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居室,四面都张贴着一幅幅山中或海上的图。
他观望着山中的图,很久,继而来来回回踱步,踩出来的路线,迂回婉转,极其复杂。
不知不觉,大半日的光景就这样消磨掉。
他回到外院书院,坐到书案前,取出管事新送来的一个纸袋中的纸张,凝神阅读。
他在看的,是林家——林醉身世相关的那一个门第相关种种。
只是看着,就已动怒了——
林醉,那是恩娆的妹妹。
恩娆的妹妹,出自那样一个不堪的家族:
林醉生父林远道,继母是锦衣卫一名旗手的女儿。
林醉三四岁的时候,生母自尽,又被新进门的继母无情地打发出去。
林醉八岁那年,林家有人得到锦衣卫旗手的照拂,进了锦衣卫。
这些年,林大老爷完全是淫/乐姿态,他及子嗣先后纳妾数名,且不把那些小妾当人,动辄打骂,致残者、自尽者不在少数——相较而言,这些事更让沈笑山关注。
律法之中,没有哪一条是针对这种行径的,没有惩戒打骂妇孺的刑罚。
但也正是这种行径,最让他不齿。
思忖之后,他唤来景竹:“去安排:派人请杭七过来一趟,再者,请林远道未时来见。”
景竹应声而去。半个时辰之后,杭七来到沈宅,待他落座后,沈笑山开门见山:“林家与锦衣卫有牵扯,你怎么说?”这是询问就能知晓的事,他自然不会绕远再去查证。
杭七苦笑,“这事儿吧,你得问陆大人。再者,林家只是借着锦衣卫的名头胡作非为,本身在当差的两个,倒是本本分分的人。”
统领锦衣卫的,是驸马爷陆开林,亦是唐修衡、董飞卿的发小。
沈笑山求证:“那两个,真是本分的人?”
“真的。”杭七态度笃定,“说实话,林家那些事,我也来来回回查证过了。如今在锦衣卫当差的,一个是林远道的岳父,一个是林远道的堂弟林九郎,俩人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功劳,却也真没犯过错。林九郎早就在京城安家了,与林家并不怎么来往,林家的大事小情,都不曾理会。”
沈笑山因此心安许多,“那就行。毕竟,要是牵扯到锦衣卫,这事儿就得换个章程来办。”
“放心吧,我那些同僚,真没有品行龌龊下作的。”杭七笑道,“听起来,你要管这事儿?”
沈笑山嗯了一声,“林家送了一份大礼,我退回去了,但也因此生疑,便命人查了查。看到的让我恶心的事儿却是不少。”
“三两日的工夫而已,便查到了那么多?”
沈笑山笑而不语,并没告诉杭七,所知一切,只是这半日查到的——让人知道他的手下不比锦衣卫的动作慢,也不见得是好事。
杭七又猜测:“唐侯告诉你的?”
沈笑山仍是一笑置之。唐修衡?关乎林醉的事,那厮只会直接告知陆语,他要是不问,他才不会主动告知。
说到底,他如今也是太闲了吧,净管些以前并不会在意的事。
沈笑山询问道:“我要整治林家,你什么意思?不管?”
杭七叹气,“问过了,恩姀不让我管。”
沈笑山笑出来,“那你就别管,我来扮这个讨人嫌的多事的角儿。”
杭七颔首,“那最好。有你跟嫂夫人出手,不愁把林家弄得死去活来一番。我就看看热闹,敲敲边鼓。”
沈笑山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你得跟嫂夫人商量过了么?万一她与你同时出手,路数再跟你拧着来的话——”杭七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那可就有些麻烦了吧?”
沈笑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万一被这厮言中,那么,未时来见的林远道,他得怎么安置?
杭七端详他片刻,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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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沈笑山给董飞卿、陆语定的席面在义和楼顶楼雅间。
雅间位置极好, 站在窗前, 远能望见湖光山色,近能看到繁华街景。此外,室内布置得十分雅致, 除了用饭的主间, 另有棋室、琴房等等。
董飞卿很满意, 一坐下就不想走了,“午间、晚间都在这儿吃, 下午跟你杀几盘儿。”
“好啊。只是,早间我听说, 你晚间要吃骨酥鱼?”
“对, 把这事儿忘了, 那就傍晚走。”董飞卿笑笑的, “回去给你做鱼吃。”
“真的啊?”陆语惊喜, “你也会做饭?”
“这话说的。”董飞卿笑着伸了伸手,“该学的都学了一些。”
陆语莞尔。
酒菜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落座片刻后, 伙计便将酒菜上齐, 给董飞卿、陆语斟酒时道:“这是先生派人送来的好酒。”
“真周到。”董飞卿笑得很舒心, 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 “忙去吧。”
伙计笑着谢赏, 行礼退下。
董飞卿端杯, 问陆语:“喝点儿?”
