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这个一成不变的幽深宅院里,出现了一个不用过多说明就能立刻明白她在说什麽的人。
他能理解她的想法她的思路,能做到和她相同的事情,还有她现在做不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站在这里陪自己喂鱼。
过去那些只有自己的回忆,在霎时间被此刻的画面取代。
抛洒在水面上的鱼食逐渐被吃完,锦鲤们的动静也小了许多,甚至有一些锦鲤已经摆着尾巴离去。
从水面上收回目光的五条觉擡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扭头看向目光还落在湖面上的白发男人,脸上扬起轻快的笑容。
“我晚上想吃烤羊排,你呢?”
“唔……”五条悟想了想,随即报菜名似的吐出一连串的食物名称,“大福丶麻薯丶水羊羹丶铜锣烧丶可丽饼——”
“等等?这些不都是点心吗?!”
“点心也可以当饭吃。”五条悟理所当然地道,“一个下午废了我多少脑细胞,急需补充糖分啦。”
“下午在想东西的人明明是我吧!”
“什麽啊,手工活也很累人的。”
天边的夕阳逐渐收拢起最後的光线,将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吵闹的说话声在昏晦中慢慢远去。
荡开涟漪的湖面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能看到一两颗初出星星倒映其中。它们各自挂在迢遥的夜空中,似乎孤零零的,却又似乎遥相呼应,锦鲤已不见踪影。
第21章
五条觉觉得她不能再留在京都了,不然指不定要给五条悟当多少次免费劳动力呢。
但是人偶已经初具雏形,咒言回路也差不多完成,剩下打磨细节和组装的环节,她很好奇五条觉要用什麽办法让它成为【夏油杰】。
于是——
车站的地下通道里人头攒动,刚刚从列车上下来的人群,像是海洋中被什麽驱赶的鱼群般,被集体意识裹挟着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差不多还要四五个小时吧。”
听到五条悟的话,五条觉立即站住了脚步,後面的人因为她的急刹车,差点撞上。
表情不耐烦的那人或许本来想说些什麽,但是看到五条觉那张线条紧绷的侧脸後,他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然後自行绕开了他们——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五条悟现在或许已经被五条觉埋进土里了。
“你这说话说一半的破毛病到底是哪里来的啊?这种事情不早说!早说我就不来了!”
之前五条悟说,要让人偶成为【人】,需要去找一个人。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京都的五条觉便催着五条悟带她去找那个人,五条悟答应了,所以有了这次出行。
由于五条悟不能公开露面,在这边也没有证件不能搭乘飞机,于是他们只好先坐新干线去东京,然後再从东京换乘。
事前,五条觉问他要去哪里时,五条悟说在本州的北边,没有直达的新干线,要坐很长时间的车。
五条觉想:算上从京都转车的时间,不过也就四五个小时,她的游戏机可以撑住。
但没想到,现在新干线抵达了盛冈後,五条悟跟她说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大巴!
在电光火石间,五条觉想到了什麽,墨镜後的蓝眼睛睁得更圆了,她不可思议地说:“你是不是也嫌太远,不想一个人去那个犄角旮旯里找人,所以话说一半,忽悠我跟你一起来啊?!”
“嗯?我可没这麽说哦。”带着鸭舌帽的男人这麽说着,可上扬的尾音出卖了他,显然五条觉说的是对的。
“太过分了!大骗子!”
“好啦好啦。”五条悟很自然地擡手摸摸女孩子的脑袋,然後手臂下移落到她的肩膀上,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往站内的一家甜品店的方向走,“你来过这里吗?这里的福田面包很好吃的,我请客。”
五条觉不乐意:“一个面包就想哄我,我有这麽不值钱吗?!”
“那再加上南部仙贝丶海鸥玉子馒头?都是这里的特産哦。”
“有区别吗?!”忿忿不平用肩膀撞着五条悟手臂的五条觉,一针见血地说,“我看是你自己想吃!”
说是这麽说,但抗拒的力量有微妙的在放缓。
敏锐察觉到这一点的五条悟唇角翘起,很熟练地哄小孩:“毕竟难得来这里一次嘛。而且一个人的话未免太无聊了,有小觉一起来的话感觉会很有意思。”
闻言,五条觉翻了个白眼:“你的有意思就是看我生气吧?”
那一些好奇心还不足以让她愿意耗费这麽多时间去找一个人,等做好了再看也可以。所以,要是早知道的话她绝对不会来!这个家夥肯定清楚,就是故意不说的!
你生气的时候的确挺好玩的。
不过这句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承认的,于是,五条悟直接跳过这个话题。
“面包是可以自己搭配奶油和果酱的,我强烈推荐生奶油搭配葡萄和桃子果酱的组合!”
