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沉吟了一会儿,冷不丁地看着额娘问道:“那祖父祖母知道这件事情吗?阿玛这可是在宠妾灭妻啊?”清朝的统治大部分遵循明朝的律令,为防止妻妾失序之事的发生,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只要有冷落正妻、专宠小妾的行为,就为受到一定的惩罚。
三夫人满心忧戚愤然,听到女儿这样问,她不觉怔住,她宛若无力般地摇了摇头:“没用的,这些惩戒只会不遗余力地对待那些普通百姓,官员中多是这样不顾伦理、宠爱娇妾的,他们都是官官相护、心照不宣,连御史都是装聋作哑,暗下不表。还有你祖父祖母……”
三夫人顿了下,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你祖父祖母疼爱幺儿,连那些妾室生的孙子都宠溺有加,我这个儿媳妇又有多少分量值得他们去费心。”
舒舒看着额娘眉头紧蹙、茫然失措的样子,心里不免被触动,亦生出几分冰雪般的伤感,她揽住额娘的肩背,沉思了一会儿,琢磨着说道:“皇上如今很是看重那个冬果尔晟铭吗?”
三夫人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缥缈,缓缓道出:“嗯,皇上对他很是青睐,尤其是他前段时间提出建造和扩充利民的普济堂、育婴堂,用以发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大道,并且还倡议鼓动地方商人给这些善堂捐款筹资,朝廷则只要给予这些商人一些名声赞誉就行。善堂让那些孤寡老人、被抛弃的婴儿得到了帮助和依靠,还在民间推广了乐善好施的风尚。这样两全其美的施令,皇上怎能不采用,因此皇上还允诺了他一个恩典。”
“舒舒,你说皇上会准予给那女人诰命吗?”三夫人急切地问着女儿,她慌里慌张地抓住女儿带着温暖的手,似乎是溺水的人在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舒舒看着额娘无声地摇了摇头,她注视着额娘苍白憔悴的脸庞,内心深处仿佛有一淌酸涩从心头蹿到了喉咙里,她眸光一凛,即使皇上会准允冬果尔晟铭的请封,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额娘,人无完人,那个晟铭有什么污点吗?皇上的眼里向来容不得一粒沙子,倘或他私底下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情,纵然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皇上也不会再看重他了。”舒舒思量再三,沉声说出办法,她脸色泛起森然,语气凉薄:“自古风流多才俊,他是否有流连烟花柳巷之举?”
听了女儿这番话,三夫人微微吃了一惊,但还是笃定地摇摇头:“没有,那小子连青楼场所都没有踏足过,他才十五岁,他额娘就给他安排了花颜月貌的丫鬟伺候,却都被他推拒了,说自己的起居生活一概由老嬷嬷和小厮照料,不要娇滴滴的小姑娘伺候。”
闻言,舒舒眉心微曲,脸上的愁容宛若遮蔽住日光的云翳,渐渐被晦暝之色所朦胧。三夫人亦是唉声叹气,不知该怎么办,蓦然间三夫人想起一事。
三夫人略一踌躇,还是说了出来:“那小子经常去商会,结交那些商人,甚至还称兄道弟,为此你阿妈还叱责过他好几次,但那小子仍然我行我素,和那些个低贱的商贩往来。”
“是不是可以告他个官商勾结、与民夺利?”三夫人眼神陡然发亮,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舒舒眉心一动,若有所思,万岁爷虽曾说过“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这样重农抑商的主张,但他也曾强调商人的重要性,并有意提高商人的地位来促进商业的繁荣。
舒舒有些气馁地叹声道:“额娘,这种告状的话打击不了他,皇上无所谓这些。再说皇上现在器重的多个大臣有些也是来自商贾之家,那个让皇上另眼相看的李卫,不就是花大价钱买官入仕的吗?皇上相反喜欢他这样的捐官儿,自个殷富,不会在当官后像只硕鼠一样,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反而是为官清廉、不做贪官。”
说到这,骤然间舒舒心里涌上一个念头,她旋即握住额娘发冷的手指,平心静气的口吻中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如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我现在就去见皇上,额娘你相信女儿,那个墨尔迪勒氏绝无可能动摇你的地位。”
三夫人一愣,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她急忙问道:“舒舒你要怎么做?”