“好, 跟你喝几杯。”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 陆语倒是都不介意喝点儿酒。
董飞卿跟她碰了碰杯,闻了闻味道,一饮而尽,继而赞道:“好酒。”
“是吧?”陆语慢悠悠地喝完杯里的酒,目光灵动,“这是我以前送给先生的。”
“回头给我几坛。”
“这还用说?”陆语笑道,“姨父如今不宜饮酒,我藏在酒窖里的好酒,过两日连同家当一并送来,到时候分给你和修衡哥。”
“你倒是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他。”董飞卿故意现出吃醋的样子,“说起来,修衡哥上次在长安小住的时候,都带你到哪儿玩儿了?”心里有数了,哄妹妹的路数就不用重复了。
陆语照实说了,末了由衷地道:“带我去看长安夜景那次,我是怎么样也忘不掉了。”
“他倒是会哄你高兴。”董飞卿笑道,“那个人,平时不言不语的,但那份儿细致,真是谁都比不了。”
陆语颔首,给他斟满酒,认真地看着他:“哥,给我讲讲你们的事情吧。”
“行啊。”董飞卿神色柔和,“说来也简单。这么多年,修衡哥都跟金元宝似的,谁见了都喜欢。我不行,我小时候,那可是实打实的人嫌狗不待见。”
“胡说。”陆语撑不住,笑,“你对自己倒真下得去嘴。”
董飞卿也笑,“真的,不骗你。修衡哥跟嫂子成亲之前,京城多少闺秀哭天抢地的。我跟你嫂子呢,算是在沧州偷摸着成亲的,就没一个女的心里不好受。人比人,真是能活活气死一大片。”
陆语笑得手软,险些端不住酒杯。她想着,什么事到了飞卿哥哥嘴里,都会特别有趣,便是只冲这一点,怎样的人瞧着他,也只有欢喜的份儿。
“说起嫂子,可是喊着我们几个哥哥长大的,结果呢,到了这几年,修衡哥就不准我叫她妹妹了,哪回我不长记性不叫嫂子,那厮就不言不语地端详我大半晌,不把我看得心里发毛不算完。”董飞卿笑着摇头,“什么人啊?怨不得开林、恺之总说数他坏,蔫儿坏蔫儿坏的。开林、恺之你都知道吧?就是咱们那俩驸马爷,一个是锦衣卫统领,另一个是在翰林院的程家大公子。”
陆语点头,“自然都听说过,你们几个了不得的人物,是一起长大的。前两年,程家哥哥不是高中了状元么?”
董飞卿颔首嗯了一声,“有点儿可惜,差一步就平了程叔父连中三元的传奇,原本能稳中解元,结果当日他是醉着去了考场,还是跟程叔父一起喝的——爷儿俩也不知道哪根儿筋拧住了。后来程家祖父听说了,舍不得孙子,让儿子休沐的时候跪祠堂,说这首辅简直是程家的祸害。”
陆语随着他的言语心头一紧,“程叔父跪祠堂了么?”
“真跪了。”董飞卿说着,笑出声来,“阖府都知道老太爷发话了,他不跪,老太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公主和恺之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跟皇后娘娘和皇上说了,皇后娘娘派宫人给叔父送去一对儿护膝,皇上则让宫人传话给老太爷,说我让程知行气得跳脚的时候都舍不得罚他,你可悠着点儿。这么着,叔父就只跪了两个时辰。”
陆语笑得不轻。
兄妹两个笑了一阵,又碰杯喝了一杯酒,随后,董飞卿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陆语一直笑盈盈地听着,心里着实生出了欣羡之情。但是,有几个瞬间,心头闪过一丝隐忧:程家、唐家、董家、沈家与皇家的日子,几乎喜乐圆满的过了分——如今无妨,二三十年之后也无妨,再往后呢?