用铺满奶油和果酱的面包哄好了小朋友,又在车站内买了路上当零食吃的南部仙贝後,两人才去汽车站搭乘大巴。
大巴车驶出繁华的城市,又走走停停的在偏僻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了好久,才终于到达五条觉他们的的目的地。
在半路上靠着五条悟睡了一觉的五条觉,两步并作一步地跳下车,站在路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长这麽大还是第一次连续坐这麽长时间的车,简直是折磨!
等大巴车开走後,五条觉立即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回去的时候我不要坐车了!”
“你不会想我用术式带你回东京吧?”瞬间猜到五条觉在打什麽主意的五条悟,擡手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X,“达咩,超级累的。”
“到盛冈就行,从天上走直线。”
“那也很麻烦啊!”
“我不管!”
吵吵闹闹的两人顺着并不宽敞的水泥马路进入村庄。
放眼望去,建筑稀稀拉拉的点缀于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中,几乎全都是一两层的一户建,看不到什麽高大的建筑。
个性十足的两人和这个偏僻落後的村子格格不入,路上遇到的一些村里人会用警惕又排斥的目光打量他们。更有甚者还会停下来,和同行人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地议论些什麽。
五条觉和五条悟对那些不怎麽掩饰的目光熟视无睹,眼力非常好的他们,很快就在村里找到了那户术师家庭。
写着【钉崎】的门牌,在风雨的侵蚀中已经被圆滑了棱角。
五条悟擡手按门铃时,仔细盯着里面看了看的五条觉问他:“你是想用她的术式把人偶和他联系起来?”
“嗯哼。”
五条觉不禁皱眉,但到底没有怀疑五条悟的判断,只是问:“你怎麽认识她的?”
住在这麽偏的地方,明显不是隶属于高专的术师,也并非什麽出名的人,她都没听说过。
“说不上认识。”
说话间,里面的门被打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里面出来了。
看到庭院的大门外是一对陌生人後,老太太在门口停了一两秒才慢吞吞的迈开步子走过来。
五条悟看着那眸光犀利的老太太,微微笑了一下,几乎不动唇的低声道:“是我一个学生的家长。”
五条觉:“那看起来你这个老师当得还是有点用的嘛?”
五条悟又笑,但没有回答。
这时,钉崎美惠已经走到了大门处。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巡视了一圈後,最後停在了五条觉的身上,语气平和地问:“你们找谁?”
听到问话,五条觉轻扬了下眉梢:“你不是已经认出我了吗?”
五条觉的小墨镜一向就没有好好戴正过,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就能看到那双半掩在圆片小墨镜後面的蓝眼睛。
世界上有不少人虹膜的是蓝色的,但是蓝得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的蓝色,并且还有特殊瞳纹的眼睛,大约只有眼前这个人。
白发,蓝眼睛,女性。
钉崎美惠的确在看到她的眼睛後,就有了猜测。眼下这个毫不客气的回答,更是直接坐实了美惠心中的想法。
“……五条家主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样。”
恣意不羁。
她倒不是反感这样的人,有实力的人活得自在些是理所当然的。就是不知道这尊大佛怎麽找到这里来了……
心底不自觉轻叹了一声的钉崎美惠打开庭院门。
“两位请进。”
钉崎家的房子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但是各处都维护得很好,一看就知道主人很爱惜自己的房子。
在玄关换鞋时,五条觉还在玄关柜上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偶。
饶有兴趣的五条觉在打量玄关柜上的小玩具时,走在前面的钉崎美惠也仗着对屋子的熟悉,透过装饰上的反光悄悄打量着她。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丶御三家的家主丶现代最强的术师,再加上那些传言。
钉崎美惠原本以为五条觉会对这里流露出什麽不满或者轻视,就和其他那些长于富贵家庭的人一样。
但没想到她进门後,不需要招呼就很自然地脱鞋,和任何一个到别人家做客的丶有礼貌的孩子没什麽区别。
并且,似乎还对那些简陋的小玩具很感兴趣的样子。
钉崎美惠的心情不禁有些微妙了起来,这时,她听到五条觉问。
“这个稻草人是你自己做的吗?”
钉崎美惠回头,看到五条觉拿着一个头顶爱心的稻草小玩偶兴致勃勃地问她。
“这个是我孙女做的。”钉崎美惠说。
五条觉扬眉,然後把那个稻草编的小玩偶放回去:“有意思。”
态度和语气都莫名有些奇怪,但没什麽恶意。钉崎美惠没有追问,领着客人们去客厅落座。
描绘着蔷薇花的白瓷杯里升起氤氲的热气,清新馥郁的茶香在空气中缓缓扩散。
端上茶水後,钉崎美惠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不知五条家主千里迢迢来找我这个老太婆,是有什麽事?”
