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该是极为了解主人且服侍多年的贴身侍婢才有办法做到的事,小雪偏偏就做到了。
华惟深其实有些挑食,以往服侍的小厮或婢女取来的膳食总有他不爱吃的,但只要是小雪传的膳,华惟深总能吃个七八成。
其实光凭这一点,小雪贴身侍婢的位置就固若金汤了,可惜有人仍然看不明白。
今日膳房备的晚膳有珍珠鸡丁、鲜蘑菜心、红烧牛柳、椒油银耳、桂花豆腐及当归老鸭汤,由于如今已是盛夏,小雪听了菜色后,将当归老鸭汤换成了莲子丝瓜老鸭汤,免得吃了易上火。
平时她要更换菜色,厨房里的刘妈都会冷言讥讽,今日倒是反常,乖觉地把小雪说了的菜色全换掉,等到华惟深回府,小雪已将装着新菜色的食盒放到了桌上。
近来的天气的确是热,平素喜欢卧在花园吹风赏景的银狼都避到了抱厦之内,被华惟深顺便带了进来,接着他便直接入了浴房,清洗浑身的黏腻不适。
第二章 小雪的异能(2)
小雪觑着他入内间,便大胆放开来与银狼玩了一阵,也因此当华惟深等了老半天没人更衣,索性自己穿好由里间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宠物毫无形象地四脚朝天,正让那绝色小丫头挠着肚子,还边吐舌头一副极为受用的样子。
华惟深见状心情不由颇为复杂,这小丫头倒是厉害,连对他最忠诚的银狼都叛变了,或许是一向顾及形象,连他都未曾让银狼放松成这个样子。
在那玩到翻肚的一人一犬,这才迟钝地看到了脸色不豫的华惟深,连忙各自弹开。
银狼抖了抖身子,又恢复以往那高傲模样在桌角趴下,小雪则是很快地在盆中将手洗净,然后束手到了桌边准备替华惟深布膳。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小雪依据他的习惯,先替他盛了一碗莲子丝瓜老鸭汤,然而当华惟深举起汤碗正要喝时,桌下的银狼突然竖起耳朵,小雪见状,嫩生生的脸蛋顿时失色,突然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将华惟深手中的碗拨开,结果碗磕在了桌面上,碎片四溅,马上一桌子菜鸡飞蛋打。
华惟深有些傻眼,倒不是因为食物被打翻,而是他突然警觉,若是换个人做这事,根本不可能得逞,必然会被他顺势拿下,然而小雪却轻而易举地翻了他的汤,这代表他对她居然本能的没有防备。
“解释。”他没有直接发怒,而是冷了声线。
因为事出突然,小雪直觉出手后心里便忐忑不安,猛地被这么一问,脖子都忍不住缩了一下,不过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那汤里被人下了药,不能喝!”