舒舒泰然自若地看着额娘,扬起一抹澹然的微笑,没有向额娘告知她要怎么做,她信心十足地笑道:“额娘,你等着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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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会变脸似的,早上还是晴空万里,骤然间阴云密布、凉风卷起,豆大的雨滴疏疏散散地飘落而下,瑟瑟的春风贴着地面打着旋儿,冰冷地掀起舒舒的衣裙一角。
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并不绵密,零零碎碎洒落着,坐进轿子中的舒舒挑开帘子,轻轻嗅闻到空气中弥漫重叠的树叶和雨水的清香,凉风徐徐吹过,却吹不散她心中杂乱的思绪。
很快轿子停驻在养心门前,舒舒在锦思的搀扶下出了轿子,霎时有凉飕飕的寒风拂面而来,雨声稍歇,养心殿外是一片阒然寂静,舒舒紧了紧身上的雪缎绣绿萼梅花披风,徐徐地步上养心殿的层层玉阶。
早有小太监进去禀报,梁永新第一个迎了上来,弯着腰讨好谄媚道:“奴才给娘娘请安,顺妃娘娘万福金安,皇上听说您来了很是高兴哩。”
“嗯。”舒舒淡然地应了一声,脸上无波无澜,只踩着花盆底鞋蹬蹬地往前走,倏忽之间一道娇腻腻的细弱呼喊声传来,“啊……不要,快走开。”
舒舒循声望去,顿时一惊,只见穿堂走廊中,有一浑身乌漆墨黑的庞然大物,它头戴着怪异的虎头帽,粗壮的后肢拖曳着一件快要掉落下来的绿色素锦海棠菊花纹披风,此时它正龇咧着一张骇人的大嘴挡在一个穿着浅粉色宫装的女子面前,女子装扮素净,应该是养心殿的御前宫女。
就在这时,两名小太监急慌慌地奔跑来,在高大威猛的蒙古獒面前,这两个小太监也不敢粗暴地扯离它,只是从布兜里掏出一块新鲜的羊肉吸引住它。
“庆蓉姑娘,你慢慢走开。”一名小太监说道,挥了挥手让那个惊慌失措的宫女离开。他则对着那只蒙古獒卑躬屈膝地央求道:“敦和大爷诶,快跟奴才回去吧。你说你要出来淋雨,怎么一转眼又蹿到这里来了?”
“哦哦……好的……”庆蓉颤颤巍巍地喃喃说道,她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动着,直到离开蒙古獒的视线,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回到御茶房,没有注意到有一行人正在打量着她。
而这边的舒舒在看清宫女的样貌后,一脸震惊,眼睛都瞪大瞪圆,她惊诧道:“那是谁?”小宫女和贵妃有着六七分的相似,同样姣美妍丽的容颜,袅娜曼妙的身姿,虽比不上贵妃冷艳清逸的风韵,却洋溢着美好鲜嫩的青春气息。
但梁永新答非所问:“哦,回娘娘,那是万岁爷豢养的蒙古獒,赐名为敦和,万岁爷对它可是十足娇惯啊,平常它在万岁爷面前跟只小猫咪似的,对着底下人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派。”梁永新的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怨念,他也曾被这小畜生追赶地狼狈不堪。
舒舒斜睨了他一眼,冷然道:“本宫问的是那个小宫女,废话那么多。”
“呃……”梁永新欲言又止,他眉毛拧成川字,神情有些纠结。直到舒舒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冷冽道:“难道她的身份贵重?本宫无权打听。”
梁永新连忙使劲摇了摇头,语气谨慎地应道:“她是庆蓉姑娘,是苏总管前段时间从内务府挑选进养心殿的奉茶宫女。”虽然梁永新在此事上也有插一脚,但此刻在顺妃娘娘面前,最好撇清关系。
其实不止有庆蓉姑娘,还有和后宫其她妃嫔有些许相似的宫女,都被苏总管挑选进养心殿了。皇上已有将近半年没有翻绿头牌了,年轻的皇上正值龙威虎悍、血气方刚的盛年,没有地方宣泄凶猛狂烈的精力,都把自己憋成一个大火炉了。
