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飞快看了眼老太太,又扭头看看林家姑父,满眼的挣扎。
不过她却并未犹豫多久,终究还是私心打败了畏惧,索性也就学着林如海的样子将老太太的反应当作是默认,一咬牙满口就应了,不等旁人反应直接拔腿跑出去安排上了。
贾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登时是气得要升天。
哆哆嗦嗦指着他半晌没吭出一个字来,旁边的宝贝孙子却是闹了起来。
“不行!林妹妹不能走!这里就是林妹妹的家,她哪儿也不去!”
第24章
贾宝玉很喜欢这个妹妹,打从第一眼见着时就喜欢得很。
就仿佛是自己身上缺失掉的一块骨肉,第一眼就有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熟悉亲近,相处下来更处处契合。
有些话纵是说了,旁人也未必能够理解,可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他们彼此却也都能懂得。
家里的姐妹这样多,林妹妹在他心中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只恨不得日日腻在一处。
为此他也是听进了老太太的劝,面对姑父一点儿也不敢肆意妄为,努力做出乖巧懂事的样子,只希望姑父别厌恶了他,好叫林妹妹留在他的身边。
却谁曾想,向来无所不能的老太太竟还会败下阵来。
眼看事态一发不可收拾,贾宝玉又哪里还能再坐得住呢,顿时整个人都变成了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
“好妹妹你快与姑父说你不想回去,叫姑父快别强求了。”
面对他的苦苦央求,林黛玉不由微微抿唇,侧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又看看他和老太太,而后低下头去。
“我想回家。”
声音很轻,却透着股坚定。
贾母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阴郁了几分。
贾宝玉则是愕然地张大了嘴,直愣愣地看着她,显然从未想过她会这样说。
“妹妹竟想弃我而去?”眼里不禁流露出伤心的神色,万分不解道:“这两年妹妹在咱们家里过得不快活吗?为何一定要离去?老太太舍不得你,我亦舍不得你,你怎能这般狠心舍弃我们?难道这两年的情分竟都是假的吗?”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那般黯然神伤的模样,林黛玉的心里自然也是万分难受的,手里的帕子无意识扯来扯去已然扯成了一块破抹布似的,皱皱巴巴不成个样子。
不禁委屈哽咽,“我不过是想与父亲骨肉团聚,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那狠心的白眼儿狼了?我是回自个儿家去住,又并非断绝关系往后再不上门来了,怎么就好似那万般罪恶之人呢?你可真真是好不讲理。”
“你……”贾宝玉哑然,跺着脚急道:“你心里惦记姑父大不了我时常陪你家去看看便是,何苦非要搬回去住?你怎么就不懂我了呢?我死活拦着不叫你走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不假,可却也是打心底为你好啊!”
“姑父很快就要跟三公主成亲了,到那时上头有个继母压着究竟能有你什么好?好一点儿兴许还对你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你却到底也是处处尴尬活得不自在,更遑论但凡她有点什么坏心思,你怕是就该要叫人欺负死了!”
“反之,留在咱们家中多好啊?上上下下大伙儿全都宠着你护着你,凭他是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来,你只安安心心过你的快活日子就成了。亏你还自负聪慧机敏,却如何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我劝你你反倒还同我急了,真真是狗咬吕洞宾,叫我说你合该叫蠢材才是。”
“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林黛玉恼了,“我早同你说过不止一回,三公主人好得很,待我更是极好的,你偏就不信我的话,竟不知打哪儿听些闲话却当了真,上下嘴皮子一磕你倒是会叭叭,可显着你舌头长了!”
这不就是指着人鼻子骂长舌妇呢吗?
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宝贝儿子对着这死丫头毫无尊严苦苦哀求的王夫人这下是再憋不住了,那脸“呱唧”一下就掉了,“林丫头可真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宝玉说这么多还都是为了你好?你不领情便也罢了,何苦还要这般讥讽于他?”
那语气那神情,摆明就是将“没心肝”三个大字挂在了脸上。
只不过她仿佛是忘了,如今的林黛玉可再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小姑娘了,人家背后有人。
只见林如海面色阴沉语气不善,“小孩子家吵吵闹闹是一回事,大人跟着掺和进去未免就有些不合适了吧?我这个当老子的还没死呢,可不敢劳烦二太太越俎代庖来教训我林家的闺女。”
王夫人冷不丁被刺得愣了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呢,她男人却又胳膊肘儿往外撇了去。
“本就是那孽障失言在先,外甥女恼了他有何不对?偏你不分青红皂白火急火燎赶着护犊子。”贾政嫌恶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儿子,冷笑道:“外甥女骂他骂得再对不过,堂堂男儿竟学着那等无知妇人道听途说摆弄是非,可见是个没出息的蠢物。”
贾宝玉向来最怕这个老子,平日里都是能避就尽量避着些,冷不丁撞上了就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得很。
这会儿被他那嫌恶冷酷的眼睛盯着,贾宝玉一瞬间又觉得屁股隐隐开始疼了,本能地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往老太太的怀里钻去,不敢再吭声。
殊不知贾政最是看不上他这般怯懦姿态,一见之下那眼神愈发憎恶,暗骂一句“软蛋”不提。
而后又将视线转移到孩儿他娘身上,训斥道:“妹夫所言甚是,外甥女有她自个儿的亲爹,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及咱们做舅舅的,如何也轮不着你指手画脚教训她,有这份能耐闲工夫你不如好好教教你的好儿子!”
