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宋南雪正值高二。
他初中那个成绩是肯定考不上高中的, 但宋家不允许有人连高中都上不了,随便砸了些钱给他塞进重点高中。
他照样不学习, 照样当个随心所欲的混账。
有一天,他把钱包手机随手给了路边的乞丐, 慢慢悠悠走路回家。
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 打开门就看见哥哥正坐在餐桌前吃饭。
哥哥穿着昂贵的白衬衫黑西裤,身姿挺拔,安安静静拿着刀叉,优雅的切着牛排。
与宋南雪不同,哥哥是天之骄子的代名词,是可以站在记者镜头前冷峻自信代表公司发言的人。
而站在门口的宋南雪——
穿着一身被他用小刀割得千疮百孔的校服, 背着一个被人用来拖地的书包, 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淤青。
他比乞丐还像乞丐。
“过来。”哥哥头也不抬,冷声说。
宋南雪随手把书包扔到地上,走到他对面坐下。
保姆阿姨只做了一份晚餐, 但也无所谓,宋南雪吃不吃东西都行,实在饿了就随便啃个面包。
他是个悄无声息游走在世间得孤魂野鬼。
“成绩单。”哥哥放下刀叉,抬头看向他, “去拿给我看。”
宋南雪面无表情看着他, 许久才勾起嘴唇笑了一声。
“宋南雪。”哥哥的眉头似乎常年都是皱着的, 配合他那深邃俊俏的五官, 常常给人带来极致的压迫感。
但这对宋南雪无效。
“成绩,是什么东西。”宋南雪久违的开口说了话。他的声音喑嘶难听, 比流浪汉的声音还沙哑几分。
“宋南雪!”哥哥微微提了音量。
宋南雪早就对这一切免疫,皮笑肉不笑,抬起手随意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他过于消瘦,抬手的一瞬间,校服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手臂上数不清的疤痕。
不难看出,他被人打过很多次。
哥哥起身走到他面前来,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哥哥的力气很大,随手就能把他胳膊拧断。
但是哥哥没有,他只是挽起宋南雪的衣袖,看向他伤痕累累的手臂。
宋南雪也不做挣扎。
他空荡荡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随便。
要打要骂,都随他们的便。
“你每天在学校干些什么?”哥哥握紧了他的手腕,怒气涛涛,几乎要把他吞噬。
这样的哥哥很陌生。
至少对宋南雪而言非常陌生。
哥哥不应该是这样,他应该和以前一样,高傲漠视着一切,不允许宋南雪踏足他的房间,不想和宋南雪多说一句。
他是宋家的骄傲,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宝贝。他不可能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宋南雪每天干些什么,也不可能对宋南雪做的事感到愤怒。
他应该继续当那个矜贵自持的继承人,而不是把精力浪费在这个无趣的弟弟身上。
“我?”宋南雪单是抬头看他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累,更是没力气发疯。
因此宋南雪只是维持着那毫无快意的讽刺笑容,哑着嗓子说:“我啊……跟你没半点关系。”
这话似乎彻底惹怒了哥哥,他见不惯宋南雪这副赖皮样子,顺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宋南雪直直往地上倒,脑袋重重磕了一声。
他像个破败的玩具,只等着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出去。
宋南雪的脑袋很疼很晕,躺在地上甚至不愿睁开眼睛。
片刻后,哥哥居然蹲下来扶他。
他们一家人,连拥抱都不曾有过。这是宋南雪第一次体验,摔倒后有人搀扶他。
“怎么回事?”哥哥似乎不敢相信,一个正值青春的弟弟居然会被一巴掌打到睁不开眼睛。
可是手臂接触到他的后背,甚至可以摸到他清晰的脊柱。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年轻人应有的健康与阳光。
宋南雪之前究竟在过什么日子?
“起来。”哥哥托住他的后背,慢慢扶他站起来。
宋南雪两手撑在桌上,闭着眼甩了甩脑袋,好一会儿才勉强清醒过来。
“跟我去医院。”哥哥说。
宋南雪没说话,一只手扶着脑袋,一只手推了他一把,脚步摇摇晃晃的往房间走去。
哥哥也不再多说,直接走过来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拖。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管我……给我放开……”
宋南雪呼吸都很困难,一边用力喘息,一边脚步踉跄,被哥哥拖着往外走。
他已经好些年没坐过家里的车,一坐上去,昏昏沉沉中的第一反应是竟然那么宽敞。
他一般很少有闲钱,很少打车,偶尔打一次车都会觉得自己还真是了不得。
他一个每天活得像乞丐一样的人,根本记不起自己其实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孩。
哥哥把后排座椅调低,让他仰躺上去。
宋南雪莫名感觉心情不错,一只手还摁在脑袋上,另一只手却莫名竖起了大拇指,“厉害……后排的座椅还能放这么低……”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哥哥有些陌生还是摔坏了脑子,他感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开心,话也突然变多起来。
“我有点饿……”宋南雪呆呆看着车顶,“我怎么好像看到星星了……”
哥哥坐在他旁边,皱着眉头看他,一言不发。
“不对。我应该是,终于……”宋南雪闭上眼,放松身体浅浅舒了一口气,“终于死了吧……”
听到这话,旁边的哥哥终于没忍住,冷着声音骂一句:“你闭嘴!”
