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山听了,道:“把席面摆在后花园的花厅吧,园子里现在有些看头。”
“好啊。”
“真有一小本的问题要请教?”
“是啊。”陆语笑道,“晚一些让你瞧瞧。”
“那孩子……”沈笑山想到薇珑平时的做派,不由得笑着摇头。
“那孩子?”陆语讶然。黎郡主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是修衡看着长大的,”沈笑山说,“比你大一些,小我们一截。”
陆语莞尔,“是特别出色的女子吧?”
沈笑山想一想,很客观地评价薇珑:“样貌不需说,好看;聪慧,懂事,缜密。另外洁癖重,有时候太较真儿,细致的简直能要人命。”
陆语失笑,猜测道:“有时候,给你督造宅子的时候?”
“嗯。”他颔首,“院墙从一头到另一头,偏差不能超过五厘,其余的更是如此。我那宅子各处,拆了建、建了拆多少回。”
陆语打趣道:“沈先生,您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真不是。”沈笑山笑着解释,“她那个较真儿的架势,连你修衡哥都受不了。修衡有时候就够细致、较真儿了,对薇珑都要甘拜下风。建我那宅子的时候,几个工匠让她磨得坐地大哭——那情形,你就想吧。”
陆语笑出声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早些见到郡主了。”
“除了这一点,真是特别好一小孩儿,跟你肯定投缘。”他说。
话里话外的,他是把大名鼎鼎的造园名家黎郡主当小孩子,为这一点,陆语又忍不住笑了。
饭后,沈笑山唤来两名小厮,把账册搬到书房去,随后整日查阅账册。
董飞卿则唤人把陆语请到他所在的住处,“带我去秦老爷子那儿看看?”这个妹妹与老爷子投缘,他听修衡哥说过。
“好啊。”陆语立时点头,“等我一刻钟。”
“嗯。”
陆语唤人知会了沈笑山一声,回正房换了身道袍,带上唐修衡给自己的两个大大的信封,继而返回到外院,与董飞卿一起出门。
他提议之下,兄妹两个同坐一辆马车——马车出自妙手秦,这是他有这提议的原由。
路上,他像是个好奇的大孩子,一直在琢磨车里的机关。
“有意思,把马车做成这样子,真是神了……”他由衷地慨叹。
陆语就笑,“对老爷子来说,这种是一般的,另外还有一种防范恶人的,车厢四面夹着玄铁,凭谁用什么歹毒的伎俩,在外面做文章都不能得逞。”
“这就更神了。”董飞卿按动一个机关,身侧一块实木弹起,继而现出的是一个放着酒壶、酒杯的茶几,“那种马车,我能不能买八辆回去?”
“行啊。”陆语道,“老爷子存着十几辆,平时谁想买,他看着不顺眼的、觉得用不着的,都不肯卖,就这么着,好些年都没卖出去。你要是买,他一定答应。但是,话说回来,你买那么多做什么?”
董飞卿道:“给程家的祖父祖母叔父婶婶各一辆,给唐家的伯父伯母各一辆,再给薇珑和你一辆。”停一停,又解释,“他们是修衡哥的软肋,你则是沈哥的软肋。如今的确是盛世,但在富贵门庭中,不会有清平安乐之日。”
陆语动容,继而问道:“嫂子呢?你不给她添置一辆么?”
“她用不着。”董飞卿笑道,“身手不见得比我差,头脑也就比千年的狐狸稍差一点点——千年的狐狸,也就是程叔父和修衡哥那种。”
陆语笑出声来,“我就知道,嫂子一定不是寻常女子,却没想到,她这么出色。”
“出色?”董飞卿扬了扬眉,“那就分谁看了。”说着就笑开来,“你跟她肯定投缘,跟薇珑也是——你不似她们,跟我和沈哥似的,性情复杂得很,投缘的人也就多。”
有些人,有着多种面目,他如此,她亦如此。
陆语很明白他的意思,唇畔又一次逸出由衷的笑容。这个公认的文武双全的哥哥,在这之前只有两面之缘,却很了解她——同类一般,再就是,他言语内外,其实告知了他很多事情,都是外人所不知的。
董飞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我也要喝。”陆语说着,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嗯?”董飞卿飞扬的眼角眉梢有了笑意。
“飞卿哥,”陆语端杯,与他的酒杯一碰,“我敬你。”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端杯,与她同时一饮而尽。他知道,修衡哥认下的妹妹差不了,却没想到,竟与自己这样投缘。
随后,他提起林醉:“那孩子的身世,你知道么?我还没派人详查过。”
“我不知道,但是,修衡哥已经知晓。”陆语取出那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分给他一个,“修衡哥给我的,一起看看。”
“好。”
两个人先后看完手中关乎林醉身世的记录,又交换阅读完毕之后,董飞卿蹙了蹙眉,面上现出嫌恶的神色,“这种人……”
“是啊,这种人……”陆语点一点头,看住他,“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要设法整治他们了。”先前是不想提前给自己添堵,现在么,只想针对那家人出口恶气。
“我帮你。”董飞卿说,“你怎么打算的?”