苏培盛几个贴身太监这半年来侍奉在侧,真是苦不堪言,不敢做错一丢丢的小事,生怕皇上的那个转为怒火,刭了他们的脑袋。想着皇上不宠幸后宫妃嫔,那他们就贴心地在皇上身边安排几个貌美的小宫女,如果皇上看顺眼哪个,就可以直接在养心殿临幸了,他们也是为皇上的龙体着想啊,绝不是跟后宫娘娘过不去。
“苏总管?苏培盛吗?”舒舒疑问的语气淡然平和,但眼神中的森冷凛冽意味,仿若数九寒冬的尖冰一样,如果苏培盛就在眼前,这尖冰就要把他扎得面目全非了。
梁永新心口微寒有些惊惶,他保持缄默地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垂眼、躬身哈腰地扬起手中的拂尘,上前侧身半步给顺妃娘娘引路,前往养心殿的西暖阁。
第80章 冠冕堂皇
宽敞安谧的西暖阁内,等候良久的皇上终于见到舒舒,他急忙走出御案,凝神望着走进殿中的婀娜身影,只见舒舒瑰丽娇美的容颜上含了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声音婉约动听:“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暖阁中此时门窗紧闭,无明亮的烛火闪耀,只有雨后灰蔼蔼的日光透过琉璃窗落在乌亮如金的墁地上,而舒舒正娉娉婷婷地站立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那一张摄人心魄的仙姿佚貌,宛若明月生晕,美玉莹光,粉润的朱唇只涂了薄薄一层胭脂,像是最娇艳红嫩的花瓣,等待着他人采撷。
皇上薄唇微抿,眸色暗沉,身体有些绷紧,他看着眼前的舒舒,喉结不动声色地上下滑动,一把拉住舒舒的手臂拥入自己怀中,声音嘶哑道:“舒舒,你来了。”
舒舒抬起眼眸望着万岁爷,黑如鸦羽的眼睫毛缓慢地轻眨了两下,和男人炽热幽晦的眼神对上,霎时被他眼底那抹蠢蠢欲动的火苗惊愣住。
“万岁爷,我来是有件事想让你帮忙。”舒舒娇娇软软地道出来意,她的眉眼低垂,似乎有些禁受不住万岁爷看她的灼热目光。
“啊……”骤不及防的舒舒被皇上紧紧拥抱住,飘逸隽永的沉水香将她整个人都给笼罩住,男人曲起手指轻轻捻着面前瓷白纤细的脖颈,玲珑有致的柔嫩身躯被极力侵入那顶滚烫,那酥酥麻麻的滋味瞬间流淌过舒舒的全身。
舒舒努力忽视内心深处的那抹躁动,缩回情不自禁地环在万岁爷腰上的双手,她的脸上泛起云霞般的红晕,卷翘纤长的眼睫簌簌轻颤,有些羞恼地说道:“不行……不行,万岁爷,我才刚出月子,我的身体还没恢复呢。”
闻言,皇上闭眼凝神片刻,温热的呼吸拂过舒舒莹白小巧的耳朵尖,他骤然睁开双眼,眼底汹涌的欲流仿佛平静不少,他看着眼前有些意乱的舒舒,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瓷白i丽的脸庞,慢慢落下一个温柔的亲吻。
“你有什么事?需要朕的帮忙。”皇上轻声细语地问道,此时他清逸冷峻的脸上如同无波无澜的幽邃湖面,完全看不出他先前春兴盎然的端倪。
皇上边说着,边牵着舒舒的手,走到紫檀木嵌碧玉雕龙宝座前,肩挨着肩一同坐下,眼神中溢满纵容而宠溺的笑意,他轻笑了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朕还以为你今日来养心殿,是来帮朕的忙呢。”至于这个忙是什么,舒舒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万岁爷的话中之意。
舒舒娇嗔地看了万岁爷一眼,旋而想到有求于万岁爷,从红润的唇瓣中吐出的话语柔泽得犹若绵绵的雨丝:“万岁爷,臣妾现在心口很闷,只要你才能帮臣妾排忧解难了,如果你不帮忙臣妾解困的话,我…我会难受死的。”说着,舒舒就抓起万岁爷的大掌放在自己的浑圆玉团上,这样矫揉造作的样子,让身旁紧贴着舒舒的皇上顿时浑身一凛、寒毛竖起。
皇上抽回自己的手,深深地看了舒舒一眼,哑然失笑道:“舒舒,到底是何事?你直说吧?”
