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有点儿意思。
她是没留意到这些玄机,还是搁置不用?想到她一时缜密冷静至极一时风风火火的做派,他觉得,粗枝大叶地忽略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就算这样,还是很有意思——机关不能启动,意味着有总机关控制。能把机关做到这地步的人,可不多。
思忖片刻,他唤罗松:“我要看傅宅与原府的堪舆图、陆小姐买下宅子之后修缮期间的账目。”账册是好东西,这些机关到底是原主请人打造,还是陆语的主意,总能找到端倪。
罗松称是,继而问道:“要是没有呢?”
“那就让她给我现画、现写出来。”
“……是。”
罗松出门时腹诽着:又抽什么疯呢?难不成觉着陆小姐品行有问题,宅子也有问题?这是疑心病到了什么份儿上?
转念想到那些珍贵的丹药,又觉得先生对陆小姐明明很好了。
唉……跟着个活成精的东家就是这点儿不好,忒累,你永远捉摸不透他左一出右一出明显自相矛盾的行径。
他去找齐盛,却见对方在清点原府送来的几个箱笼里的珍玩、摆件儿,便问及原由。
齐盛也没瞒他,照实说了。
罗松大乐,心想,原府是真被陆小姐拿得死死的,随即才说出来意。
齐盛并无犹豫,亲自去找。昨日,对于沈笑山住进来的事,他提出了担忧:沈笑山要是察觉到老爷太太失踪的端倪,会帮衬、冷眼旁观亦或添乱,谁说得准?
陆语却说,要的就是沈笑山好奇、探究,帮衬或是冷眼旁观,都无妨,假如添乱,那……大家伙儿就一起等着我破罐破摔,被千夫所指吧。
他想了想,也真没别的选择。
随后,陆语叮嘱他,不论明账、暗账,都要交给沈家的人查看。
当时对小姐的用意一知半解,现在,他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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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陆语到霁月堂见沈笑山。
站在廊间的罗松歉然道:“小姐要是得空,就等一等,先生此刻有事。”
陆语一笑,“我得空。”
小书房内,传出沈笑山沉冷至极的语声:“我把陕西产业交给你们打理,你们就这样纵着手下败坏沈家字号的名誉?”
一人道:“小的近来忙于去草原的事,实在是无暇分心……诸事都不能当即获悉。”
另一人道:“正是如此,我与李大掌柜近来忙于去草原交换物品的事,实在是顾及不到旁的事。”
沈笑山语气更冷冽:“去草原,用劣等丝绸瓷器茶叶换来人家的粮食和骏马,是不是你们干的事儿?”
“……”二人沉默。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让你们两个来陕西料理诸事。尤其李期,你当真是对得起我!”
“大东家,您真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不知道别家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语声未落,陆语听到了物件儿砸中人的声音,继而是物件儿落地碎裂的声音。
她扬眉——他毁了她哪样物件儿?在四千万两银钱到手之前,傅宅的一事一物,都还是她的好吧?霁月堂里的一事一物,都是最好的好吧?
这败家东西。
沈笑山透着寂寥的语声清晰传来:“我不管别家是怎么做生意的,我只知道沈家字号的生意该怎么做。李大掌柜,您费心了,相识十几年,到现在这茬口,我无话可说。只能请您老人家歇一歇。”
“大东家!”两个人齐声唤着,双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期道:“大东家,我知错了,只求您让我继续追随。除名可以,但我仍然想为您效力,便是所做之事再微薄,也心甘情愿。”
陕西大管事附和,啰啰嗦嗦一大通。
沈笑山却没给转圜的余地,语气冷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二人欺上瞒下至此,规矩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这两封辞号信,早就给你们备下了,我同意了。此后你二人与我沈家字号再无瓜葛,欠的账补上,若撒泼耍赖,官府见。现在只请你们成全我一件事:走。”
自沈家字号除名的人,没有任何商贾会用——或是嫌弃,或是不敢。
这两个人的前程,是在商路没有前程。
片刻后,陆语看到两个中年男子走出来。一个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另一个面色颓败,身形摇摇欲坠。
罗松迟疑地看着陆语:“陆小姐,您还要见先生么?”这时候,先生火气那么盛,不见最好。
陆语对他一笑,“要见。”她从不怵有脾气的人,只怕人没脾气。
罗松无法,只好进门通禀。
片刻后,陆语走进霁月堂的小书房。
沈笑山的火气明显还没消减,坐在书桌后,面色沉冷,目光带着杀气、煞气。
孤狼,大抵就是他这样吧——没来由的,陆语这样想。
瞥见地上的碎片,她辨出是出自前朝的镇纸——出自一套少见的年月相同又同出一家的文房四宝。
“赔你更好的。”沈笑山留意到她神色,淡漠告知。
“……”陆语望向他,心说谁稀罕更好的了?你眼中更好的,不见得是我心头好。
沈笑山却似能参透她心声:“是不是你心头好我不管,只能赔给你价格更好的。尽量选雅致些的。”
陆语不置可否,将带来的药瓶放到案上,“这药大抵极其珍贵,我病情又有缓解,该还给先生。”
沈笑山却蹙眉,冷冷地凝着她,“你那病情,多久可缓解?”