“你怎么知道?”华惟深反问。
小雪不由看向桌面下。“是银狼告诉我的。”
“它怎么不告诉我?”华惟深嗤之以鼻地一笑。
“因为爷听不懂!”讵料小雪认真地回答了。
华惟深又是一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虽然胆怯,眼神却不心虚,他不禁想起李总管说过膳房的掌厨刘妈与她女儿是如何排挤小雪,突然有了丝明悟。
“传刘妈来。”他突然冷声道,外头的侍卫立刻得令而去。
不一会儿,刘妈被带了进来,同时还带着绿丹,母女两人向华惟深行礼,绿丹那眼珠子就没有离开华惟深俊美的脸上过。
华惟深眉头一皱,身上气势又冷冽了几分,绿丹狠狠地吓了一跳,打了个寒噤才连忙将头低下。
“今日的菜你做的?”华惟深见刘妈点头,才又淡淡地道:“我吃了之后身体很不舒服,你最好解释一下。”
刘妈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即隐下,只是依旧低头恭敬说道:“唉,原本奴婢今日准备了当归老鸭汤,是小雪姑娘坚持要改成莲子丝瓜老鸭汤,奴婢只好照做。小雪姑娘在提要求时整个膳房的人都听见了,奴婢在做菜时大家也都看到了,所以侯爷吃喝了汤感觉不适,奴婢怀疑会不会是小雪姑娘在其中加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本侯是因为喝了老鸭汤才身体不适的?”华惟深表情微变。
“因为……小雪那么多道菜不换,偏就换了汤,奴婢才怀疑她使坏。”刘妈表面上说得煞有其事,一脸老实诚恳,其实顶着华惟深的威压,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
“原来如此。”华惟深皱起了眉。“本侯觉得更不舒服了。”
绿丹见到小雪一脸焦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连忙插口道:“侯爷腹痛可不是小事,绿丹以前学过几手,要不要绿丹帮您按一按,很快疼痛就会消失了。”
刘妈懂了女儿的意思,连忙帮腔,“是啊是啊,奴婢这女儿以前和老郎中学过几手,最知道腹痛要按摩什么穴道才能止痛。至于小雪这个下药的贱婢,奴婢帮侯爷处理了就是,也无须侯爷再费心。”
听她骂得难听,华惟深脸色更沉了,犀利地盯着刘妈母女俩。“本侯何曾说自己腹痛了?”
刘妈与绿丹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华惟深从头到尾只说身体不舒服,可没说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她们直接就捅出他疼痛的部位?
被华惟深犀利的目光盯着,刘妈冷汗都流下来,而倾慕侯爷的绿丹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好半晌刘妈才勉强控制住情绪,说道:“那个……喝下老鸭汤,自然是先入腹,所以、所以我们也是猜侯爷应该是腹痛……”她得用尽全部力气,才能让身子不打颤啊!
华惟深面无表情。“那汤本侯没喝,你们倒是全招了。”
这下刘妈与绿丹也顾不得怕了,皆是一脸惊恐地抬起头来。
绿丹见小雪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心中恨极,思忖着怎么也要把这丫头拖进去,于是咬牙说道:“侯爷明鉴!明明是小雪把药加到侯爷的汤里,和我与娘没关系啊!”
“你亲眼看到的?”华惟深有点不耐烦了。
绿丹把心一横,僵硬地点头。“是……奴婢亲眼看到的……”
华惟深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你娘说小雪下药,只敢说是怀疑,到你这里就是亲眼看到了?她在厨房做事你在外院,是怎么亲眼看的?想来本侯久不管府中琐事,个个都把本侯当病猫了。”
“不……奴婢没有……”
刘妈与绿丹齐齐跪下磕头,内心大喊不妙。
然而华惟深看了这对母女一番作态,心中已有了定见,不想再浪费时间应付她们。“来人,把她们带下去,这两人意图于本侯膳食中下药,一人三十板打死不论,没死就发卖!”
绿丹一听华惟深的命令,随即尖叫起来。“侯爷冤枉啊,这事明明是小雪做的,无凭无据怎么能栽到我们母女头上……”
“本侯做事不需要证据。”华惟深说这话的同时,淡淡看了小雪一眼。“而且本侯就是要偏心她,你待如何?”
一个犯错的人,不会有这么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
还可以这样?绿丹不由傻了,与嚎叫不休的刘妈一起被侍卫拖了出去。
直到那对母女惨叫的声音不再传来,小雪才恍若大梦初醒,一个箭步上前欣喜地拉住华惟深的袖子,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僭越,很快收回那如玉般的雪白小手。
“谢谢侯爷愿意相信小雪!”她把小手缩在袖子里,直接藏到了身后,脸颊上带着微红,不知是不是羞的。
那少女妩媚的娇态令华惟深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毕竟他城府非同一般,就连她将手缩回去的动作,他眼角余光都没有瞥过去一瞬,仍是那般古井无波。
“因为你太蠢,做不来下药的事。”其实是李总管早就派人盯着小雪的一举一动,要做华惟深的贴身侍婢,怎么可能不特别注意?