舒舒扯住皇上的衣袖,沉默无言了一会儿,才定下决心,她的神色陡然变得冷若冰霜,厉声道:“皇上,我想让你收回成命,罢免冬果尔晟铭当下的官职。”
清朝科举中的一甲进士不管是状元还是传胪等,会在保和殿唱名后,按规定授予官职,这些官职大多数都是翰林院的修撰等职位,最初冬果尔晟铭也是进入翰林院做编修,不过短短时日,深受皇上赏识的他,就被升职为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要知道他的阿玛冬果尔喇宁在官场混了将近二十年,还只是个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
皇上闻言不由一怔,他眉头紧蹙,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舒舒,冬果尔晟铭不是你三哥吗?为何你要断了他的前程?”除了冬果尔晟铭的才识能力,当初皇上对他另眼相看的另一个缘由,就是因为他是舒舒的兄长。
舒舒掩饰住眼底的犹豫之色,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因为……因为他不敬重嫡母,还有对我这个嫡亲妹妹也不好,他这种不孝不悌的人怎能担任好百姓需要的官呢?又……又如何对万岁爷报以赤胆忠诚呢?”
皇上勾了勾唇,平淡的眼神中似有无奈:“舒舒,官员的任免升迁都要经过吏部的选官审核的,如若有不符合‘忠孝仁义’这最基本的伦理道德,那么自是无法任职的。”
舒舒微微睁大眼睛,瓷白i丽的容颜上登时漾起一丝悻悻然的表情,她顿了下,蛮不讲理地反驳道:“可他现在就作出不敬重嫡母的事情,他要给自己的额娘请封诰命,就是不把我额娘看在眼里,哼。”
皇上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可爱脸蛋,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等事不算不敬重嫡母,冬果尔晟铭靠自己,为母亲挣得显耀尊荣的诰命,正是敬养孝顺慈母之举。”
“万岁爷,你――”舒舒霍然起身,挥开皇上揽抱着她的手,澄澈黑亮的杏眸里乍现有薄薄的愠怒,怫然不悦地怒吼道:“什么慈母?她就是个贱妾,怎么能和我额娘一样?还敢肖想五品宜人的风光,做梦去吧她!”
“即使她为冬果尔生下两个儿子,即使冬果尔晟铭成为德高望重的一品大员,她永远屈居于正室嫡妻之下,她生的儿子永远只能是庶子,她凭什么想和我额娘平起平坐?”舒舒越说越激动愤懑,她反复得把“庶、嫡”挂在嘴边,全然忘记了她面前的一国之君同样是庶子。
冷不防的,皇上的怀里落了空,他眼光沉沉地注视着远离他两步开外的舒舒,俊朗的面孔上泛起几分不豫之色,但语气依旧温煦柔和:“舒舒,关于你庶母的诰封,朕已有决断,你庶母恩封的品级最多是六品安人,不会越过你的额娘。”
“不,不行。一旦开了头,往后那个墨尔迪勒氏就不再满足于六品,她会想尽办法站在我额娘头上。还有万岁爷如今这么器重冬果尔晟铭,我额娘和我小弟只会越发让人看不起。”舒舒铁青着脸提出异议,她直视着气定神闲端坐在宝座中的万岁爷,只觉内心更加郁结忧愤。
皇上站起身,缓缓走至舒舒面前,低头俯视着她,此时窗外的阴翳乌云已散去,熠熠的日光透过浮碧色琉璃洒落进来,照耀在舒舒绝美脱俗的脸庞上,皇上渐渐靠近她,轻轻一嗅,陶醉于她身上清幽淡雅的馥芳。
但皇上并没有因为她愤怒的话感到一丝动容,他还是铁面无私道:“舒舒,你既已是朕的顺妃,冬果尔府中的事情,你就不必干预了。”
皇上慢条斯理地淡然开腔道:“嗯……朕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启祥宫,你乖乖地回去,朕过几日就去看你。”皇上顿了下,笑着捏了捏她粉润的腮帮子,继续朗声说道:“悠悠应该很想她的额娘了,说不定现在正哭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