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安果然是长得出众又懂事,知酌每次来我宫里,总是不出十句话,便能提到你,”德妃没坐主坐,挨着小碗坐下,“知酌自小不喜欢与旁人接触,自从娶亲以后,性子也变得开朗些,想是你的原因。”
小碗转过身,毫无顾忌地盯着德妃,说道:“太子殿下自幼不得父亲疼爱,母亲又早早将他交给宫人抚养,没有双亲的庇佑,难道这宫里就没有见风使舵,苛待皇子的下人吗?太子殿下能长成如今的性子,我倒觉得十分不易。”
小碗跟张槿云长得像,但不完全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漂亮但能在盯着人时透出压迫的气息。
小碗的话中,有着对德妃的不满,那也是江知酌从未对德妃表达过的委屈。
屋内有着熟悉地味道,小碗眼睛扫过打量,发现了德妃宫里燃着的檀香,小碗微微静了静心。
面对小碗的不满与指责,德妃点头默认了,无奈的笑了笑。
“深宫多寂寥,为事不由己,”德妃说,“过去之事,我无可推脱。”
小碗摸了摸茶盏,刚上来时温度适宜,入了十月,天冷得格外快,现在只剩一些只能暖手不能暖心的温热。
“过去之事……,我还有一事要问德妃娘娘,”小碗低头看着茶盖,小碗自从去了石渔镇,自觉害怕之时甚少,此刻生出了揭开真相的怯意,“关于我母亲的,我想知道我母亲去世那天,德妃娘娘是不是还有点印象,那天,四皇子生母的丽妃……”
“是我,”若不是小碗知道了什么,她也不会来问,德妃从见到小碗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
去年江知酌娶太子妃,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权宜之计,德妃也这么认为,她侥幸地想等他们分开以后,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如往些年一样,淑妃不会自毁前路地提及,这件事只有她和淑妃知道。
不光因为明德帝会问责,她们都是母亲,母亲犯错,皇子也会受牵累,德妃以为这个秘密会永久不被人发觉。
可后来德妃明白了,江知酌走了心,这辈子要与何筝安牵扯上了,她的余生,会一直等待何筝安来扯开尘封的旧事。
淑妃在此时暴露此事,无非是看皇位与江慕安彻底交错,才用这个秘密来报复所有人。
“为什么是你……”小碗的声音微颤,“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为什么那个害死小碗阿娘的人,会是江知酌的母亲。
第103章 德妃忆
“为了家族的兴盛,为了在朝为官的族人,我被送进宫伺候皇上,”德妃缓缓地说着,“可我入宫后,并不得皇上的宠爱,上面有皇后,还有盛宠的淑妃和丽妃,我那样普通的家世,又不得皇上青睐,只想安稳渡日,可后来我怀孕了,我期盼未出生的他是个公主,既保得自身平安,又可以在这深宫里有个自己的亲人。”
小碗的心被淑妃的话拧得发紧。
“我将我有孕期间所有皇上给的赏赐,都悉数献给了皇后和淑妃,后来,知酌出生以后,我甚至庆幸,皇上不喜爱这个孩子;我跟在淑妃身边,像个宫女一样的伺候淑妃,只为了告诉所有人,我自认卑微,没有争宠之心。”
“我不觉得苦,因为知酌小时候太可爱了,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值得,我日夜祈盼他能平安长大,以后出宫建府,平安顺遂一生。”
“可淑妃怎么愿让丽妃再生下一位皇子跟她争宠,淑妃害怕丽妃有两位皇子以后,会取代她的位置。”
“那天……,丽妃腹痛不止,你母亲发现了丽妃的食材有问题,在御湖旁向丽妃告知此事,我当时就明白了,此事大有可能就是淑妃做的,但你母亲太单纯善良了,根本想不到,淑妃能对丽妃和腹中的孩子下手。淑妃听完你母亲的话,便让我带你母亲回淑妃殿里,让她再好好讲一讲。”
小碗此刻已被仇恨裹挟了思维,根本不想听德妃的话,也更心疼江知酌的童年时光,“然后呢?”小碗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身体。
在小碗面前说那些事,德妃都觉得不忍心,可小碗还想要知道具体的经过。
“我见过我阿娘几日后被捞出御湖的样子,”小碗瞠目欲裂,“是你推她入水的……?”
德妃知道,自己若在此刻表现出心疼小碗的样子是不合时宜的,可小碗现在极力克制自己,身体微微发抖,一动不动地红着眼眶望着她。
“我ᴊsɢ不是故意的,”德妃说,“你母亲后来似是发现了淑妃的不对劲,转身就要走,估计要去皇上那里,石路上只有我们三人和淑妃的一个宫女,我的心被提到了喉咙,淑妃说丽妃的食材有问题,你母亲告诉了皇上,你母亲自己也难逃其咎,你母亲很正直,坚决要告诉皇上此事,让皇上定夺。宫女在淑妃的授意下截住了你母亲的去路。”
“我跟在淑妃身边那么久,太了解皇上了,淑妃的家世又跟前朝相关联,皇上对淑妃的包容超出一般,在淑妃的眼皮下,我上前劝说你母亲,让她先不要去皇上那里,负责诊脉的太医一直都没发现丽妃身体异常,此事万一不是附子的原因呢,你母亲觉得我要拦住她,便想要推开我,此时宫女也上前,慌乱推搡之中,她便掉进了湖里。”
小碗立刻追问:“太医也是淑妃安排的吧,就算我阿娘是不小心掉进去,那为什么当时没有宫人来救,直到几天后才被人发现,我阿娘不会水,你眼睁睁看着她淹死的吗?”
