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先生赐教,我洗耳恭听!”
沈笑山语气更为和缓:“内人与原家余下的人,没有大的过节,但绝不会走动,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原家的人若想从她手里谋得好处,那是自寻烦恼。我深以为然,若是原家哪个自作聪明,想通过裙带关系如何如何,我少不得让她成为第二个原太夫人。
“这些,林家可知?”
原本满脸喜色的林远道,随着他的言语,神色转为颓唐、懊悔。
他就说,初来乍到,很多事摸不清底细,偏生继室与林骧不信,说原家二房只损了一个妇人,便说明陆语并没怪罪原家旁的人,再说了,她也不可能与亲舅舅桥归桥路归路,如今僵持着,怕是还在责难那位在牢狱中的二太太。而通过与她的亲舅舅结亲,这不就跟她是亲戚了么?往后凡事谨慎,变着法子哄着敬着,不愁常来常往,这样的话,不也就跟沈笑山常来常往了么?——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捷径。
他便同意了,由着儿子每天围着原家转,想尽法子,与原锦勾搭上了。
这下好了,亲事必须要退掉,可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笑山继续道:“至于林醉,你笃定的亲生骨肉,内人问过她的心思。
“她是如何也不会认你,你就放心吧。
“这些事其实很有意思:原家是内人与我嫌弃的门第,林家则是林醉满心嫌恶的门第。而你们两家结了亲。”
林远道身形一晃。
沈笑山又道:“两年前,我款待过一位来自番邦的生意人,还算投缘。谈笑时,他问我,富可敌国是怎样一回事,而有太多的钱财的乐趣,又在何处?
“我说你不妨帮我找一件事,我有兴趣,而你又觉得不可能。
“他便与我打了个赌。
“几日后,我们两个到了一个荒村。他说我们打个赌,一昼夜之间,你让这荒村变成一个寻常情形的热闹村镇。
“赌注也不大,一些波斯美酒而已。
“我赢了。
“我不至于闲得与人显耀财势,只是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这样的人,若要你林远道一夕间尽失所有,成为盛世中流离街头之人,有多难?”
林远道沉了片刻才全然明白过来,身形猛然一震,向后踉跄着退去,“沈先生,您……手下留情!”说着话,他跪倒在地。
可在这时候,沈笑山却已起身离座,高大挺拔的身形已趋近门口,“起来。你这样的人跪谁谁折寿。”
罗松走过去,把林远道拽起来。
沈笑山在门口止步,回眸望着林远道:“还有什么话?捡着最重要的跟我说。”
“我……我只求先生高抬贵手,来生定当效犬马之劳!”
沈笑山刀子一般的视线在他脸上打个转儿,轻蔑地牵了牵唇,“让你来,真是多余,平白脏了我这一亩三分地。”语毕转身,阔步离开。
到了此时此刻,林远道如果能说一句想见女儿,日后固然不会好过哪儿去,却不见得真会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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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林远道与荀氏回到暂居的宅院,马车却不能进门。
他们气急败坏地下车,却见门房不是自家的人,正要询问,便听到门对过传来的林骧的语声:“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才回来……”他语气很奇怪,梦游中的呓语一般。
“怎么回事!?”夫妻两个快步走过去。
“我出去、回来都是雇的马车,回来之后,里面的人不肯放我进去。我急了,说是这家的大少爷。
“可里面的人说,这宅子不是易主了么?你双亲跟人签了文书,交出了地契,已经带着箱笼搬去别处。我不信,身上的银子又只剩了一吊钱……只能在这儿等着。
“怎么回事?你们真的把这宅子卖了?新住处在哪里?”
