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惦记上什么了?”风铃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很是不解。
单若泱拿起一支金步摇在手里把玩着,比起前几日在单若水头上看到的那支还是要差了一些,这东西看起来金光闪闪很是精美贵重,可工艺却普普通通罢了。
唇瓣微微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尤为讽刺,“你知道巡盐御史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什么?银子啊。
自古以来“盐”都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一条命脉,而巡盐御史就是那手里捏着盐商负责掌管盐税的人,地位之重权利之大非比寻常,但凡胆子肥那么一丁点儿,就会有无数的财富如流水般争先恐后而来。
而扬州更是两淮盐业的中心,提起盐商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扬州盐商,每年扬州所产生的盐税就占据了全国盐税的四分之一。
故而,说林如海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座金山其实也不为过。
但凡是有那么点不安分心思的,谁能不动心?
先前撮合她与那卢探花是为了背后的范阳卢氏,为了那群读书人、文臣,而今换成林如海……在皇后看来只怕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已然将这个钱袋子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想得很美,却不大聪明的样子。
一天天想这个想那个,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不闻不问,临到头却妄图用一点不值一提虚伪至极的小恩小惠俘获别人?这是做的什么春秋美梦呢,算盘打的是既精且蠢。
想通其中关窍的风铃这时也无语了,愣了一下冷不丁秃噜出来一句,“如此看来她也未必真就去求情了。”
求个棒槌。
单若泱暗暗白了一眼,将手里的东西随意往匣子里一丢,“首饰和胭脂水粉先用着,料子裁几身衣裳,日后皇后再召见时记得给我换上,余下的玩意儿就收进库房罢。”
也不过就是一夜的功夫,这则消息便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宫里的各个角落,引来无数或震惊或怜悯或讥笑的议论。
对此一无所知的单若泱倒是心大地睡了个好觉,谁想次日清早才一睁眼就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昨儿夜里七皇子去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气得皇上狠狠将他大骂了一顿,七皇子不肯放弃,愣是在景福殿门口跪了一夜,活生生跪晕了过去,才被抬回去不多时。”
单若泱登时神色一变,忙不迭叫宫女更衣,“太医怎么说的?”
等了几息没见回应,再一瞧无忧那丫头的脸色很不对劲,这心头猛然就咯噔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了,莫不是有什么不好?”
无忧忙摇摇头,咬了咬唇,带着几分愤愤道:“皇上压根儿就不叫请太医!说七皇子忤逆不孝,就该好好吃顿苦头受些教训,命谁也不能给七皇子请太医不准给上药。”
单若泱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脸色忽黑忽青霎是精彩,愣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好悬憋住了到嘴边的粗口。
“咱们手里头可有什么伤药能用的?”
“奴婢房里倒是有一些,不过那都是专门给宫里的奴才使的,七皇子身子贵重……”
“贵重?你瞧瞧这像是多贵重的样子吗?”单若泱嗤笑一声,摆摆手,“这会儿能有的用就不错了,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去取了随本宫看看七弟。”
风铃有些担忧,“皇上明令禁止不准任何人……”
“其他任何人都能冷眼旁观,唯独本宫不能。”
一行人着急忙慌地正要出门,一道赐婚圣旨却拦路砸在了头上。
这下是真真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了。
风铃、无忧等人都是满面愁容欲哭无泪,唯独当事人自己却神情不变云淡风轻,送走天使后便按着原计划探病去了。
七皇子单子i是个与三公主相差无几的小可怜,听这名字就能窥见一斑了。
i,意为有缺口的佩玉,也是与人断绝关系的象征物品。
其母原不过只是景福殿里伺候茶水的一个小宫女,因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而被周景帝看中直接拉上龙床封为答应,有那么一段时间倒也很是受宠,并很快有了身孕。
只可惜整个后宫美人如云,周景帝又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之人,又岂会为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小宫女停留多少目光呢,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直到七皇子呱呱坠地,其母遭遇暗算难产而亡,周景帝这才好不容易从记忆中扒拉出来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影。
到底曾经也喜爱过,又是那么短暂的一段,为数不多的那点记忆都挺新鲜甜蜜的,冷不丁人死了,回想起来这心里头多少有点不是个滋味儿。
不过身为帝王的尊严也不容许他承认是自己的疏忽漠视才导致小美人红颜薄命,那背锅之人还能有谁呢?下毒手的算一个,令她难产而亡的儿子也算一个。
于是乎,才从娘胎里出来的单子i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厌弃了。
大抵也正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原主和单子i这个弟弟打小便很是亲近,就如同两只受伤的小兽在危机四伏寒风凛冽的深冬山野相互依偎取暖、磕磕绊绊地搀扶着彼此野蛮生长。
……
世间渣男千千万,这位父皇却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真真是渣得花样百出,渣得清新脱俗,渣得令人咬牙切齿。
彼时,从昏迷中转醒的单子i也听说了赐婚圣旨已下,当即气得脸色铁青。
单若泱进来时他正大发雷霆,平日那般温柔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像是头发狂的困兽,可怖的模样吓坏了一众宫人。
“七弟。”
一声轻唤,瞬间就将狂暴模式转变回了正常。
“姐姐……”单子i的脸色仍是难看极了,唇瓣几乎崩成了一条直线,看了她一眼后就低下了头,满怀愧疚道:“都怪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定是我惹恼了父皇才致使他这么快下圣旨……”
“别瞎寻思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早就定了。”说着,单若泱冲屋子里的一众宫人摆摆手,示意退下。
众人竟也都毫不迟疑当即离去,连点请示自家主子的意思都没有。
满宫上下谁还不知道七皇子打小就唯三公主是从呢?说句大不敬的话,三公主的话对七皇子来说比圣旨还有用。
屋子里只留下了风铃和无忧二人伺候,单若泱转身避开,叫两个丫头卷起他的裤子上药。
单子i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眼底深处暗流涌动,“姐姐放心,圣旨虽不能收回,却不代表不能叫它作废。”
单若泱一怔,猛地眼皮子跳了跳,“你想干什么?”
