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姑侄俩为何能在贾家这么得意?根本原因就在于王子腾罢了。
身为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手里是握着兵权的人,很得当今圣上的宠信,相较于徒有虚名而无任何实权的荣国府来说,不定谁比谁强呢。
同样都是王家人,怎么就不能依靠了?
一直以来被王夫人带偏钻进牛角尖里的薛姨妈这时才陡然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着实蠢得厉害。
嫂子嫌弃他们在娘家常住是一回事,但总归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被欺负,平日里再多带点礼回去走动走动,还怕真出事儿了叫不来人吗?
思及此,薛姨妈忍不住就倒吸一口冷气,“我这个好姐姐的心思实在是深得很啊。”
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打从她踏进荣国府那一刻开始,她的好姐姐就一直在有意无意跟她说娘家嫂子的种种,让她下意识觉得自个儿是遭嫌弃的,娘家怕是靠不住……
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娘家又靠不上那还能怎么办?
可不就被王夫人这个亲姐姐捏在手心里了。
“我就说呢,老太太摆明是看不上咱们薛家商户的身份,她怎么偏就一门心思想要聘你做她的儿媳妇,分明是个将儿子看作眼珠子的人。”
“如今看来她怕是早就惦记上咱们薛家的那点子家当了,就琢磨着通过这门亲事来谋算……也不对啊。”薛姨妈迟疑了一下,“你上头还有哥哥呢,这家业也没落在你头上,顶多不过是嫁妆丰厚些罢了。”
“难不成?她该不会是想到时候处理掉你哥哥谋夺家业吧!”薛姨妈惊呼一声,猛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自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无论王家还是薛家都从不缺少争权夺利之人,一旦真抢红了眼,哪里还能有什么血脉亲情啊?
亲兄弟之间甚至是亲父子之间的龌龊事儿都不是不可能,一个做姨妈的还能指望亲近到什么份儿上?
越琢磨,薛姨妈便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大,当下那脸都白得跟鬼似的了。
薛宝钗犹豫再三也还是闭嘴没劝什么。
一则她觉得以王夫人的性子,指不定真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呢,她帮着辩解什么?
二则她母亲实在是个糊涂的,不定哪天又被哄了去,这会儿多想想也好,估摸着不必她再劝,母亲也不敢再在贾家住下去了。
果然,薛姨妈哆嗦着腿就往外冲,“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一声,你赶紧打发丫头婆子收拾起来,咱们尽快离去,宅子不曾收拾好哪怕先去找家客栈住着也行,总之这个荣国府是不能住了。”
这哪是什么富贵窝避风港啊?分明是一头会吃人的凶兽。
再在这里多住一天,她都担心自家这三个孤儿寡母会被拆分入腹尸骨无存。
贾母自是知晓王夫人的动向和心思,这会儿薛姨妈跑来要告辞,她自是不愿放人的。
看不上薛宝钗是一回事,薛家的钱财她却也想要,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省亲别院的银子还不知打哪儿弄呢。
只奈何素来软弱的薛姨妈这回却格外坚持,怎么说也不听。
无法,贾母便点头了。
等王夫人得知消息时,薛家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当真就这么走了?”
周瑞家的苦着脸点点头,哪是“走”了啊,分明是“跑”了。
那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有鬼在追呢,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走。
王夫人彻底懵了。
她之所以敢拿薛家当自个儿的钱匣子,无非就是吃定了她那蠢货妹妹不敢离了她离了荣国府。
那番威逼利诱之后她气势汹汹地转头就走,实际上已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对方舔着脸上门来求和再好好拿捏呢。
却谁想,薛家竟然就这么走了?
“便是旁的都不在意,难不成她们也不在意宝玉了?薛宝钗不想做宝二奶奶了?”王夫人满脸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怎么也想不通。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宝玉呢?
怎么会有姑娘不想嫁给宝玉呢?
尤其薛家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能嫁给宝玉可是她薛宝钗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可能舍得下?
绝不可能。
薛家那母女两个指不定心里头在寻思什么坏水儿呢。
对自家的宝贝凤凰蛋自信到离谱的王夫人这时倒也不那么着急了,不过对于老太太的自作主张却还是恼恨得很。
“这样大的事儿老太太怎么就轻易点头了呢。”言语中满满都是埋怨。
若搁在从前她自是不敢的,但自打贾元春崛起做了娘娘之后,她身为“娘娘的亲娘”就自觉高人一等,彻底抖擞起来了。
贾母闻言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你自个儿干了什么好事心里没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还有脸怨上我来了。”
“人家是在家里做客的,又不是家里的奴才,说想走我还能强拦着是怎么着?想走便走罢。”
“鸟儿总觉得笼子束缚了它的自由,待飞了出去就该知晓外头是何等危险了,届时……自个儿就该老老实实飞回来了。”
看似一句随意的感慨,不过作为多年的婆媳,王夫人却还是听出了这话里头的某些暗示。
眸光微微一闪,心里便有了主意,且揭过这茬不提。
“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呢?短时间内咱们能上哪儿弄到那样一大笔银子去?再拖下去可就迟了,旁的好些个娘娘家里头都动起来了。”
“要不,老太太您跟林家问问?好歹也是夫妻一场,不能敏妹妹没了他就如此翻脸无情吧?多多少少帮扶一下也好啊。”
贾母的脸瞬间就黑了,没好气地斥道:“哪里还有什么林家?如今那父女两个都在公主府住着呢,连人带家当都归了三公主,你还妄想什么?有胆子你自个儿伸手进去掏,看那煞星剁不剁你的手!”
