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事情到此便也还罢了,可却还有后续――官府将妻子拿下后立即便给判了个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荒唐!”单若泱一巴掌将折子拍在了桌子上,怒道:“那个男人屁事没有,这妇人顶多也就算是行凶未遂,何至于就到了要斩首示众的地步?”
“再者说,是那个男人卖女儿在先!他将两个女儿都卖进了楼子!试问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能够承受得住?一时精神崩溃也实属情有可原……”
“妻子向丈夫行凶,无论事出何因,无论成功与否,皆处以死刑。”林如海冷静地指出了这个事实。
单若泱的声音戛然而止,本能问了句,“那反过来呢?若丈夫向妻子行凶呢?”
“视情况而定。倘若妻子无辜、丈夫手段极其残忍狠毒致其死亡,则处以流放千里;倘若妻子无辜、丈夫冲动或失手致其死亡,则处以三年至十年徒刑;倘若妻子过错在先,则无论情节严重与否,丈夫无罪释放。”
“倘若行凶未遂,皆判处无罪。”
单若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滑稽极了。
活了两辈子,今儿可真真是开大眼了。
丈夫杀了妻子,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就是流放千里,甚至妻子犯错在先的话丈夫还能被判无罪?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朝廷律法认为犯错的女人死有余辜?甚至支持做丈夫的以这种极端方式去“惩罚”犯了错的妻子?
这也太荒谬了。
两相对比之下,更荒谬至极。
同样都是杀人,丈夫还有种种酌情考量,作为妻子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那个男人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过错,哪怕是像这本折子里那样,亲手将两个女儿卖进楼里为妓……总而言之,丈夫的性命很宝贵,说破了天去也碰不得。
太好笑了。
单若泱扯起了嘴角,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连涉及到生命的问题上都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偏袒维护,其他“小事”上那还用说吗?
这就是男权社会?真真是绞尽了脑汁在方方面面保护着男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很想骂人,却一口郁气堵在嗓子眼儿几欲窒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公主……”林如海有些担心她的状态,有心想要安慰,却又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
身为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但不代表他不知是非对错。
可知晓又能如何呢?谁若敢质疑这些“规矩”,那无疑是在动摇全天下男子的利益,届时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更遑论,掌权者也是男人,那便连丁点儿可能也没了。
一片死寂之中,门外传来林黛玉的声音。
“进来。”
原是到点儿了,小姑娘亲自送了茶点来。
本就是个敏锐的性子,这一脚踏进来,林黛玉立即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随即就看见单若泱那一片漆黑冰冷的表情。
当下,心头便是一跳。
目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想问却又不敢问,生怕这一多嘴反倒又引得矛盾爆发。
手足无措的林黛玉突然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也不敢像平日那般嬉笑了,眼神中难掩惶然。
见此情形,单若泱便暗暗叹了口气。
便是亲生的父母气氛有点不对,家里的孩子都还难免心怀忐忑,更遑论他们这样的家庭关系。
单若泱无意叫小姑娘忧思忧虑,便勉强弯了弯嘴角,冲她招招手,“咱们跑马去可好?”
下意识瞅了眼自己斗篷上的雪花,林黛玉努力想要劝阻,“外头风雪交加,冷得很呢,跑几圈下来公主恐会受凉,况且……我不会骑马……”
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单若泱也未曾多纠结,就道:“那这回就本宫自个儿去玩了,待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本宫再亲自教你骑马。”
“公主……”
“罢了,让公主去吧。”林如海开口打断了女儿的劝阻。
他知晓这人心里指定憋闷着呢,不叫她发泄出来恐怕真能憋出点毛病来,不如由着她去痛痛快快跑几圈,也好缓一缓那口郁气。
……
上辈子出身于豪门世家,马对于单若泱来说并不陌生,骑术纵是说不上多精湛,骑上畅快跑几圈却也尽够了。
换好衣裳后单若泱就来到了马场,随意挑出来一匹看着顺眼的便翻身上去,动作干脆利落很是帅气。
手里鞭子一扬,马儿霎时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马场虽修在公主府内,但面积却也不小,组织一场马球赛都尽够用了。
单若泱骑在马背上,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不断飘落,落在睫毛上稍稍遮挡了视线,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就如同刀子般剐得生疼――很难受,但却痛快极了。
一圈接着一圈根本就停不下来,策马奔腾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然而她这一任性,却是苦了府里的其他所有人。