婆婆、妯娌、妹子、儿子及一众小辈、奴才……乌泱泱一堆人都在的场合,这是真真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恨不得连里子都一块儿扒了去。
王夫人当场被气了个仰倒,嘴唇子哆哆嗦嗦好半晌一个字都没能吐得出来。
教训完自个儿的老婆儿子,贾政这才对着妹夫深深作揖,一脸惭愧道:“都是我治家无方,叫外甥女受委屈、叫妹夫见笑了。”
林如海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了些,叹道:“存周兄也莫怪玉儿反应大,莫怪我计较,实在是……”瞅了眼缩在老太太怀里跟个鹌鹑似的贾宝玉,眉头顿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其一,三公主是我林如海的未婚妻、是我林家板上钉钉的主母,宝玉身为一个晚辈万不该出言不逊。咱们一家人关上门往小了说,姑且勉强就算是孩子不懂事,可真要算起来,他就是在打我的脸,打我林家的脸。”
“其二,三公主身为圣上亲女,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他人在背后恶意揣测胡乱编排?一旦这话传进公主乃至圣上的耳朵里……存周兄,你想想届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贾政登时就打了个寒颤,看向贾宝玉的眼神愈发凶恶。
估摸着,事后他一顿竹笋炒肉怕是又躲不掉了。
“女婿何必如此危言耸听。”贾母紧紧搂着宝贝凤凰蛋轻柔安抚,脸色阴沉沉的很是难看。
她原是不打算掺和的――以免叫外孙女觉着她偏心,再在心里落下了刺,也是顾忌着女婿在,不愿再激化那层不满。
可眼看着他这般得理不饶人,撺掇着儿子对宝玉愈发恼恨,她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小孩子家不懂事,童言无忌罢了,哪里真就那般不可饶恕了?圣上和三公主都是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还能纡尊降贵同一个小孩子较真儿不成?没有这样的道理,女婿快别唬政儿了,他最是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回头真能吓坏了。”
仿佛她说了童言无忌人家就真不好多计较似的。
哪天若真将那些个皇亲贵胄惹毛了……莫说是个九岁的半大小子,便是三岁稚儿失言闯祸,人家想计较照样也能好好计较计较。
毕竟子不教父之过,家里总归是有大人呢不是。
还当是亲戚间拌嘴小打小闹呢?一句“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就完事儿了?谁惯的你。
林如海不知老太太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这么说,企图为她的宝贝孙儿开脱省得挨揍,他不知道也没兴趣去掰扯探究。
只道:“宝玉确是年纪小不懂事,老太太却不曾想过他的那些话又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有道是‘祸从口出’,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老太太定是明白的。”
贾母的神情就变得有些不自然了。
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自个儿就没少念叨,虽不曾说得那般直白,却也时常是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的模样。
旁人说点什么不好听的她更不会去制止,甚至是故意放任府里的丫头婆子搬弄是非、在玉儿跟前瞎搅和,这一来二去府里也就传得到处都是,孩子们会听见一点儿也不稀奇。
只没想到宝玉这个傻孩子竟当着女婿的面学了一嘴,如今女婿心里头怕是该怀疑他们家的人故意在玉儿面前挑拨离间了。
想到这儿,贾母不免觉得有些头疼,有意无意的,那眼神就开始有些闪躲了。
林如海本就是个官场摸爬滚打的老狐狸,最是擅长揣摩人心,眼下见此情形哪里还能有什么不知晓的?
一时间心情实在复杂,只觉得这次回京当真处处是“惊喜”。
效忠的皇上变了个人似的,再无多少曾经的英明神武,愈发荒唐昏庸。
好端端的一个未婚妻冷不丁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活菩萨,满身的谜团不说,对皇上的态度更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叫人莫名不安。
如今就连敬重信任了十几年的岳母大人也大不相同了,变得如此陌生,甚至……如此面目可憎。
环视一圈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林如海顿感一阵乏味,莫名心生怅然。
恰在气氛尴尬之际,王熙凤风风火火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林妹妹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这会儿正往马车上搬呢,回去若妹妹发觉有什么落下了,下回来与我说就是,指定丢不了。”
“有劳凤姐姐。”林黛玉抿唇笑了笑,冲她微微一福。
林如海也真诚地道了谢,而后就向老太太告辞要走。
全然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什么的王熙凤诧异极了,脱口道:“姑父怎的这样急?宴席早就备好了,吃过再走也不迟啊。”
“今儿就罢了,我才调职,公务上还需得多费些心思上手,待过些日子若得了闲暇,如海再在家中备上宴席给老太太和两位兄长赔罪罢。”
“玉儿,咱们家去。”
闻言,林黛玉慌忙给老太太行礼告罪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追着父亲的脚步出门去了。
父女二人竟当真说走就走,徒留贾家众人独享尴尬。
“林妹妹!”望着那道翩然远去的背影,贾宝玉也不知怎么的,顿感心头一痛,拔腿就要去追,“林妹妹你别走!”