陆语娓娓道来,对这个哥哥,没有丝毫隐瞒。
第47章 第47章
廊间的棋桌上, 摆着一局走到中途的棋。陆语站在桌前, 斟酌棋局期间,秦老太爷与董飞卿的交谈声不时传入耳中。
沈笑山与陆语成亲当日,老太爷前去赴宴, 远远地望见董飞卿了。今日正式相见, 自是打心底高兴。
不消片刻, 董飞卿就把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又过了一阵子, 便惹得老人家吹胡子瞪眼起来。
陆语听着,只觉有趣。
面前两相纠缠对峙的棋局, 随着棋子一颗一颗落下, 现出胜负的趋势。
这时候, 董飞卿已经选好不少东西, 让秦老太爷算账。
陆语走进门去, 取出荷包。
董飞卿睨着她。
她就笑,“带银钱了?”他们这样的大男人,出门其实少有带银钱的习惯。
董飞卿失笑, 嗯了一声, 随后, 取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银票。
秦老太爷算完账, 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瞥过银票, 故意显得很嫌弃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票子, 拿到银号,人给兑银子么?”
“您这小老头儿,说话是真伤人。”董飞卿把银票放到桌上,一张一张抚平,“这可是我喝着风吃着土赚来的,模样虽然差了些,也一样能换来真金白银。哪张不对,您到我镖局砸场子去。”
秦老太爷哈哈一乐,“我要是真想跟你过不去,也得去书院败坏你的名声。”
“也成。”董飞卿笑笑的。
秦老太爷帮他将银票叠整齐,故意气他:“这次花费着实不少,尊夫人知情么?你可别在我这儿败家,回头她找我算账可怎么办?”
“……”董飞卿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好几年花一回钱,您瞧您这蝎蝎螫螫的。再这样,我可要跟您犯浑了。”
秦老太爷又笑了。
陆语也笑。
董飞卿瞧了瞧纸上的数字,数出相应的银票。
秦老太爷对陆语道:“丫头,我这儿有块好木头,给你做了砚台、镇纸,晚一些给你送家里去。”
“是吗?太谢谢您了。”
秦老太爷逸出慈爱的笑容,又对董飞卿道:“马车给你留出两辆——不是说要给恩娆一辆么,你回京也得用一辆,余下的我让伙计送到京城的铺子,再送到你家中,如何?”
董飞卿颔首一笑,“行啊。”停一停,又道,“价比黄金的车辆,半道不能让人给劫了吧?”
秦老太爷哈哈大笑,“你董镖头添置的东西,除了唐侯、沈先生,谁敢抢?”说着,大手拍了拍董飞卿的肩,“你这乌鸦嘴。”
说说笑笑间,兄妹两个辞了老爷子,走出铺子,转到街头。
这时节的天空,是澄明的蔚蓝色,阳光纯粹,凉风飒飒。
时间尚早,街头行人不多。比起添置东西,董飞卿对长安市井更有兴趣,陆语看出来,便与他缓步走在街上。
景竹、无暇、无忧等随从远远地跟随。
走了一阵子,陆语便发现,不管自己步调是快是慢,董飞卿都落后她几步的距离,不闻步履声。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问:“我又不会一边走一边撒银票——你这么跟着我做什么?”
董飞卿乐了,“习惯而已。”
“难不成,跟人一起闲逛的时候走散过?”
他嗯了一声,“有时候,有的人不长脑子。我除了跟在后头,没别的法子好想。”
陆语觉得,他这习惯挺暖心的,嘴里则道:“这样的话,我会担心你不定何时跑得没影。”
董飞卿就笑着走到她身侧,与她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人与人,女子与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明显是不需人照顾且会时时照顾别人的人。
太懂事了。也就因为这份太懂事,倒更让他这个哥哥心疼。
并肩走在街头,他整个人显得特别放松,背着手,手里的折扇,偶尔会慢悠悠地转几圈。
他悠然地望着所见一切,偶尔,神色会如孩童般单纯、好奇。
这样的时刻,他是极静的,清贵无瑕沉静内敛的贵公子模样。而那份安静,不会让人生闷,只觉安然。
因此,陆语也完全放空心绪,在别样的心境中,观望着并不陌生的景象。
打破这份静默而惬意的氛围的,是沈宅一名管事,他快步走到二人近前,恭敬行礼后,呈上一封信:“董先生,您的家书,刚收到的。”
沈笑山接过,看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心里就有数了。
管事转向陆语:“夫人,先生问您和董先生,午间回不回去用饭,若是不回,先生帮您二位定一桌席面。”
“那就在外头吃?”陆语问董飞卿。
已经展开信纸在看的董飞卿说好。
管事行礼离开。
董飞卿看信的时候,眉眼间就有了笑意。是特别柔软、温柔的笑意。
陆语见状,便知信中没有让他心烦的事,放下心来。
董飞卿收起信件,对她道:“蒋徽——不是,解语——啊呸,是你嫂子写给我的信。”他是想,陆语不见得知晓妻子的小字。
陆语又是笑又是惊讶,知晓他的性子,便直来直去地问:“你说起嫂子,怎么连名带姓的?”