“……不知道,但无性命之忧。”
“我知道。我给人的东西,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是……”陆语微微侧头,审视着他,忽然间灵机一动,想通了罗松、代安言语间的未尽之语,“先生病情怕是比我更重吧?”
沈笑山扬眉,认真地审视她,“是不是又怎样?”
“先生去终南山,其实与修道无关,却与病情相关吧?”陆语回视他,平平静静的,“这丹药,是近期身在终南山的严道人给你的吧?我已服过一粒,切身体会此药功效,似是能通百病。那我就有些担心了,先生到底是害了怎样的病痛?又为何舍得将这般良药赏我?”
沈笑山平平淡淡回一句:“你就当我活腻了,行不行?”
陆语也不客气:“就算活腻了,也等我沦为先生阶下囚之日再思量怎么死吧。”
“我死之后,也有人替我收拾你。”沈笑山道。
“如先生一般出色的商人,有生之年,我只能见到你一个。你死之后,旁人接手,定不及你的修为、涵养,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让沈家字号毁在我手里。先生没展望过?能放心?”
沈笑山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死都死了,我为什么要顾及身后事?”
陆语却是话锋一转:“这样说来,先生前一阵病重是真?”
沈笑山凝眸审视她,颇费了些力气,才压制住撵她滚出去的冲动。
陆语不再追问,又是话锋一转:“先生也知道,傅宅如今只有我一个当家理事的。您住进来,我对外人怎么交待才好?”
沈笑山压着火气,反问:“你觉得呢?”
陆语认真思量片刻,道:“卖身契、生死文书落定、公之于众之前,先生能否允我高攀,拜你为……叔父?”
“不稀罕。”沈笑山毫不犹豫地否定。
“那么,我能否在一个月之内高攀,拜您为师父?”陆语这样说着,便已有下拜的意图。
“你!”沈笑山抬手指着她,语气不善,“给我老老实实站那儿!”上回她一磕,磕出了他四千万两,这回要是再磕下去,他大抵就嘎贝儿一下死她跟前儿了吧?
这小兔崽子,对他就没有安好心的时候。
第9章 毒舌
陆语也来了脾气,目光转冷,“总得找个由头吧?好端端的,你一个大男人住进来,外人要是说出什么闲话,坏了你的名声可怎么办?”
“……”沈笑山望着她,品着她的言语,火气倏然化为笑意,“什么叫坏了我的名声?”
“不都说你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么?”陆语悻悻的,“我是女子。”
“嗯,看出来了。”
“……”陆语走到桌案前,态度略有缓和,“先生,我说的是心里话,别不当回事。”
沈笑山却问:“定亲没有?”
“……”陆语想给他一巴掌,“要是定亲了,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卖给你?”好歹得问问男方的意见吧?男方总不至于没出息到同意的地步吧?
沈笑山哈哈地笑起来。看她生气,他心里特别特别舒坦。
陆语板起小脸儿。
沈笑山故意逗她,“多大了?”
“……十六。”陆语担心他又抽疯,把自己指给他的手下,忍着气补充道,“我不会嫁人的,能修道就修道,不能得道,也会挂着道教俗家弟子的名声过一辈子。”
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问:“这事儿你说了算?”
“……”陆语侧头,凝着他,“一个月之内,我说了算。”
沈笑山笑着颔首,“对。一个月之后,我说了算。”
“先生总不至于做损坏自己名声的事情吧?”
沈笑山一本正经地道,“自家的字号不是白玉无瑕,却横加否定别人的品行,甚至殃及别人长辈名誉——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儿?”
陆语抿了抿唇,笑了,“先生还记得我那些话啊?那不是用的激将法么?你怎么能当真呢?”
沈笑山瞧着笑眉笑眼的她,想到陕西店铺那些应了她言语的事情,心情就又不大好了。
“先生,”陆语换了思路,决定以柔克刚,语气更加柔和,“对外人怎么说,你好歹得给我拿个主意。”
“就说——”沈笑山凝着她,“我受你姨父姨母所托,来帮你查查账,找找你是否有经营不当的问题。他们能随高僧走,自然就能遇见我。你说对么?”
