,见到姨母,笑盈盈相迎。
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提亲的事,不会告知闺秀,但是陆语不同,这次请人说项的沈笑山亦不同,原敏仪索性据实告知陆语。
陆语听完,微笑,“您和姨父要是觉着不踏实,就往后推,要不就索性把这事情否了。”
“胡扯。”原敏仪无奈地戳了戳她的面颊,“我可找不出不答应的原由。”
“那就答应呗。”陆语道,“我听您的。”
原敏仪笑着携了她的手,“瞧你这态度,怎么看怎么不着调。你得给我句准话。”
“我明明是挺认真地让您答应的。”
“你这孩子,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当下我真分辨不出来。”原敏仪笑道,“这事情,你得亲口告诉我,我才能心安。”
陆语眨了眨眼,故意道:“我怎么都行。你们答应,我高兴;不答应,我也高兴。”
“瞧瞧,瞧瞧,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原敏仪失笑,“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我早就跟你说了,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我们绝不会替你做主。
“今日的事情,我多问了几句,无暇没法子,就跟我多说了几句。
“依我看,先生可是把你看得比自身安危更重,你就更不能有一搭没一搭的——那叫没心没肺,知道么?
“好生思量一番,再给我句准话。”
陆语听完,又是感激又是想笑,却都要忍下去,依照姨母的话忍了片刻才说道:“我要是不在意他,怎么会在他的宅子逗留那么久啊?——我也怕他伤重不吱声,才要亲眼瞧着的。”
原敏仪面上一喜,“这样说来——”
“姨母,我愿意嫁他。”陆语轻声道。
原敏仪由衷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继而担心起外甥女来,“你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让大夫给你开方子?”
“什么事情,能大得过您和姨父双双不见踪影的时候啊?”陆语实话实说,“现在真没什么事儿能吓到我了。但是,他的心意,我能品出来。”
“那我就真的放心了。”原敏仪神色一缓,“既是如此,就不要难为人家了,下次景老爷景太太再来,我跟你姨父就不抻着了,痛痛快快地应下亲事。景老爷公务在身,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专程过来啊。”
“依您的心思就是。”陆语笑眉笑眼地说。
随后几日,原太夫人没找到任何能够要挟陆语或沈笑山的机会,反倒被子嗣气得不轻。
不知不觉的,沈笑山给解奕帆、解明馨的七日期限到了。
陆语最在意的并不是他们的态度、说辞的转变,而是这个期限的到来。
这天上午,她知会了原溶,要他派人将已经去庵堂修行的原太夫人请回来。
原溶自是爽快地照办。
这几日,原太夫人过得非常不痛快,不论长子勒令她去庵堂修行,还是向二小姐的事,都让她窝了满腹无处排遣的无名火。可不论怎样,她到了听人差遣的地步已是事实。
见到原太夫人,陆语一句话也无,直接带她去沈宅看望解奕帆、解明馨。
看到解家那对名义上的兄妹的现状之际,原太夫人因着震惊、恐惧,忍不住簌簌发抖——
干净整洁的地牢之中,解奕帆残了半边身子,一条腿与一条手臂已经动弹不得。
解明馨虽然衣饰,神智却明显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见到原太夫人,便抬手指向她,恨声道:“就是她,就是她唆使我们的!我要是有一个字不属实,便让我天打雷劈、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解奕帆颔首表示赞同,“她说的属实。不论怎样,给我们个痛快吧。”
除了原太夫人,陆语又唤了几个人前来,见到随后而至的人,他们并没这种反应。
不是逮住谁咬谁,足见指证原太夫人的言辞非虚。
陆语颇有闲情地为原太夫人解释了解奕帆的现状因何而起。
原太夫人思忖一阵,身形颤抖着跌坐在地。
陆语目光淡漠,语气亦然,“到哪日,这等刑罚落到您身上,您可要怎么过啊?”
原太夫人抖得更厉害。
陆语目光冷然地看住原太夫人,“你需要多久给我答案?”
原太夫人说不出话,只是定定的满含恐惧的看住解奕帆。
“我等你。”陆语有时候是最没耐心的人,有时候又是最有耐心的人,这一次,她是后一种状态,“等我耐心耗尽的时候,不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别怪我一刀一刀地把你哪条胳膊或腿剁掉。”
此刻的原太夫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语摆一摆手,命人把原太夫人架出去,随即审问解奕帆与解明馨,开门见山:“你们有孩子,那孩子现今在何处?”