荀氏预感不妙,却还心存希冀,转头看向林远道。
林远道想到了沈笑山说过的话,知道这已经开始应验了,面如死灰,片刻后,两眼向上一翻,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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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醉离开之前,与陆语说了原锦的事,“我固然不喜她的品行,可是,毕竟没有深仇大恨。
“她如今必是觉得家道中落,觉得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却是六神无主出了错。
“姐姐,这事情我都听说了,何况你。但是,你别恼她。说起来,不过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我倒不是觉得你们顺手整治她就怎样了,而是觉着真犯不着。
“她在你跟前,不过是三两下就能打发掉的货色,何必做那掉价的事。
“她若经了此事还是死性不改,那么,日后迟早会应了自食恶果那句话。总之,你和姐夫新婚燕尔,董先生又在做客,就别见那些晦气的人,有时间多花心思,让董先生住得惬意才是。”
陆语听了,笑着携了妹妹的手,“我晓得了。回头跟你姐夫说一声。他也知晓了,有必要知晓我们的态度。”
“那我就放心了。”林醉绽出纯美的笑靥。
姐妹两个权当散步,步行着去垂花门。
半路上,林醉敛目斟酌着什么。
陆语也不打扰。
林醉停下脚步,“姐姐,我想出门走动些时日,十天半个月就回来。”
“这是——”
“林家左一出右一出的,我真是膈应坏了,就想趁节气正好,随意走走,排遣排遣那股子不快。”她歉然地看着陆语,“本想替你孝敬姨父姨母的,可我……实在是……”偶尔,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恐怕难以长久地将坏情绪压在心头,不挂到脸上。
“姨父姨母有我们,不要担心。”陆语笑着搂了搂她,“什么都不要想,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是,要回来。”
“我会的,真的只是出去半个月左右。”林醉紧紧地抱了抱姐姐,“回来就没事了。我心宽,你也不是不晓得。”
“那我就放心了。”陆语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换了是谁,又能真的做到全无感触、憋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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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林醉辞了傅清明、原敏仪,策马离开,一路疾驰,很快离开长安,没过半日,视野中便已不见那座城。
她这才让骏马放缓速度,取出水壶,喝了一口,却被呛得不轻:姨母给她备了水壶和天寒时用来御寒的酒壶,她心神总有些恍惚,方才也没仔细分辨,错拿了酒壶当水壶。
她剧烈地咳了一阵,好半晌才缓过来,苦笑之后,叹了口气。
“发什么愁呢?”近前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语声。
林醉被吓了一跳,大眼睛寻到那人,定定瞧着,“你怎么来了?”说完,咬了咬唇,不知作何感想。
“被呛到而已,便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你这样独自出门?我怎能心安?”
“……”林醉把酒壶放回行囊中,小声道,“谁管你是否心安。”
“死活我都得跟着你。”杭七笑道,“要不然,你每到一处,我就烦劳就近的锦衣卫、友人的属下去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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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七到底是如愿以偿了。
林醉瞧得出,他会说到做到,为了不出三日就打道回府,只得别别扭扭地让他跟着,只是有言在先:“我可是只选深山老林,到里面找古刹道观,你要是过不惯辛苦日子,不妨早些回去。”
杭七不以为意,“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林醉还能说什么?在心里腹诽自己今年真是霉运连连。
没成想,未过两日,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所深山中,她没留意到山中猎虎安放的机关:细细的线只要被触碰,便会在正前方射来一支速度奇快的利箭。
她失误在先,迟钝在后,中了招。幸好凭着本能飞身跃起,避过了被伤及要害。
在她身后几步的杭七察觉时已晚,眼睁睁地瞧着她腿部中了一箭。
“混帐!”杭七也不知道是在怪自己,还是在怪她,赶过去抱起林醉,反身折回到就近的参天大树下,扯下身上的斗篷铺在地上,再将她放下,“脑子呢?林恩姀?脑子呢?!”他磨着牙问着。
林醉不语,只是蹙了蹙眉,中箭的疼实在是难以消受,过一会儿才喘息着道:“我记得……是你跟我说,这山中有绝妙景致,我才来的。”
“那你就睁眼瞎似的走道儿?先前不是都避过了此类埋伏?”杭七苦笑,语调倏然变得温和之至,“等我一下,忍一忍。要是瘸了腿回去,你姐姐还不得要我以死谢罪啊。”
“就是怪你。”林醉撇一撇嘴,推他一把,“要是瘸了我再跟你算账!”
杭七笑了笑,转身从行囊中找出药物和包扎所需之物。这时,见林醉坐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看着那支箭,有些犯难。拔箭可远比中箭时更疼。
他坐在她身侧,剪开箭支周围的衣衫,又将她揽到怀里,“忍着点儿。”他知道,她这会儿已疼极了,不然,不会允许他这样。
“嗯。”林醉垂眸盯着他的手和那支箭。
“你不能看看别的?”杭七要去拔箭的手倏然转了方向,托起她的脸。
“看你?”林醉讶然,以为他被看得紧张了,“你没经验的话,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杭七双唇覆上,让她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牙齿轻叩,吮咬着她的唇。
林醉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他撩拨所致,双唇轻轻颤栗着,心里恨得厉害。还有比他更黑心的人么?居然在这种时候讨便宜……正在心里抱怨的时候,撕裂的锐痛不期而至。
他利用这空隙拔出了箭,飞快拿过棉布捂住她伤口,阻止血花飞溅。
“是不是疼得厉害?”他和她拉开距离,柔声问道。
林醉深深呼吸,“还……好。”这方式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不得不承认,比眼睁睁等待、承受要好过很多。当然,她也绝不会因此感激他。
杭七一面熟练地给她上药包扎,一面歉意地道,“今日委屈你了。因我而起,对不住了。”
林醉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有些失力,语声显得虚弱几分,“已经这样了,就认了吧。等我缓过来,说不定会跟你算这笔账。”
杭七看了她一眼,想笑,笑不出。那巴掌大的小脸儿,此时已格外苍白。这种疼痛,寻常大男人都忍不住呼痛,可她却是一声不吭。
他沉默下来,只专心给她处理伤口,手势沉稳,却渐渐连呼吸都屏住。她探出手去,碰了碰他浓眉,低声问道:“杭七,你在担心我?”