淑妃别过头,那也是她这些年一直不能忘记的场景,张槿云在水中从扑扇胳膊到沉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我想拉你母亲一把的,也想着去唤人来;淑妃威胁我,附子的事如果暴露,淑妃就推到我的身上,我当时真的很害怕,知酌当时才八岁,我……”德妃眼角流下一行眼泪,“淑妃心狠手毒,连身边的人都没有放过,当天那个宫女就因为犯错被杖毙,扔出了皇宫。”
后来德妃称病,不再轻易出门,搬到了现在的寝殿里。因为忌惮淑妃,也为了保住江知酌,从此事过后,淑妃便同意江知酌被淑妃的宫人带走,养在淑妃的偏殿里,说是淑妃的偏殿,不过是无人问津的荒废院子,除了去南书房,江知酌一度被人宫人看管,不可外出。
江知酌只记得他被带走的时候,德妃流着眼泪对他说,在宫中低调度日,在南书房不可展露聪慧,更重要的是,什么都不可以跟江慕安争抢。
江知酌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知道自那以后,他许久没有见过德妃,那些话,成了幼时德妃对他最后的嘱托。
小碗看着德妃忏悔流泪,自己却哭不出来了。小碗记忆中张槿云的相貌已经模糊不清,小碗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和阿娘有什么相似之处,她记忆里的阿娘是惠风和畅般的存在,跟她全然不一样。
茶水彻底凉了。
不过还能化开药粉,小碗当着德妃的面,把所有的药粉倒进了茶盏里。
“这杯给你,”小碗把茶盏推到德妃那边一些,“淑妃那里,皇上已经知道了,皇上若不赐死她,还有江凌远。”
为母报仇的事情,小碗要亲自动手。江凌远也一样,毕竟丽妃和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之死,是淑妃直接造成的,江凌远对淑妃的仇,大过小碗,小碗知道,江凌远绝不会放过淑妃。
即使德妃说得如此明白,张槿云落水是个意外,可张槿云的死亡,和德妃脱不开关系。
依后宫律法来说,德妃受淑妃胁迫,罪不至死,而且德妃的儿子是储君新帝;可小碗怎么会容忍害死自己阿娘的人还活在世上,甚至坐上太后之位,有着安度晚年的待遇。
张槿云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七岁。
“我应该得此下场的,”德妃看着面前的茶水,“只是,我若喝下它,你和知酌要怎么相处。”
小碗此刻眼前只有复仇,冷声说:“杀母之仇,我必报之。”
德妃没端起茶杯,说道:“你先回去吧,这杯茶,等你走后我会喝的。今天的事别告诉他。以后知酌交给你,我很放心。”
德妃比起小碗,还留存着理智,她知道自己此时喝下这杯茶,小碗跟江知酌就彻底完了。
“我跟江知酌,我杀了他母妃,还能在一起?”小碗苦笑一声,“不可能了。”
“就让他以为我是服毒自戕吧,”德妃说,“你不告诉他,就没人会知道。”
小碗眼中带着诸多复杂的情绪,转身看向德妃。
“是我贪生怕死,一直心存侥幸,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人知道,后来……,也不希望你知道,所以自欺欺人地不见你。”德妃说,“看到知酌现在的样子,我更舍不得了。”
江知酌曾对德妃说过,“筝安是我好不容易等来的幸福”。
小碗不允许自己心软,闭了闭眼,她想摒弃一切想法,她一定要为张槿云报仇。
“我藏不住这样的事,我和他,没可能了,”小碗像是在说服自己般,“我们之间隔着这些……”
小碗生生扼断了自己的惋惜,忍不住在心里自嘲:
我自小倒霉,怪不得石渔镇有人管我叫霉星,跟江知酌相爱,这么大的幸福怎么砸到自己身上呢。我早该知道的,我不信命,可命运似乎一直在耍我。
小碗转身背对着德妃,心口不受控制地起伏。
德妃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看着茶盏,微笑道:“我会遵守承诺的。瞒着他吧,别让他知道,他虽为皇子,遇到你之前,却还没有寻常人家的孩子那般自在快乐过。”
“你也放过自己,我不是你杀的,”德妃说,“是我自己不愿继续被困在这深宫之中了;二十多年了,我还未踏出这里一步,也许真的有来生,我先去看看。”
小碗挪动着沉重步子,要离开这个让她压抑的房间。
“我阿娘是很好的人,”小碗突然折返到德妃面前,“我只要活着,就一定要为她报仇。”
德妃楞了一下,然后说“是,我理解你,不怪你。”