“听闻林如海前两年险些一病不起,想必身子孱弱得很,怕是风一吹就要倒了。”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狠厉令人毛骨悚然。
“单子i!”单若泱大惊失色,猛然转过身来死死瞪着他,瞥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可是朝廷命官,你是跟谁借的狗胆子?你以为自己这是为我好在帮我?万一……你还指望父皇能对你宽容不成?若你因此而引火烧身,莫非要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不成?”
“我可警告你不许胡来,给我老老实实上你的学去!”顿了顿又缓和道:“总归是要嫁人,嫁给林如海或许也并非什么坏事,无论如何至少林如海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臭毛病,人品、样貌、才学都是拿得出手的,好歹总不必担心所托非人。”
单子i恨恨咬牙,“他一个带孩子的老鳏夫……”
“……”
这边厢单若泱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解这个姐控弟弟收回屠刀,那边厢被这道赐婚圣旨砸懵的了贾府众人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望着小小的外孙女那一脸茫然震惊惶惶难安的模样,贾母顿时悲从中来,搂着她就哭出声来,嘴里念的全是她那英年早逝的可怜女儿。
第6章
身为荣国府的老祖宗,贾母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牵动着全府上下的心。
这一哭可不得了,当即那一众儿孙和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全都围着她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又是劝又是哄,说是人仰马翻也不算夸张。
年岁尚幼的林黛玉心思倒没那么复杂,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是懵的,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压根儿还没那闲心思去琢磨别的,却是硬生生被老太太给带起了情绪,瞬间也哭成了个泪人儿。
虽然她自个儿其实也说不清究竟在哭些什么。
祖孙二人就这么哭成了一团,任旁人嘴皮子都磨干了也劝不动。
王熙凤眼看这情形那脸都发白了,拔高了声音说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诶,纵是这天大的好事您也克制着些别这般激动啊,万一传了出去,不知情的还只当咱们家是有什么不乐意呢。”
就听见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一众七嘴八舌的劝慰声甚至是某些抖机灵跟着抹眼泪的丫头也都顷刻消停了。
唯独林黛玉还在止不住地抽抽噎噎,一脸无措地四处看了看,本能的也开始努力克制哭泣,憋得小脸儿都红了。
贾母看了眼王熙凤,叹道:“得亏你心细,咱们家多少年不曾得到皇家恩典了,我这一把年纪冷不丁的竟是有些欢喜上了头,险些叫人误会了去。”
又轻柔地摸了摸小外孙女的头,“敏儿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满心最放不下的就是我这可怜的玉儿,小小姑娘家没个母亲在身边……如今可算是老天爷怜惜,有三公主那样一位尊贵的母亲看着护着,敏儿若泉下有知必定也该放心了。”
这话有多虚伪就无需言表了,不过好歹勉强算是找补了回来,免得传出去惹怒皇家。
王熙凤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可不是说呢,这是天大的福气。”说罢又上前拉了林黛玉的手,拿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眼泪,“这样一个乖巧体贴钟灵毓秀的女儿给谁谁能不爱呢?好妹妹快别哭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公主,天底下最是高贵得体的人物,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凤姐姐快别哄林妹妹了,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好后娘,林妹妹将来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呢。”贾宝玉急得脸都红了,只拉着老太太的手一个劲儿的缠磨,“老祖宗可千万不能叫林妹妹到后娘手里去,回头被欺负了都无人知晓,只有养在咱们府上才是享福的快活日子呢。”
林黛玉的脸都白了,隐隐有些惊惶之色。
就连王熙凤这也一个八面玲珑的人,那笑脸都一时没稳住,僵着了。
但凡说这混账话的是旁的任何一个人,她都指定得照着对方的脸啐一口不可,偏这是全家的宝贝凤凰蛋。
果不其然,贾母是一点儿也不恼,哪怕明知这样的话传出去有多犯忌讳,却也不过只是宠溺纵容地笑了笑,嗔怪了一句,“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不可胡言乱语。”