一堆奴才和亲兵在旁守着,眼睛死死盯着马场中的身影恨不得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只生怕一个错眼就发生点什么意外。
府里的大夫更是紧张得呼吸都快接不上来了,得亏年纪不算特别大,否则还真要叫人担心了,别主子没出什么事儿,他自个儿先倒了。
人群之中,包裹得圆滚滚活像一只小熊的林黛玉一面紧张地屏住呼吸握紧双拳,一面却满眼艳羡期待。
直勾勾盯着那抹火红色的飒爽英姿都不带错眼的,浓浓的仰慕之情几乎溢出眼眶。
一旁的林如海无意中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一时腹内酸水就开始咕噜咕噜了。
这般看来,女儿心中最仰慕之人怕是要换人来做了。
不过这样的公主的确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好在单若泱也仅仅只是太憋得慌想要发泄一下,又不是真想没事儿找事儿好好病一场,跑了几圈之后便恋恋不舍地下了马。
“公主!”林黛玉第一个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腰,仰起头满脸期待地说道:“我也可以变得像公主一样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小星星,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单若泱忍不住捏了把她的小脸儿,毫不犹豫答道:“自然可以。”
落后一步的林如海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大一小搂搂抱抱相携离去,酸溜溜地摸摸鼻子,抬脚紧随其后。
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该酸哪个了。
屋子里早已备好了姜汤和热水,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尽可能避免了感染风寒的可能。
经此过后,单若泱便再未提及那档子恼人的事,仿佛一切的郁气都已经疏散了出去。
但,也只是“仿佛”罢了。
翻过年来,周景帝突然下旨――因念宫中嫔妃多年来饱受骨肉分离之苦,特恩准嫔位以上者可每月在宫中召见亲人一次,家中若有别院者可归家省亲。
正如当日丁有福所言那般,这样的先例本朝还从未有过,各位嫔妃和其家族只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个什么天大的荣耀,甚至都迫不及待想要扫榻相迎了。
圣旨才下达的当天,便有些急性子的已经开始在找人给设计别院,又是四处跑着抢购石头木料等物。
着实天真得很。
不过倒也难怪,毕竟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堂堂天子见天儿尽敢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勾当。
……
“娘娘,太太来了!”抱琴满脸激动地闪开身去,露出背后之人。
不是王夫人又还能是谁?
母女两个分别多年,甫一见面自是激动得泣不成声,只得执手相看泪眼。
最终还是抱琴劝说:“时间有限,娘娘和太太快别只顾着哭了。”
母女二人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拉着手坐在一处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贾元春迫不及待问了许多家中众人的事,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老太太和她的弟弟贾宝玉了。
王夫人一一作答,却是将老太太随口带过,只拿着儿子翻来覆去好一通夸,话里话外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上无。
离家多年的贾元春哪里能知晓其中真相,闻言还高兴得不得了,脱口问道:“宝玉书读到哪儿了?先生可曾说过他将来是否有把握?”
夸夸其谈的王夫人顿时就尬住了。
一见她这表情,贾元春脸上的笑容便也顿住了,忙追问:“怎么了?太太与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是宝玉有什么?”“没有的事儿。”王夫人忙否认,用笑容掩饰掉尴尬,说道:“宝玉打小就聪明伶俐,能有什么?不过是老太太心疼孙儿,只道他如今年纪还小,委实不必整日硬拘着他读书,待再过两年也不迟。”
贾元春呆了呆。
宝玉还小?不着急读书?
今年都已经十岁的人了,再过两年都能往房里放人伺候了,这算哪门子的小?
真等到那时候再正经开始读书,那得读到什么时候?当科举是那般好考的不成?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直接说了。
却谁想王夫人听闻她的担忧却笑得很是得意,“娘娘多虑了,宝玉那般聪明,他若正经努力起来什么书还能难得倒他啊?娘娘在宫里有所不知,你那弟弟可与旁人皆不相同,旁人便是打娘胎里就开始读书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不能以寻常眼光来看的。”
贾元春是不懂,但却大为震撼。
她实在不知自家母亲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这般自信,难道宝玉当真是个过目不忘、绝无仅有的天纵奇才?
心下有些迟疑,有心想要再劝,可无论她说什么,王夫人都只一副“你不懂,宝玉聪明着呢”“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将来必定有大造化”的嘴脸。
说得多了,反倒还嫌她烦。
“好了好了,宝玉的事儿有我和老太太呢,娘娘就不必担心了,倒是娘娘你……这回进宫老太太特意嘱咐我仔细问问娘娘,究竟在宫里可是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三天两头朝家里要银子呢?”