“宝玉!”
众人慌忙又拉又拦,谁想贾宝玉就像是突然疯了似的,对着众人一阵拳打脚踢,疯狂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去追他的林妹妹。
混乱之中,就连王夫人的眼睛都挨了一拳,当场惨叫一声。
然而贾宝玉却仿若未觉,动作都不带停顿一下的,仍是拼了命的挣扎着想要出门去,脸上满是泪痕,嘴里不断喊着“林妹妹”,细瞧之下神情状若疯癫。
贾母见之大骇,“我的宝玉啊!”哭嚎着就要扑上去,谁想却也遭到了无差别攻击,被一脚踢在小腿上整个人一踉跄,险些栽倒下去。
幸亏身边的鸳鸯眼疾手快,方才避免了一场灾祸。
贾母对此是一点儿也不生气,看着她的宝贝凤凰蛋那副模样心里就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了,满嘴心肝肉地唤着,老泪纵横凄凄惨惨。
然而这却惹怒了大孝子贾政。
“都让开!”只见他猛地大喝一声,上前推开人群照着贾宝玉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
霎时只听贾宝玉口中发出一声凄惨哀嚎,整个人竟飞了出去,而后蜷缩成虾米状抱着肚子连连痛苦呻/吟。
“老爷不可啊!”王夫人大惊失色,连自个儿的眼睛都顾不上了,慌忙扑上去查看儿子的情况。
“政儿!”贾母更是拎起了手里的拐杖就往他身上胡乱砸,哭道:“孩子都已是这般模样了,你怎么还能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啊?哪有你这样做人老子的,可真真是冤孽啊!”
“老太太息怒,您且再看看,他这会儿还疯不疯了?”
就听见那一声声哀嚎中间还夹杂着“老祖宗”呢,眼神里满是惧怕惶恐,哪还有一点疯劲儿?
贾政忍不住冷笑,有句话叫做“知子莫若父”。
“这孽障不过是故意装相罢了,好闹腾着叫老太太去将玉儿留下呢。自幼到大都是如此,但凡有点子不合他心意的地方他就要闹,非得闹得全家天翻地覆不可。”
“你们都心疼他疯疯癫癫可怜得很,回回都只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我却是奇了怪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病如此神奇,但凡满足了心愿便可立即不治而愈?”
这话说完,满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
细想这些年的种种,可不正是如此吗?
回回犯疯病都是有点什么不满足的事儿,而一旦老太太心疼他松了口,他便立即就不疯了。
有时甚至还会拿他的那块玉出来闹着喊着要砸碎了它,弄得全家上下都围着他提心吊胆。
“小小年纪便善用如此歪门左道,不顾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不顾他母亲一片爱子之心……反倒仗着这份疼爱任性妄为,可见这就是个骨子里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孽障!”
贾政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子,打从当年这孽障抓了胭脂起他就不喜,这些年来冷眼旁观,他却反倒比其他人都更了解这个儿子。
什么乖巧招人疼,什么生而不凡,什么将来要有大造化……简直就是笑话!
这孽障从根子里就是歪的,加之这些年下来,早就被宠得无法无天自私自利至极,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自个儿罢了,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喜恶心意,何曾考虑过旁人?
是以这个儿子养到这么大,贾政却只感到越来越厌憎。
若说早几年时他还想努力一把掰一掰这歪根子,如今便是叫他管他都再懒得管了。
“你要如何作闹皆随你,只一点,你若再胆敢伤着老太太、胆敢出去闯祸给家里招惹是非,仔细我打断你的腿!”说罢,贾政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贾母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看着小脸儿疼得煞白的宝贝疙瘩,终究还是心疼得厉害,“快去请太医来瞧瞧,我可怜的宝玉……亏他还是亲老子,下起手来没个轻重。”
众丫头慌忙上前将他抬着进了老太太的卧房。
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贾宝玉仍是这个家里最受宠爱最金贵的凤凰蛋,仿佛方才贾政的话不过是一场风罢了,吹过就散了。
“老太太……”也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贾宝玉默默落下泪来,不敢抬眼看人。
贾母见他这般怯生生的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摸摸他的头,叹道:“待过几日祖母便将你林妹妹接过来,便是不能再长住咱们家中,也总是能够时常往来的,偶尔小住几日也不是不能。你只安心就是,切不可再胡闹作践自个儿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