“可是失去母亲的感觉,太痛苦了,已经十三年了,那种感觉,分毫不减,”小碗喃喃地说,“太痛了。”
德妃眼眶湿润想向小碗道歉,就看到小碗端起茶盏,饮尽了面前的茶水。
这种痛,小碗不想让江知酌也经历一遍。
可是让德妃好好地活着,小碗觉得对不起张槿云。
痛苦与压抑占据着小碗所有的想法。
“你!快吐出来,”德妃慌忙站起身,字不成句,“吐……出来……,太医……”
小碗终于脚步轻快了一点,茶盏落地,碎成一片狼藉。
小碗去了御湖,那个她在皇宫内后来的七年间,都一直绕路而过的地方。
虽然到了秋天,但御湖附近景色依然不减。
小碗坐在御湖边上,宫人们不敢靠近,只能在一旁紧紧盯着太子妃,恐生什么意外。
“阿娘,对不起,我做不到杀了她为你报仇,”小碗垂着头,看着湖面,“我若杀了她,根本不敢去看江知酌的眼睛,就在我这里结束吧。”
御湖对面的一株枫树红透了,小碗想起了自己穿上嫁衣的情形。
我明明要嫁给他了。
第104章 爱生忧
江知酌根本不知道小碗进了宫,正在枢密院处理政事,行宫就传来消息,说淑妃殁了。
明德帝伤心过度,无力处理淑妃后事。
江知酌紧急去了行宫,同时安排了人召恒安王回京。
江知酌在塌前宽慰了几句明德帝,明德帝欲言又止,摇头不语。
“父皇?”江知酌低下身子,“可是身体不适,儿臣叫太医……”
一小太监闯进来连忙跪地,慌声禀报:“皇上,太子殿下,德妃娘娘紧急传来消息,说太子妃出事了。”
另一太监补充道:“太子妃从德妃娘娘宫里出来以后,德妃娘娘慌忙让奴才们来请太子殿下去宫里,具体的,奴才们也不知道。”
江知酌头猛地一疼,脑子空了片刻后,抬脚往殿外冲。
筝安会出什么事?!!
“知酌!”明德帝坐起身,“拦住太子,朕………有话跟……”
江知酌还未走远,闻声回过头,为难又焦急,“父皇。”
明德帝招手,“你过来,就是关于何碗的事,朕来告诉你。”
明德帝把今天淑妃说得话,转述给了江知酌。
江知酌如坠冰窟,半响才反应过来明德帝说得是什么。
“我母妃她……”江知酌从未如此无力,不愿相信事实如此,“我要亲自去问问我母妃。”
“何碗在你母妃宫里出了事,她定是知道了,”明德帝叹口气,“皇宫里如今没人敢动她,她又武艺在身,先别担心那个。”
江知酌皱眉看向明德帝。
明德帝说:“你应该先考虑,你们的婚事,和今后与苍赤的关系,她那样刚烈的性子,会善罢甘休吗?”
江知酌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他只想尽快去找小碗。
“儿臣有任何事,都会跟太子妃见面以后再商议,”江知酌沉重地呼口气,“请父皇体谅,儿臣先走了。”
*
压了压自己的舌根,除了干呕就是口水。
小碗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她后悔了。
白皙细腻的脸颊上立刻涌出重叠交错的指痕,红肿以后又挤ᴊsɢ在一起。
宫人们见状,也不敢上去前,太子妃不让他们凑近上前,那可是在苍赤英勇的大帅,有聪明的小太监动了心思,去宫门口找找东宫的下人们。
天一和白竹根本没走,在宫门口默默地等着呢。
天一合着手掌,低头偷瞟着华贵着宫殿,又大又豪华。
从宫门口到御湖,足足走了两盏茶的时间。
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皇上,住这里岂不是想吃什么斋饭都有,想要多少糖块管够。
天一弱弱地坐在小碗身边,歪头瞟着小碗红肿的面颊,什么都不问,难得的安静。
小碗燃起在天一的反应里燃起一丝希望,又有些不可思议。
“你学会撒谎了?”小碗扭头问。
天一含糊地回答:“小碗姐,你当时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装没事装得也不像,我害怕,就……”
“那包药粉到底是什么?”
“是……夏侯郁他……水土不服,”天一挠挠自己的小光头,微微皱着脸,“我和他打小牌,玩得太尽兴了,忘了给他了……”
小碗扭过头,看着平静的水面和对面的枫树,默默了良久。
天已经擦黑,江知酌从宫外赶来,白竹赶紧跟了上去。
德妃在宫门口里面已经等了很久,见到江知酌,只择了重点,说小碗饮毒以后,去了御湖,不让任何人靠近。
德妃那简短的两句话,短暂的几瞬间,足以把江知酌的神经绷断。
寒意从四肢蔓延,江知酌霎时就面上毫无血色。
“你快去找她,”德妃掩面低泣,“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