贾元春愣住了,“什么三天两头?我拢共也不过要了两回啊,一回二十五万两,那是有用处的,我也不好与太太说。还有一回只要了三千两,那是留着我在宫里打点用的。”
“什么?”王夫人大惊失色,“娘娘当真只要了两回?”
“我拿这个与太太扯谎做什么?千真万确的。”贾元春心里咯噔一下,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怎么?难不成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朝家里多次要钱?要了几回?拢共多少?是哪个去要的?”
王夫人都快哭出来了,拍着大腿怒道:“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夏太监!打从那二十五万两开始,迄今为止前前后后他拢共来过多少回我都数不清了,回回来都说是娘娘打发他家去的,张嘴便是三五千、一两万的要,除去那二十五万两以外都已经又给他足足十三万了!”
而这十三万里头,正正落在贾元春手里的也就只有三千两而已。
想到这儿,母女两个具是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死过去。
“那个太监人呢?他胆敢打着娘娘的名号盗取咱们家的银子,简直是狗胆包天!娘娘快叫人去将他拿了来,今儿必须得叫他将银子吐出来,那可是十三万两啊!”
这下子王夫人是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肉痛到不能呼吸。
倘若那个夏太监这会儿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能扑上去将人活撕了。
然而贾元春却苦笑一声,“拿不了他,银子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王夫人不解,“他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怎么就还处置不了他了?”
“是太监不假,却也要看看是谁的太监啊。”贾元春也跟着落下泪来,神情凄苦。
当初准备跟家里要钱时,皇上特意“贴心”地送来了夏守忠,却哪想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借夏守忠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打着自己的名号去盗取荣国府的钱财,还是这样大的一笔数额,一旦东窗事发他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除了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便也不做他想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个帝王怎能这样下作呢?
明里暗里跟她伸手要银子便也罢了,竟还能私下里偷摸打着她的名号去偷去抢?
简直荒唐透顶!
连最后那一层对于帝王的敬畏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贾元春恼恨极了,却又别无他法,只得抿抿唇艰难道:“太太别再问了,这钱当真要不回来了,他背后站着的那位主子咱们得罪不起,这笔钱……全当是花钱消灾罢。”
王夫人自是百般不甘,可见女儿如此郑重其事,便也难免有些怕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他若再来要钱可怎么办才好?”
“应当不会再去了。”贾元春思忖道。
若先前还对帝王突如其来的“善心”感到莫名其妙,那这会儿她可算是隐隐猜着了些。
只怕是嫌弃一点一点的要来不够痛快,这是打着明抢的主意呢。
修一座省亲别院少说几十万起步,其中大头恐怕都要落在他的手里了,如此一来他又哪里还看得上那点蝇头小利?
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其他动作。
想到这儿,她便拉住母亲小声叮嘱道:“太太听我一句劝,这省亲别院别太花费了,差不多面上能过得去就成。”
“那哪儿能行?”王夫人皱眉,“那么些个嫔妃一同回家省亲,谁家不得比着些?这可是事关娘娘和家族颜面的大事,怎能应付了事?回头咱们荣国府的脸可往哪儿搁?”
贾元春闻言也是无奈极了。
园子修得越好,落在那无耻之徒的口袋中的便越多,叫她怎能甘心?
况且,这回若当真是狠狠出了风头,在那人看来自家只怕就是头油光光的大肥羊,谁敢保证他不会再想方设法去掏她家的银子?
如今她算是真真见识到了,再不敢低估那位帝王的无耻。
可这些她偏又不能与家里明说,只得绞尽脑汁找寻其他由头来努力劝说罢了。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差。
不,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丝毫效果。
王夫人是贪财不假,可她却自觉也是个拎得清轻重的,自是不愿在这方面抠搜,铆足了劲儿就想要强过所有嫔妃一头,给女儿盖一座绝无仅有的豪华园子出来好风光风光。
不待贾元春再努力,便有嬷嬷进来提醒说时辰到了。
母女二人顿时再顾不上说什么,又是好一通哭哭啼啼依依不舍。
回到家中后,王夫人便立即将夏太监的事儿给说了出来,“我就说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干,合着闹了半天竟是有那鬼祟使坏,只可恨……也不知那夏太监究竟是哪个派来的,竟有什么人是咱们荣国府都得罪不起的?”
那可不少。
贾母可没有她这么蠢,心里头快速将宫里几个出身高贵的嫔妃扒拉了一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始终也不曾怀疑到正主儿的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