“废话!”他语气粗暴。
林醉却微笑起来,问:“你怎么不打开我的手?”
“……”包扎完伤口,杭七握住她的手,“日后让我陪着你,在你身边照顾着,好么?”
“……”林醉凝住他那双漂亮之至的眼睛,仍是沉默。
在杭七以为她不会答复要转移话题之时,听到她轻声说:
“试试也行。你愿意的话。”
杭七笑起来,继而起身将她抱起,用斗篷裹住她,“附近其实有我一所宅子,想让你去住两日,又担心你跟我翻脸。”他叹息一般地吁出一口气,“早知你要受这份儿苦,我如何都会如实相告。”
“……”
就这样,林醉住进了杭七在深山中的一所小院儿,院落有四个老仆人在打理,照料她的是两位笑容朴实但寡言少语的老婆婆。
只是个小院儿,没有前后院之分,只有正屋和东西两侧各两间耳房。
如此,她睡东面寝室,杭七每晚则歇在西面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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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间,杭七站在门外,唤了两声,不见她应声,索性走了进去。
林醉还在沉睡。
已经换了一袭丁香色寝衣,头上簪钗除去,一头浓密长发铺散在枕上。脸色很差,唇色泛白,眉宇间却无一丝痛楚,平宁恬静。
老婆婆将饭桌搬到里间,摆好饭菜碗筷,俱是将动作放到最轻,随即无声退出。
杭七轻摇林醉肩头,“醒醒。”
林醉蹙眉,睁了睁眼,“有什么事么?”
“有,吃点东西再睡。”
“不吃,我再睡会儿。”林醉想要翻身向里,伤口作痛,提醒她不要乱动,只得放弃,无奈地嘀咕,“伤哪儿不好?偏偏伤了腿。”
杭七失笑,“快起来,听话。”
“不是说了,不想吃……”
杭七已将锦被丢到一旁,将她抱起来,没忘了提醒一句,“放松些。”
林醉恨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又想着他也是好心,就忍了吧。坐到椅子上的时候,看到满桌美味,就有了食欲,拿起筷子。
杭七找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给她搭在肩头,在她身侧落座后,故意逗她,举筷挡下她伸向火腿炖肘子的筷子,“你受伤了,这些不能吃。”
“……那我吃什么?”
杭七用下巴点一点她手边的米粥。
“谁说我只能喝粥了?受伤的人最要紧是多吃多睡多走动,饭菜不合心意的话,对伤势恢复全无益处。”林醉气呼呼的,“只让我喝粥的话,你把我抱这儿来干嘛?故意气我馋着我?你不要太心黑行不行?”她是馋猫,只给看不给吃,太不厚道了——她少见地想跟他翻脸。
杭七被引得轻笑,“这倒是难得。我说一句你就有八句等着。我也不求你贤淑大度,说话委婉些不行?”
“不行。”林醉隔开他的筷子,认认真真地道,“我根本不需你无微不至,只要饭菜让我如意些就成,好么?”继而埋头吃菜。
杭七侧目看着示威一般大快朵颐的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只生闷气的猫。情绪不佳,吃相却极为优雅悦目。
林醉心里也有分寸,晓得适可而止。由着性子胡吃海喝的话,对伤势全无益处,到最后倒霉的可是她。
饭后,杭七又将林醉抱回到床上,从一个老婆婆手里接过一碗药,“来,喝了。”
林醉看着颜色深浓的药汁,费力地吞咽一下,“这个……你给我用的是最好的外敷药,不能不喝么?”也不是不能忍受汤药的苦,可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为好。
“喝不喝?”杭七笑笑地看着她,“我喂你?”
“……”林醉扁一扁嘴。
“喝了好得更快一些。别磨蹭,躲不掉。”杭七揉了揉她的脸。
“真怀疑你是故意折磨我。”林醉没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没得商量,只好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药一口气喝下。
“张嘴。”杭七将一块糖送到她唇边。
林醉乖乖含入口中,之后又将盛着糖块的小碟子捧在手里,“一块不够。”
孩子气。杭七满心笑意,可是看到这样的她,是如今最美的事。“我去去就来。”他出门而去。
林醉试着动了动右腿,一动就似牵扯到了伤口,近几日是一定要注意了。想起拔出的带着自己血肉的那支箭,再想到这一路,摇头苦笑。
老婆婆走进来,端来一碗羹汤。
林醉不想喝,但是,见老婆婆虽无言语,但眼神殷切,也便一口气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