当日婚礼上的那一场闹剧简直就是她这辈子无法忘却的噩梦,迄今为止她都还不敢见人。
她也是看出来了,那位三公主着实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惹急了气性上来就没什么是那煞星不敢的。
总之她是再不敢轻易撩拨干点什么触及对方利益的蠢事了。
王夫人听见这话也只讪讪地笑笑,含糊推诿一番岔开这个话题。
显然,她也是知道怕呢。
没了薛家这个钱匣子,贾家这省亲别院的钱凑起来就愈发艰难了。
虽说家里那些亲戚、四王八公多多少少也都主动送了些银子上门聊表心意,可加起来拢共也才不过二十万。
加上府里公中剩下的那三瓜俩枣儿,满打满算也才不足别院的三分之一多,还有大半缺口等着填补呢。
最终实在没了法子,王夫人叫来周瑞家的悄悄吩咐道:“将金陵的那块祭田卖了。”
“卖祭田?”周瑞家的大惊失色,慌忙劝阻,“太太三思啊,这事儿万一被大房和老太太知晓可是绝不能善了的!”
所谓祭田便是族中祭祀所用的,意义不同于其他任何家族产业,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哪天犯了事被抄家,这祭田也是能保存下来的。
是以每个家族初发迹起便会开始置办祭田,能置办多少便会尽量置办多少,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其重要性,向来也没有哪个家族会轻易动祭田的主意,除非真真山穷水尽走到了绝路。
好端端的若哪个敢动祭田,那就等同于是在动摇整个家族的根基,指定是要被全族所有人群起而攻之的。
而贾家在金陵的那块祭田都是上等的水田,每亩能卖到八十两,拢共二十顷总价值十六万两白银。
真要卖了出去自然是能很大程度上缓解一下此时的燃眉之急,可这其中的风险却也实在是太大了,一旦东窗事发必定是一场巨大的地震。
周瑞家的有心想劝,可王夫人却打定了主意。
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背后站着兄长,膝下宝玉又是老太太的命根子,还有元春这个争气的女儿撑腰,害怕贾家敢休了她不成?
“好了,叫你去你就去。”
以此同时,万般无奈的贾母也正吩咐王熙凤,“家里如今正是急用银子的时候,就先从库房里拿些东西去抵了罢,待日后缓过来了再去赎回来。”
王熙凤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讷讷道:“若叫大老爷知晓必定要闹了。”
“不必叫他知晓,他就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贾母万分嫌弃地摆摆手,又暗含警告道:“嫔妃回家省亲原是天大的荣耀,这园子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若闹出什么笑话打了皇上的脸,咱们全家上下老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省的。”王熙凤叹了口气,转头便去取了钥匙开库房。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心里倒也没多少意外的,毕竟这些年荣府的管家奶奶是她,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清楚这个家里的情况。
寅吃卯粮都还尚且不够吃的,哪里还能盖得起什么省亲别院?
如今再将那些死物典当了出去,可就真真是再没什么剩的了。
夜里,王熙凤歪在炕上还止不住愁眉苦脸。
“将来能留给咱们大房的估计也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子……想当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家里头怎么就变成这样一副光景了?”
听闻这话的贾琏却是冷笑起来,“再如何豪富,能架得住挥霍却也万万架不住内鬼蛀虫偷食,咱们家在你嫁进门之前可绝非是这样的光景。”
“琏二!”王熙凤当即就炸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偷了家里的东西?放你/娘的狗屁!我王熙凤嫁到你们家来丁点好处没捞着不说,反倒还将嫁妆搭进去大半,否则你们一家子老小早顶不住每顿山珍海味了!”
“正经人家哪个能用媳妇的嫁妆?我不说叫你赔我的嫁妆,你倒反过来给我泼脏水,你个没良心的混蛋玩意儿,老天爷打雷时怎么没劈死你拉倒!”
“谁说你了?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连珠带炮的一顿骂,可真真是冤死我了。”贾琏苦着脸叫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个儿想想,你这管家权是谁交给你的?”