这句话明明是贬损,但小雪横听竖听就是听出了一股维护的意味,不由心里更开心,盯着他的大眼中都像闪耀着星星,热情来得直接坦率。
华惟深有些端不住了,清了清喉咙后说道:“你是本侯的贴身侍婢,在府里就是能横着走,不管谁都不能欺负你,否则丢的是本侯的脸,明白吗?”
小雪兴奋地点了点头,她这辈子除了大哥之外,还是第一次被旁人如此看重,毕竟教养嬷嬷是受大哥所托才来照顾她的,景阳宫的生活实在无法和其他地方比。
华惟深,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对她好的人!
“爷!小雪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她信誓旦旦地道。
报答?就凭这小胳膊小腿儿?
华惟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依旧冷冷淡淡,不予置评。
*
刘妈及绿丹的惨烈下场犹如杀鸡儆猴,侯府里的下人益发听话勤奋,闲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至于对小雪的排挤,在绿丹这个始作俑者被撵出府后,更是直接消弭在无形之中。
但是小雪也没有因此得陇望蜀,她还是只有银狼一个朋友,也不多与旁人接触。或许是这样守本分的态度打动了华惟深,她开始可以进入他的书房去侍墨焚香。
是的,红袖添香这回事,小雪居然做得出乎意料的好,比她任何服侍的工作都好。她放在香炉里的香,比起他以往惯用的檀香要清雅得多,也让时常工作到深夜的华惟深不再感到脑际那样沉重。
而在侍墨这一块就更突出了,她磨出来的墨色泽均匀浓淡适中,甚至很识相地每回磨完墨就站得远远地替他打扇,一眼都不看他书案上的任何文件书折。
因为她识字,而且学得还不差。
会知道这事是因为一次意外,华惟深的书落到了地上,小雪替他拾起时直接说出了书本的名字。
华惟深随意的问她是否以前读过,她竟点头承认,还将书中精要头头是道地说了出来。
那可是《陆宣公奏议》啊!是集结前朝陆宰相所作之制诰、奏议,内容广泛深入财政、军事、外交、经济等等,针砭时弊,对于后世的君臣相当有参考价值。
小雪拾起的是第四卷,内容多在说明均节赋税恤百姓,她一个由恭州偏远地带来的小丫鬟,读这种书要做什么?
华惟深觉得自己小看她了。
从此之后小雪在书房服侍时,华惟深都会特别注意她,不过她偷瞄果盘中苹果的次数远大于看向书房其他地方的次数,直让他啼笑皆非。
她想要他偏不给,看她瞪着苹果瞪到大眼睛湿漉漉的,小嘴儿微启,又不敢直接开口要,他心头不知怎么地,发痒。
“你一直看着琴,会弹吗?”他似是随口问道。
“什么?”小雪这才从对苹果的渴望中回神,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书房里有一把古琴,那是华惟深公忙时放松的娱乐,并未放置在专用的琴桌上,而是就搁在临窗的条案上,凑巧的是,果盘就摆在了琴旁边。
华惟深等着她再次羞红脸蛋,支支吾吾的解释她只是想吃苹果,他便可再卖她一次好,赏几颗给她,顺带彰显一下自己身为主子的派头。
这丫头与以往的侍婢全然不同,虽然服侍的礼仪算是学得周全,但他总觉得她是因为聪明所以学得快,其实不是个服侍人的料,并没有把他这个主子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他很清楚她感激他、敬重他,但她或许并未认为自己的地位就在他之下,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普通朋友,没有其他下人的畏惧及讨好。
这一点从她向来不自称奴婢,也只敬称他一声爷,而不是其他下人所喊的侯爷,可见一斑。
一个侍婢想要主子对他推心置腹,那主子就该是她的天,她尚没有这种觉悟,他就该在平时服侍时好生敲打,绝对不是他想看她不知所措脸红的模样,绝对不是。
然而华惟深在心中想得透澈,却想不到她的反应完全不是他能预料的。
她居然点了头。
“小雪会弹琴。”她眨了眨眼看他,“需要小雪弹给爷听吗?”