“非要说的话——”把玩着茶杯的五条觉指了指身旁的人,“我是陪他来的。”
闻言,钉崎美惠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始至终就没有出过声的男人。
男人戴着鸭舌帽和深色墨镜,帽檐虽然没有压得很低,但也没办法看清真容,只知道也是一头白发。
因为诅咒对视线很敏感,所以很多术师都会选择用墨镜将自己的眼睛遮住。于是,钉崎美惠并没有觉得他的打扮奇怪,只是猜测大概他或许也是五条家的人。
“这位先生怎麽称呼?找我有什麽事?”
“我姓五条。”五条悟语气轻快地说,“这次来找钉崎夫人,是想委托你用术式帮个忙,帮我把人偶和某个人进行暂时的共鸣,让他们在概念中成为同一个个体。”
听到他的话,钉崎美惠下意识皱起眉:“我的术式的确可以用媒介,暂时的将稻草人和目标联系起来。但是让人偶在概念中变成【人】,这太荒谬了。”
“虽然荒谬,但理论上是能做得到,对吧?”
钉崎美惠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男人的下一句话,把她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刍灵咒法具有破坏灵魂的能力,换句话来说,它具有影响灵魂的效果。据我所知,钉崎夫人你大约二十年前做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失败了。外表看起来和年纪不太相符,也是因为那次的反噬。”
五条悟的话让钉崎美惠瞳孔放大,她震惊地看着五条悟,嘴唇翕张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麽,但什麽都没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塌下肩膀,有些苦笑地说:“不愧是五条家,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吗……”
捧着杯子的五条觉眨了眨眼睛:不,我毫不知情,五条家也不知道。嘛,不过这个家夥知道的话,也勉强算五条家知道吧。
“对于那次的失败,我有些猜测,你要听听吗?”五条悟说。
十分好奇五条家到底怎麽知道这件事的钉崎美惠闻言打起精神来,调整了一下坐姿:“请说。”
“有一个原因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当时使用的媒介和共鸣的对象,在质量上本就存在很多不足。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个共鸣对象,也就是你的先生。他并非术师,对咒力没有概念丶无法理解,契合度天然就低,所以注定会失败。”
钉崎美惠的丈夫是因病去世。
当年得知丈夫患病的消息时,钉崎美惠的第一反应就是她一定要救他!而当时出现在脑子里的想法,是她的生得术式。
刍灵咒法·共鸣,通过获得目标的某部分躯体,把人偶和目标本体联系起来,人偶所受到的攻击会原封不动的转移到目标本体。
这是她的术式本质。
既然能通过人偶转移伤害,那是不是也能把目标受到的伤害转移到人偶身上?
当初的雏人形被制作出来,不就是为了替某个人消灾解难的吗?如果能让人偶代替丈夫生病的话……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咒术本身就不是一件科学可以解释的事情。
丈夫的时日无多,但并没有丧失生活能力。于是,钉崎美惠便一边陪着丈夫治疗,一边集中精神开发自己的术式。
终于,在丈夫还能自己下床走动的时候,钉崎美惠成功领悟了极之番·同感。
顾名思义,彼此的感受相同。
虽然和她一开始所想的转移有些区别,但【同感】理应是可以让人偶分担丈夫的痛苦,从而达到延缓生命的效果。
可是钉崎美惠失败了。
丈夫猝死,她也出现了明显的衰老。
周围的人只以为她是太过伤心才会如此,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
当时为了制作和丈夫同感的人偶,钉崎美惠通过诅咒师的暗网找了许多材料,虽然做的很小心,但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
那些注意带来了麻烦,也是她现在隐居在这个偏僻村庄的原因之一。
不过没想到,安稳了这麽多年,这件事还是再次被人提起来了。并且……还是五条家的人。
也庆幸是五条家的人吧,他们看起来还能讲点道理。
“契合度吗……”钉崎美惠喃喃说了一句,这麽多年来,她并非没有猜测,只是强迫自己不要回想而已。毕竟……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五条悟并没有回答钉崎美惠的这句自语。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钉崎惠美身上会出现一些什麽反应。因为这些事情早就发生过一次了。
18级的高专新生中,名为钉崎野蔷薇的学生是她的孙女。
她原本是想把野蔷薇留在身边自己教导的,但野蔷薇不想留在这里,和她大吵了一架,才来高专上学的。在野蔷薇入学前,她通过电话和他联系过。
这件事,也是当时从她本人口中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