还能是谁?自然是王夫人。
贾琏的亲娘早早就去了,管家权自然而然落在了二房太太王夫人的手里,便是后头邢夫人进门也未曾改变。
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贾家上下没哪个将她放在眼里,提都未曾有人提起过管家权这档子事儿,她自己也没那底气去争抢。
是以继承荣国府的虽是大房,可实际上却被二房捏在手里多年,直到王熙凤进门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当时移交管家权那事儿还是王夫人自己提出来的,王熙凤也全然不曾多想什么,还满心欢喜感激,只道果然是嫡亲的姑侄两个,与旁人自是不同的。
如今被贾琏这么一点,王熙凤才猛然回想起来――当初这管家权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可就已经内里空虚了。
偏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怕别人说她没本事,才上手就能将家管成这样……于是她宁可变卖嫁妆也在咬牙苦苦支撑。
事实上若非有她的嫁妆和那份见不得光的银子贴补,这个家早在她才接手那会儿就该垮了,与她王熙凤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掏空了府里的根基才将管家权交给我?故意坑我来了?”王熙凤咬牙,眼神阴恻恻的可怖极了。
贾琏害怕地往旁边缩了缩,咕哝道:“我虽不知咱们家究竟有多少财富,不过祖父当年也是开国功臣,是跟着太/祖一路打拼过来的……你瞧瞧如今京城里其他开国功臣的后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大抵也该知晓了,咱们家怎么也不至于差那么老远吧?”
要说贾家子孙挥霍,谁家还没几个败家子呢?论起挥霍来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也都是半斤八两。
再者说,除了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好一些,平日里他们父子想要从账上支个千儿八百两银子都困难,说挥霍又能挥霍到哪儿去?
怎么想,家里都远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估摸着,除了你那好姑妈以外,只怕老太太也没少往自个儿的私库倒腾。”贾琏撇撇嘴,酸溜溜儿地说道:“老太太疼宝玉疼得跟什么似的,指定是想多留点好东西给她的宝贝疙瘩呢。”
虽还不曾见识过那对婆媳的私库,但他总觉得,若有幸能瞧上一回,必定能被闪瞎双眼。
嘀嘀咕咕老半天也没听见有回应,他就扭头看了一眼,谁想正看见他家母夜叉一脸阴狠的表情正在磨牙。
“这些日子你别出去厮混了,老老实实给二房跑腿盖园子去。”话到这儿,王熙凤脑筋一转忽的就笑了,“咱们夫妻两个这么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我手里虽捏着管家权,可遇着事儿了还是得去跟那位二太太请示,自个儿可做不了什么主。你这个长房嫡孙呢?一天天净给二房跑腿办事儿去了,但凡有点什么都知道要找琏二,可比管家好使多了。”
先前觉着多风光啊,一家里里外外仿佛都拿在他们两口子手里似的,可如今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这些年可不活脱脱是二房的管家和管家媳妇?
可笑至极。
贾琏懵了一瞬,而后那脸就绿了,咬牙道:“那你还叫爷给他们当跑腿的?”
“不趁机多捞点你想你儿子闺女以后喝西北风去?”王熙凤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阴狠地笑了,“坑了我那么多嫁妆,我能轻易饶了她?这回不加倍讨回来我王熙凤的名字倒过来写!”
先前她那好姑妈有心算无心,她认栽。
但是对不住,这回可就该轮到她有心算无心了。
“再者说,荣国府本就该是咱们大房的,凭什么好东西都被她们倒腾完了留下一具空壳子打发咱们?当是打发叫花子呢?该是咱们的东西,咱们抢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夫妻两个窝在床上挨着脑袋嘀嘀咕咕到半夜,小算盘噼里啪啦那是一套一套的。
结果也丝毫不出所料,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早已习惯了将府里那些劳心劳力的大小事务都打发给他们两口子去做。
一来两口子的确都精明圆滑,做起事来还是很叫人放心的,二来却也实在是除了他们没旁人了。
贾赦那是个混不吝的,整天喝酒睡女人,再不然就是四处淘他的古董扇子,其余的事那是一概不管,也没那脑子管。
贾政虽不过只有五品,却大小也是个官,每天还是得按时去衙门当值,且他又是个不通俗物的性子,得空便也只知与一众清客附庸风雅。
于是乎,毫无所觉的婆媳两个就这么愉快地跳了坑。
贾家这边是一通热火朝天鸡飞狗跳,公主府那边的一家三口却小日子过得很是温馨和睦。
这日闲来无事的单若泱正与林黛玉在园子里煮酒赏梅,忽见门房来报。
“皇商薛家姑娘给姑娘送来一份拜帖。”
“宝姐姐要来见我?”林黛玉一脸讶异,又因许久未曾与姐妹们一道儿玩耍,不免也有些意动,便看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