真的会?一个被卖给人牙子的穷苦女孩,竟会弹古琴?华惟深带着纳闷,却不动声色地道:“弹吧!”
小雪抬了个椅子来到条案旁,将琴摆正,然后轻拨琴弦,调了几个音,便抬起双手按上琴弦,铮铮WW地弹了起来。
这是一曲《平沙落雁》,在她的指下弹来流畅娴静,彷佛在华惟深的眼前,秋高气爽一望无际,雁儿在风静沙平的水岸起起落落,虽有鸿鹄之志,内心却是澹泊,刺中了他为官多年来的心境。
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忠于圣上,是真的想为百姓做点事,没有任何想要专擅夺权的想法,旁人见他冷漠孤傲,认为他心机深重,却不知他置身事外,像个旁观者般看雁起雁落,才能维持这个职务的中立。
不知不觉地,他闭上眼沉浸在这古琴曲的意境中,待琴音缓缓停下,华惟深张开双目,却被自己看到的画面惊呆了。
窗棂上站满了松鼠、鼬、獾、野猫等小动物,窗外树上站满了各种鸟类,其中一只还飞到了小雪肩膀上,银狼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脸陶醉地趴在了她脚边。
“这是怎么回事?”华惟深诧异地问,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凤翔侯府里有这么多种的小动物!
小雪摸了摸肩膀上的鸟儿,让它站在指上,从窗边放它出去,而后不以为意地回头笑道:“它们来听我弹琴啊!”
“你……你懂得它们在表达什么?”华惟深本能的问出这个问题,问完都觉得自己脑袋有毛病。
想不到她脑袋更是病得不轻,居然认真地回道:“我能懂啊!”
华惟深惊讶的表情慢慢收起来,他想起前阵子自己不在府中,李总管曾经提过的几桩奇事――有长工想轻薄小雪,却被府中鸟儿群起攻击;府中的丫鬟想推她落水,也被树上的松鼠整得不行;甚至那厨娘刘妈想将热汤泼在她身上,却被银狼一撞把自己给烫伤了。
这些事若只发生一次还能说是巧合,又或者她会驯兽,驱使兽类来保护自己,毕竟皇宫中也有百兽园驯养各种猛兽,里面的驯兽师甚至可让一头熊穿着花裙跳舞。
可是今日发生的事华惟深无法解释,这已经不光是驯兽所能办到的,何况她一边弹琴如何一边驯兽?他不免认真思索起她离谱答案中的可能性,虽然这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你既懂得动物在表达什么,那你告诉我,平素银狼跟在我身边时,它在想些什么?”华惟深随口这么一问,目光扫了下条案下瞬间竖起尖耳的银狼,想听听她还能编出些什么故事。
小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银狼觉得爷的皂色曳撒很丑,偏偏爷每天都穿它,银狼都看烦了。明明爷品貌非凡,俊逸过人,适合鲜艳点的颜色,像锦衣卫蟒袍那样的红色衣服最适合爷了!”
华惟深闻言,表情当下变得古怪,半信半疑地瞥了下银狼。
想不到银狼直身而起,由卧变蹲,甩了甩尾巴之后将狗头偏向一侧,彷佛真的很不屑他身上的皂色曳撒似的。
浓眉皱起,华惟深质疑地看了看银狼,又看了看她,真心觉得鬼扯。
小雪蓦地望向他,居然捧着小脸蛋,在他没预料到的时候,脸红了。
“其实我也觉得,爷穿红色衣服一定更好看。”她不好意思地说。
那叫她切莫妄言的训诫,当下噎在了华惟深喉头,他居然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