解明馨双眼有了焦距,定定地凝住陆语,良久,轻声道:“孩子在原太夫人手里。
“樊氏是遭了原太夫人的毒手。
“孩子到如今是死是活,我们一直拿不准——正因此,才生出万般焦虑,总有行差踏错之处。”
陆语蹙了蹙眉,“所说当真?”
解明馨凄然一笑,“我如今是什么境地了?奕帆又是怎样的情形?我怎么可能再有只言片语的欺瞒。”
沈笑山的刑罚,真的击垮了他们。陆语缓缓颔首,“想知道孩子的下落么?”
解明馨立时急切地点头,“想!”
“那么,来日上公堂时,如实道出原太夫人的罪行。”
解明馨陷入片刻愣怔,继而嚅嗫道:“你真的要将她告上公堂?”
“这是自然。”
这无疑是超出了解明馨预料的答案,“原大老爷——”
陆语懒得理会这种问题。
解明馨抬眼望着她,揣度着她的神色,半晌才讷讷地道:“我们……真的低估了你。太蠢了……”
陆语目光淡漠,“真希望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可惜,晚了。”
解明馨凄然一笑。
陆语举步走出地牢,望一眼站在阳光下却满脸颓唐的原太夫人,吩咐随从:“把原太夫人送到地牢,交给管家发落。”
原太夫人身形一震,又面露惊愕。
陆语笑容冰冷,扬一扬眉。的确,她是有耐心等待原太夫人诉诸原委,却没有放虎归山的闲情,人还是放在跟前最踏实。
老管家乐颠颠地过来,“陆小姐,先生有事请教您,若你不急着回府,请移步书房。”
陆语笑意中的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骄阳般的璀璨,“眼下倒是没别的事,不需急着赶回去,有些事,也需当面答谢。”
“那就好,那就好。”老管家殷勤地躬身相请,“您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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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步调轻盈地进到书房。
在忙着看帐的沈笑山对她歉然一笑,指一指窗前的座椅,“先坐一会儿。”
“只管忙你的。”陆语先在书架上选了一册书,才到窗前落座,“来之前我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沈笑山笑笑地凝了她一眼。
陆语知道他在看自己,并不回眸,而是神色安闲地翻开手中的书。
沈笑山一心二用,边看帐边和她闲聊:“这宅子,你觉得怎样?”
陆语的睫毛忽闪一下,“不如傅宅。问这个做什么?”
“成婚之前要修缮宅邸。”沈笑山道。
陆语故意道:“要不然,我们往后就住在傅宅。”
“不成。”沈笑山瞥她一眼,“你实在不习惯的话,我们就再建一所更好的宅子,到时候,把姨父姨母接到跟前就是了。”
陆语就笑了,“何必那么麻烦。沈先生是谁啊,形同入赘那种闲话,凭谁也不会说的。”
“两回事。有些事一定要走捷径,有些事一定要舍近求远。”
陆语笑意更浓,“开玩笑而已。这宅子很好。”
“淘气。”他瞥她一眼,转而问起她对原太夫人等人的打算。
陆语照实说了。
沈笑山颔首说好。到了如今的局面,她怎样应对都在情理之中。随后他说:“我在看京城一个银号的细账,你不想看看?”
“可以么?”
“快过来。”
陆语走过去,站到他身侧,俯身瞧着账册。
沈笑山索性重头看起,边看边给她讲解一些要点。
“你慢点儿看不行么?”没看几页,陆语就抱怨道,“打量我是你啊?根本就一知半解的,你不让我细看,我哪儿听得懂啊。”
他笑着揽过她,把她安置在怀里,再一次重头来过。她对开银号,只有入股分红的兴致,并无亲力亲为的打算,但是,开银号这行当,有不少有趣的事情,很值得琢磨,能够举一反三地用到别处。
陆语的不自在只有片刻,很快就被他讲解的内容吸引,凝神聆听。
如此,他算是顺道给她上了一堂关乎生意经的课。半个时辰之后,他放下账册,陆语则起身去给他亲自沏茶。
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视线不离她的倩影。
今日她穿了淡粉色春衫、白色暗绣花影裙子,裙子薄而多褶,随着她步调漾出优美涟漪;绾了高髻,斜插坠珍珠簪钗,戴着珍珠耳坠,抬手时,现出腕上的鸳鸯手镯;漆黑的眉尾端上扬,大眼睛灿若星辰,小鼻子鼻梁高挺,唇色泛着本色的嫣红。
——那么美,美得让他心旌摇曳。
热茶送到他手边,他忍不住勾低她,索吻。厮磨半晌,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好看?”