宋南雪已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样的现象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他有时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等着秦阿姨来接他放学;有时又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交换了灵魂,可以自由自在放声大笑;有时他又回到了冰冷的课桌前,艰难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头痛和胃痛……
太久没人和他说话了。
他多数时候都像丧失语言功能,任打任骂绝不说话。
从来没人跟他说:闭嘴。
难得机会,他还想开口,但一声尖锐的爆鸣突然闯入耳朵,似乎是汽车不受控制的猛烈踩刹车。
接着他感觉整个人几乎要飞起来,但下一秒,哥哥侧身过来将他压了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哥哥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怀抱坚定不移,有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笃定,宋南雪近乎贪婪的想要多感受这陌生的亲情。
只是再醒来时,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了。
-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宋南雪独自躺在病床上,一只手缓慢举在眼前,挡住一丝阳光。
他的声音低哑微弱,像被磨砂滚过,残缺不全、难听的要命。
他这荒唐的人生竟然发生了更加荒唐的事。
突发事故,那个完美的继承人哥哥为了保护他而英年早逝,侥幸活下来的他变得支离破碎。
无穷无尽的麻药打进他体内,让他变得麻木、昏沉。
他的双腿无法动弹,一条胳膊不能移动,甚至连自己呼吸都做不到。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他不知道什么叫后福。
他独自在医院里不知道待了多久,从头到尾只有医生和护工来过。
他们竭力修复着他破烂的身躯,用了数不尽的钱、数不尽的精力。
后来有一天,医生告诉他,可以坐起来了,可以回家看看了。
他这才记起来,这白墙白砖的地方原来不是他的家,他还有个空荡荡的、非常大的家。
第一次坐上轮椅时,宋南雪觉得很奇妙。
这矮别人一截的感觉,和他从前过得低人一等的生活相差无几,他甚至觉得他就应该是待在着东西上面,反正他那两条腿以后也用不上了。
家里毫无疑问空无一人,他自己转动轮椅到处看,看这个大房子。
或许是在医院待太久,他已经不太能接受这个过于宽敞的屋子。
不过也没关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想把这里全砸了也没事。
他的大脑意外收获了那阔别已久随心所欲的快乐。
真好,真好啊。宋南雪想着。
再也不会有人来了,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呼吸、静静眨眼、静静死去。真好啊。
他缓缓来到哥哥的房间。
房间里的东西几乎都被带走,那些是哥哥留在世上的纪念品,他们非常珍惜看重。
空洞的屋子,但隐约还能感受到哥哥曾经存在的痕迹。
宋南雪缓慢看着这一切。小时候他趁着家里没人时悄悄躲在门缝处看过这里面,他想过很多次要偷偷进来。
现在,终于可以进来了。
他的愿望达成了,一个持续了十多年的愿望。
他这个活在尘埃里的人,终于可以进到光明里。
只是现在,有谁可以陪他说说话么?
他有父母么?
有吧。
但是他甚至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之前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痛得呼吸骤停时,也没有看到过他们。
他像一条被弃养的狗,因为道义法律他们给他留下很多钱,但是因为没有感情,他们懒得和他多说一句。
天地之大,五岳之高。
这广袤世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宋南雪低低哼着儿时秦阿姨教的歌曲,一点一点关上了门。
第61章 61 、你难道是——
“感谢您能来给他签字, 但他想要放弃治疗了。”
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季颜垂下头,对宋吟深深鞠了个躬。
因为当年许颂言离开时年纪还不算大, 加上常年忙于公司事务,大家都没想过他结婚的事, 因此宋吟这么多年根本没想象过自己会有儿媳妇。
现在儿媳妇就站在自己面前,她竟有些出神。
脑子里不禁开始构想, 在法律关系上, 妻子和母亲哪个关系更直接、哪个更间接?又或者是同等水平……谁可以决定宋南雪后续的治疗?
“如果您同意放弃治疗,可以找医生签署放弃书。我会尽快联系蔺安去安排他身后事。”季颜说。
宋吟沉默良久,她旁边灰西装的男人先说话了:“季小姐,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季颜点头。
的确,许家缺什么也不会缺钱,宋南雪的个人意愿也不算事。
因此季颜这样问, 只是纯粹没事找事, 想着或许能让宋吟赠予宋南雪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
但很遗憾,她不会。
宋吟的时间宝贵,自然不能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季颜来接手后她便回去了。
走廊里很快只剩下季颜一个人,隔了一面玻璃墙的宋南雪安静沉睡着,因为情况还不算稳定,只能躺在加护病房里。
如果那天离了婚, 季颜和宋南雪再没有关系, 指不定就放弃治疗了, 那世界上便不再有宋南雪了。
少了个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混账, 这世界会不会变得和谐一些?
季颜仰起头,看着医院里单调的天花板, 看着看着便感觉那长方形花纹像是游动起来了,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
她和宋南雪就像两条游得同样快的鱼,她在前面跑宋南雪在后面追,永远也追不上她。
他现在终于放弃了,终于选择停住脚步。只要她继续向前,他们就再也不会有关联了。
但她忽然想回头了。
想回头看看那只游不动的鱼,看看他那颗疲倦且伤痕累累的心。
无端的,手机铃声响起。
季颜没有多想,缓缓打开手机,下一秒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云觅舟。
她竟然主动联系她了。
季颜原本计划着等这边的事平静一些再去找她谈谈,但眼下看来也没什么好时机了。季颜接了电话直截了当报地址,不等云觅舟回应又迅速挂断电话。
意料之中,云觅舟来得极快,不到片刻她的身影就出现在走廊上。
她紧皱眉头步子很快,身穿一件白色大衣,将腰带束得很紧,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贝雷帽。尽管没有半点以前那调皮神情,但她的模样还是那么娇俏可爱,整个人看上去便让人想要保护。
“坐吧。”季颜轻拍身旁的椅子,冲她笑了一下。
云觅舟并没有着急坐下,只是站在玻璃旁久久看着里面的人,嘴唇紧绷一言不发。
“你放心,他是旧病发作,跟你没关系,死了也赖不着你。”季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