没得到肯定的回答贾宝玉自是不依,整个人钻进老太太的怀里扭麻花儿似的撒娇卖痴。
一旁的王夫人见此情形不由得抿了抿唇,刀子似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林黛玉,板着脸语气硬邦邦地说道:“宝玉不可胡闹,若是三公主与你姑父成亲之后咱们家还死活扣着林丫头不叫她归家,旁人定会以为咱们家是防着公主呢。”
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人家后娘想不想要这么个继女杵在跟前是一回事,前头那位的娘家死活不肯放林家的孩子回去却又是另一回事。
本就是挺尴尬的关系,哪个能忍受得了被对方当做洪水猛兽般对待?非得闹出事端不可。
然而贾宝玉哪里会管这么多,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的人,满心满眼就只有自己的想法愿望。
执拗地认为后娘都不会对继子继女多好、生怕林黛玉吃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当真舍不下这个妹妹,打心底就不乐意与她分开一时一刻,恨不得一辈子都这般坐卧一处玩笑打闹才好。
只想想要分开的情形,他就觉得仿佛有把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似的,生疼生疼。
又敏锐地察觉到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老太太仿佛并没有松口应允的意思,甚至隐隐竟还似认同他母亲所言……当即他就红了双眼哭闹起来,甚至猛地拿了自己脖子上的玉下来就往地上砸。
“我与林妹妹在一处惯了,分开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既是如此我还要这块破石头做什么用?不如砸碎了也罢,早早的疯了死了都好,省得将来还要活生生承受那锥心之痛!”
这玉是他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早年不知轻重之时不小心离了身就总会闹出点毛病,不是浑浑噩噩哭闹不休便是迷迷糊糊高烧不退。
几次过后大家也就明白了,这玉就是他的命根子,离不得身。
这会儿眼见他这般粗暴地将这命根子往地上摔,顿时将所有人都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一拥而上去抢那玉。
贾母更是一把死死抱住他,惨白着脸狠狠捶了他几下,哭道:“你这孽障是要气死我不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砸它作甚?若你有个什么好歹,可叫我这老婆子该如何是好?你这不是想要自己的命,是想要我的命,想要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命啊!”
说罢又指着王夫人的鼻子,死死瞪着她恨恨道:“就你话多,好端端的说那些乱八七糟的吓孩子作甚?我告诉你,若是我的宝玉有个什么好歹,我定饶不了你!”
“我……”王夫人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又气恼又心疼又是憋屈得很,愈发恨死了林黛玉。
就知这妖妖娆娆的模样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这般会勾引人,真真是狐狸精转世了!
一场闹剧最终还是以贾母的妥协画上了句号。
贾宝玉心满意足地重新收好了玉,所有人都团团围着他软言哄劝安抚,又是捧茶压惊又是搓帕子净面……却无一个人注意到被挤到角落里、被吓得脸色惨白惊惶无措的小姑娘。
宝玉说养在荣国府才是享福的快活日子,可真的享福真的快活吗?
林黛玉无意识绞着手里的帕子,看了看人群中央众星拱月的贾宝玉,又看了看满脸慈爱怜惜搂着他的老太太……也不知究竟是为何,蓦地就觉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藏起了自己的眼泪。
她想父亲了。
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
不远处,无意间目光扫到她的薛宝钗不禁顿住了,神情莫名有些复杂,说不清到底是怜悯多一点还是艳羡更多一点。
但凡后娘心眼儿小一些脾性坏一些,林妹妹往后的日子只怕都是要泡在黄连水里的。
可若是这个后娘心眼儿不歪,甚至有那么几分善意在,那其中的益处就该叫人眼红了。
一个公主,再怎么不受宠爱也罢,终究那层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呢,只要那位肯为这个继女花费一点心思打算,林妹妹的未来都是可以想见的高不可攀。
再反观她自己,皇商之女,无人可依也就罢了,还有个拼命扯后腿的兄长,只能自己铆足了劲儿蝇营狗苟。
想着想着,薛宝钗就不禁悲从中来,却冷不丁听闻身旁一道细微的声音,“虽说女婿要再娶的确是难免有些许不自在,可那位是堂堂公主啊,女婿能当上驸马还不好?有这层关系在,将来在官场上定然也能更顺利许多,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总归对贾家也是有些好处的不是吗?怎的老太太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