“对。”末尾的话,陆语虽然听着不舒服,却知道他说的没错,“晚一些我吩咐下去,如果有人问起,傅宅的人就这样应对。”
沈笑山颔首,换了个闲散的坐姿,想吩咐她可以出去了,却不料,她道:
“说起经营不当的事情,我倒真有一个问题,想求先生指点。”
沈笑山故意气她:“你都成阶下囚了,还需要什么指点?”说真的,挺想看她像昨日那样风风火火闹笑话的样子——比冷静自持跟他耍花腔的样子顺眼多了。
“这不是还没到日子么?”陆语知道他想气得自己跳脚,她偏不中招,语气软软地商量他,“先生,指点我一两招吧?这样的话,我就算来日成为阶下囚,也是最无怨无悔的一个。”
沈笑山凝着她,笑意自心头直达眼底。这小崽子,讨好卖乖的时候,倒是挺讨喜的。
陆语继续努力:“先生在京城住了好几年,来到这里,想不想念京城的菜肴?这些我最熟,稍后就唤人去定席面,保证是地地道道的京菜。”
沈笑山又给她挖坑,“一起吃?”
陆语立刻摇头,忍着胃部的不适道:“不行,我就算有心,也不能吃啊,不是你吩咐我的么,三餐要清淡养胃。”略停一停,换了诱惑他的条件,“夏莺千啭和一些珍贵的木料,我藏起来了,先生要是肯指点,我会早一些让先生过目。”
笑容自沈笑山唇畔延逸开来,“你为什么要把最俗的事情跟最雅的事情混在一起说?”
“我本就是能俗能雅的人。”对这一点,陆语给自己的评价既不高也不低,“有时俗得掉渣,有时只顾风雅。”她想说,你活着,你是人,就不能免俗,但是担心他听了会把自己撵出去,就忍下了。却没想到——
“难得,你总算说了两句顺耳的话。”
“……”些微的讶然之后,陆语看着他,笑了。
沈笑山指了指她近前的座椅,“生意上有什么不懂的?说来听听。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些可用的建议。”其实,他挺谦虚的,待人也很和善,偏偏她总招的他反其道而行,现出最恶劣的一面。只是,担心她问起来没完没了,便补充道,“只限一事。”
陆语笑盈盈道谢、落座,随即道:“单是用人一项,就有难题,譬如精明干练的掌柜、伙计,总有同行出更高的价钱诱使他们辞号,东家想将人留下,便要出与对家同等甚至更高的例银。但长安沈家各个字号的店铺中,据我所知,没有能够被高价撬走的人。先生,这是为何?”
聊的还真是生意人的事。沈笑山笑意悠然,“国有律法,家有家规,生意人也要制定约束人、留住人的规矩。”
“怎么讲?”
沈笑山问她:“如果你是寻常一伙计、掌柜,心愿是什么?认真想。”这种事,他不想失望。
陆语敛目,认真地思忖片刻,“衣食不愁、有盼头、无后顾之忧——生意人该依据这些,制定出相应的章程。”停一停,不解地看着他,“先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先前,是没把自己放到人手的位置考量罢了。没切切实实吃过经商的苦,没切切实实感受到为商贾当差的苦,自是轻易不会去想更不会去更改规矩。沈笑山淡然一笑,又点她一句:“有赏有罚,有张有弛,有时可不拘一格。”
“那么,”陆语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先生定的相应的规矩,也就是给掌柜伙计的那些实惠、约束,他们是不是打死都不会外传?”
这反应够快。沈笑山眼中有了些许赞许之色,口中却道:“没有的事。”
没有才怪。至于不能外传的原由,需得她慢慢悟。
沈笑山指了指她买下宅子之后修缮的明账和暗账,“这宅子里的密室机关,怕是不少吧?”
陆语并不意外,在他要看账册的时候,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是又怎样?”
“能不能把细致的图给我?”
“……图在地底下,放在何处,我真忘了。”这是实话。
“带我去找。”
“……好。”陆语时刻保持着自知之明,也便应下,随即又问,“现在?”
“嗯。”
“……好。”
出门的时候,罗松见两个人居然都是平心静气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去往内宅的时候,齐盛赶上来。
陆语致歉之后,与齐盛到路边说话。
齐盛为提防隔墙有耳,早有准备,言语间通禀着不大不小的事的时候,将一张字条递给陆语。
字条上写着:林醉已到长安,所查京城人士貌似已有结果。
话不说满是齐盛固有的做派。是以,陆语两眼放光,深吸进一口气:“我这会儿琐事缠身,你派人代我去接林小姐;京城人士的事情,你看着安排,明日我再找你细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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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的绣楼。
从小书房经过重重机关,进到一间密室之后,陆语走向那个控制全部机关的银质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