只是,念头一起,她便暗骂自己骨子里藏着个乌鸦嘴,净想些不吉利的事情,当即就强行把那念头打消。
饭后,伙计撤下饭菜,换上水果、点心,又送来一壶酒,见两个人要下棋,目光微闪,退下没多久,大掌柜亲自送来一套玉石棋局,殷勤地笑道:“沈夫人和董先生将就着用。近日承蒙沈先生关照,生意愈发红火,小的无以为报,只能在小事上尽量服侍得周到一些。”
董飞卿和陆语俱是笑着道谢,心里是很清楚,义和楼是沈笑山先前摆流水席的酒楼之一,只当日的酒菜所值银钱,便能抵酒楼一两个月的进项。
下棋的时候,沈家管事前来传话:“夫人,林远道喝完喜酒之后,还留在长安。先生唤他今日相见,问您同不同意。”
陆语与董飞卿都有些意外,继而又都微微一笑。
“没什么不同意的。”陆语说,“听从先生安排就是。”
管事称是而去,过了半个时辰,又来了,问陆语:“先生问夫人和董先生,晚间是否回家用饭。”
陆语颔首,“回去用饭。董先生晚间要在家吃骨酥鱼。”
“我亲手做,罗松带回去的鱼,可别动。”董飞卿补充道。
管事称是退出,半个时辰后,再一次来了,请示道:“先生问董先生,要哪些配菜,他提前吩咐厨房。”
陆语想到了唐修衡和他让小厮来回传话的事,笑着摇了摇头。
董飞卿却是习以为常了,想了想,道:“请先生拟出个菜单子,让厨房备好食材,到时候我一并做出来就是了。”
管事笑着称是离去,半个时辰后,又折回来,奉上一份沈笑山亲笔写的菜单子。
董飞卿看完之后,笑道:“挺齐全——你家先生是想累死我吧?也行,横竖无事,我跟你家夫人早些回去便是。另外,加一道辣炒雪里蕻,馋那一口儿了。”
管事称是。在他行礼告辞之前,陆语真受不了了,赏了他一张十两的银票,吩咐道:
“跟先生说,就这么着了,再有事,他做主就成,不用跟董先生商量了。”上一次是在跟修衡哥钓鱼,她无所谓他们蝎蝎螫螫,这次却是在下棋,他们总这么来回倒腾,让她分神——总要惦记着,过不了多久,管事大概就又来了——连输了两局了,这是主要原因。
董飞卿哈哈地笑,“你家夫人说的是。”
管事笑说“小的明白了”,行礼退离。
.
笑着遣了传话的管事,沈笑山启动密室机关,缓步走进去。
此间密室,亦是空空荡荡,只在入门处有一个风铃,墙角设有一张软榻,再无其他陈设,四面墙壁上张贴着山中的图。
山中居处,简直成了他这几年的一块心病,不论所在何处,隐秘之地都有这些图——随时随地,只要心静的时候,他便看一看,再一次斟酌,再一次斟酌着调整路线。
这路线,只能有极少数的人知晓,终点处,必须是任何外人都不能到达的。
他想和陆语一起涉足的地方,这是其一,另外便是海上居处——那里便很简单了,没有这么多迂回曲折。
未时前,室内风铃响了——这是管家有事通禀的信号。
沈笑山走出密室,回到桌案前。
管家道:“林远道来了。夫人和董先生回来了。董先生去了厨房,说得用一两个时辰才能做完一席饭菜——您要是着急,就别等着吃了。”
沈笑山笑出来,“林远道,先晾着吧。告诉董先生,多晚我都等。”
管家笑呵呵地称是而去。
过了一阵子,陆语款步而入。她换了一身淡粉色衫裙,是那种很浅淡的粉,初绽的蔷薇色,娇嫩亦洁净。
“喝酒了?”沈笑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陆语点一点头。
“不学好。”
她就笑。
“到后园转转?”他记挂着她宴请诸位名家的事。
“好啊。”陆语。
“没心没肺的。”他起身时,咕哝着,“自己要做东,却是什么都不管。”没冤枉她,除了写请帖、派人送出去,她真是什么都没安排。
“不是有你么。”她底气不足地反驳,“我不是忙么。”
是啊,忙,忙着跟不着调的哥哥胡吃海喝去了。他望她一眼,唇畔逸出纵容的宠溺的笑。
陆语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手指挠了挠他手心。
沈笑山受用得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夫妻两个相形去了后园,悠闲地走在石子路上。
园中亭台楼阁间,有竹林,海棠林,一片又一片的芳草地、花海。
陆语被成片的火红的月季吸引,走过去,静静地看着,“这花,怎么能美成这个样子。”
沈笑山微笑。
“有个文人不喜欢月季,在书里提到它,话十分难听。”提到这事情,陆语就有些生气,“原本那人的书是值得一看的,但为着这一点,我就如何都不肯看了。”
沈笑山莞尔,“你也是太闲了,跟个见不到面的人置什么气。”
陆语睇他一眼,“月季又不会说话,他却横加诟病不能为自己辩解的花——那样小家子气又不可理喻的人,真是少见。”
沈笑山觉得可爱,拍了拍她脑门儿。哪个文人惹她不悦之后,便对那人的诗作文章不闻不问。其实算来算去,是她吃亏,毕竟,成了名的文人,都是瑕不掩瑜,她也不管那些。
“先生啊。”陆语瞧着他,笑得活泼泼的。
他却心生警惕,“又憋什么坏呢?”
陆语笑意更浓,“得空,你写一篇赞誉月季的文章,好不好?”
他甩手走人,“这事儿让飞卿办。修衡也行。那两个,都是笔杆子比刀还锋利。我一个商贾,写什么文章啊?”
陆语笑着追上去,“是我要给月季昭雪,就得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