“一直就这样。程叔父数落过我多少回,改不了。”他有些头疼的样子,似是自己也对自己很犯愁。
“我可真是服气了。”陆语道,“嫂子是不是问你能否按期回家?”
“哪儿啊。”董飞卿摸了摸鼻尖,缓步往前走,“她让我在长安多留一段时日。月初她给学子们上几堂课,就跟程家祖父祖母、婶婶、唐家伯父伯母带着三家几个孩子出趟小远门,到城外看看秋日景致,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回家。跟我说,入冬前回去就行,当然了,在这儿过年也成。”
陆语听得出,董家与程家、唐家完全是把日子放在一起过的情形。至于蒋徽,自然是洒脱的不依赖夫君的性情——好感更深。“那你也别太晚回去。”她说。
“我就得听她的。”董飞卿说,“回去就七事八事的。难得清闲,在这儿有沈哥和你给我安排一切,不多住一段太傻了。”说话间,伸了个懒腰,“再与你们团聚,不定什么时候了——沈哥其实也没谱得很,不定什么时候才肯回京。”
“那就随你。”陆语笑道,“我自然希望你多留一段时日,只是担心你想念孩子。”
“那些小没良心的,又不会想我,平日其实也真轮不到我们管。”董飞卿眉眼间又有了那种特别柔软、温柔的笑意,“好几岁了,开始习文练武了,一个月二十来天都赖在程家唐家——跟我小时候一样,我在家的时候,每日要特地去寻他们,只为了看一眼。”说着蹙了蹙眉,嘀咕道,“谁家当爹的跟我似的?满京城追着孩子跑。”
陆语大乐,“你也是够可怜的。修衡哥呢?”
“也没比我强哪儿去。”董飞卿笑出来,“他那对儿龙凤胎,跟他一样,特别黏程家的长辈,如今一个月得有二十来天住在程府,他下衙之后,得先去程府看孩子,随后才回家。要不皇上总开玩笑呢,说唐意航是投错了胎,这明明就是程家的人。”
陆语笑出声来,“那多好,有程家长辈教导,你们的孩子,定然青出于蓝。”
“有程家长辈教导,总不至于太差就是了。”董飞卿谦辞之后又道,“孩子们是该有那样好的长辈带着,我跟你嫂子、修衡哥跟薇珑,性情其实都有劣势,万一什么时候抽风跟孩子拧上,说不定就会埋下隐患。的确是总麻烦长辈,但是,万幸,他们乐在其中。”
一席话,其实点出了不少事情,陆语不方便接话,便只是道出心声:“程阁老与程夫人,当真是不世出的人物。”
“那是。”董飞卿眸子亮晶晶的,“叔父婶婶的好,寻常人想象不到。”
“是想象不到,所以,我只是敬他们如神明。”
“……其实我也是。那对儿神仙眷侣……好成什么样儿,我真是说不清楚。”董飞卿对她一笑,话锋一转,“先前有意无意的,叔父婶婶都提过沈哥的终身大事,叔父是怀疑沈哥有心遁入空门,婶婶则是着急——她就是认定了沈哥缘分未到,就盼着他出门走动,遇到意中人。”
陆语莞尔。两位长辈想的,其实都没错。之于沈笑山,两条路都是可行的。
“沈哥那个人,到底有多厉害,你肯定不知道。”董飞卿神色转为郑重,“我是打心底钦佩他。但是,那厮黑脸发火的时候,也吓人的很。往后万一遇见了,你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又被牵连了,千万要告诉我们。这么多娘家人呢,咱惧他什么?”
陆语笑着说好,心里却想,那厮黑脸发火的情形,在相识之初就见识过了,能越过那情形的事情,应该不多。
说起交情至深的兄长,董飞卿唇角浮现愉悦的笑意,“沈哥最神的地方在于,不论怎样数目字繁多的账目,到了他那儿,便能边听边算出具体的数字,分毫不差——好些管事掌柜踏实勤勉,见识不到他这本事;见识到他这本事的,都是他眼中的鸡肋,除名可惜、留着膈应,就委婉地告诫一下。那情形,我有幸见过三两次,真是……太神了。我就不明白了,他那脑筋是怎么长的?”语毕,很认真地看着陆语。
陆语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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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兄妹两个午间不回家用饭,沈笑山转去后花园的静园。
这小院儿的仆人,只在他来之前、走之后服侍,院落完全贴合名字中的静,他进入之后,除了晴朗天阴暗天的风声、雨雪天的雨雪声,没有任何声息。
他缓步而入,启动密室机关。
偌大的书架向两侧徐徐打开,他走进去,伴着书架合拢的声音,他站在室内正中的位置,脚下停顿的位置,正是八卦图的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