“有么?”陆语想了想,“大抵是没穿灰扑扑的道袍吧。”
他不由想起以前的事,低低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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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盛见到原太夫人之后,便把人送到了地下一间密室——这是陆语和他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原太夫人在密室里,被真切的绝望一点点吞噬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孤身被囚/禁,地牢中除了四面墙、一张床、被褥枕头,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东西让她打发时间。
要如厕,便要拍打密室厚重的门,力道轻了,外面根本听不到,需得她用尽全力。在外面看守的两名婆子察觉到了,便会按下启动机关的石门,问明原由之后,会立刻带她去如厕的地方。
生平不遇的难堪经历。
要喝水的结果却不一定:看门的婆子心情好,就当下给她一碗水,要是心情不好,就要过一两个时辰才给她水喝。
陆语已经把她当做锒铛入狱的人犯来对待了。
如果她不说出实情,那么,她这一辈子,休想再见到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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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先前原敏仪对陆语所说的那样,景老爷、景太太第二次登门的时候,夫妻二人便应下了亲事,没两日便互换庚帖,开始商议接下来的事项。
这件事,知情人不曾刻意宣扬,却也不曾刻意隐瞒,一来二去的,消息便传遍街头巷尾,再传得四方皆知。
时光无声消逝,至三月末,这日早间请安的时候,原敏仪提点陆语:“没事就别满大街晃了,在家做做针线。”
“做针线?”陆语小手一摆,“不。”
原敏仪柔声哄道:“要嫁的人了,好歹学些皮毛,我给你请几位绣娘来教你,好不好?”
“不。”陆语蹭到姨父身边,“姨父,我姨母这是要逼着我上吊,您也不管管。”
傅清明哈哈地笑起来,“张嘴就是不吉利的话,该打。”停一停又道,“不学就不学,我们雇几个绣娘随你嫁过去就是了。”
“好呀,”陆语携了姨父温暖的手,轻轻摇着,“还是姨父疼我。”
原敏仪没好气地瞪着两个人,片刻后就笑了,“随你们吧,横竖我是拿阿娆没辙。”
傅清明说起妻子刚才谈及的另一件事:“往后要是觉着闷了,出门前安排一番。俗例就是这样,定了亲的女孩子,尽量少四处走动。”
“知道。”这一点,陆语倒是不抵触,“我往后老老实实地在家制琴、琢磨经商之道,实在闷了,就去玉霞观或是秦老爷子那里转转。”
夫妇二人满意地笑了。
一起吃过早饭,原敏仪问起原太夫人的事:“我听无暇说,原太夫人早就要见你,你却没理会。怎么打算的?”
“再磨她两日。”陆语道,“我是铁了心要把她送上公堂,你们同意么?”届时少不得有官差来询问证词,甚至要到大堂作证。
“同意。”夫妻两个同时应声,随后傅清明道,“你放心,这件事由你做主,我们这边,你不需顾虑什么。原大老爷要是出幺蛾子,我们自会应承。”
陆语绽出甜美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夫妻两个因着外甥女的亲事,这一阵心情格外愉悦,身子骨便恢复得很好,这日起,开始如常度日,相形去了新月坊。
已经吃过不带随从的大亏,如今出门,夫妻二人自是依照陆语的安排,带足身手上乘的人手。
陆语转去找林醉。
这些日子,林醉如贪睡的猫,早间总是赖床不起——前一阵真的是累到了,如今事情已至尾声,心神放松下来,疲惫袭来,要好好儿地缓一阵。
陆语拎着食盒、无忧捧着黑漆小几、无暇端着漱口的茶走进林醉的寝室。
在这样的季节,林醉不论日夜都喜欢开着窗,让含着花香的清风入室。今日也不例外。
此刻,天青色薄纱帐随风轻轻摇曳,林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姐姐?”
“是我。”陆语柔声应道。
无暇走过去,用银钩收起帘帐,
“麻烦你抽空吃点儿东西。”陆语把食盒放到床边的小柜子上,打开来,饭菜的香气溢出。
“好香啊。”林醉揉着眼睛坐起来。
无暇笑着服侍着林醉漱口,“您不用动,吃完接着睡。”
林醉伸个懒腰,逸出满足的叹息:“唉,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陆语和无暇无忧都笑了,手脚麻利地摆好小几,再摆好饭菜。
早饭是陆语昨晚就吩咐厨房准备的:红烧肉、素炒时鲜、骨酥鱼、粉羹分别用小盘子盛着,另有一碗银丝面,一小碗燕窝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