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没问老板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或者为什么终于想通了。时间不早,需求临时,高铁商务座早都都卖光了,方嘉费了好大的劲才买到一张一等座。
季夏踏出浴缸,草草擦干两只脚,把行李收一收,坐下来重新穿鞋。
去前台退房时,季夏发现鞋跟处有一颗珍珠掉了。她缓了缓退房的决定,原路折返回房间,一路走一路找,但掉了的珍珠就是掉了。
房间的桌上还扔着那包烟、那只打火机,还有BZ品牌的订货会新品手册。季夏把没拆的烟和打火机收进随身包里,拿起那本手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翻阅。阅罢,她把手册丢进垃圾桶里。
季夏站在垃圾桶前,看了好一会儿这摊垃圾。然后她找出王杉风的微信,问对方晚上和客户的饭局结束了吗?
几分钟后,王杉风回复,反问季夏有事吗?
季夏说,开了两个会,过了宁波当地的饭点,不知道现在还有哪家餐厅开门营业?劳烦王杉风给个建议。
去大排档的路上,方嘉问季夏顺利到高铁站了吗,季夏说今晚不回了。方嘉没问老板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或者为什么又想不通了,只能再帮老板处理。
到了大排档门口,季夏踩着地上的污水和用过的餐巾纸走到王杉风坐着的桌前。王杉风已经点好了菜,桌上摆着几瓶啤酒。
季夏坐下,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王杉风伸手拿起烟盒,熟练地拆开,弹出一根烟给季夏。季夏接过,就着王杉风递来的火点着烟,连续吸了两口。
因为爱人患癌戒掉的烟,季夏今夜为了事业重新破戒。
王杉风吃菜、喝酒、抽烟三不误,看上去晚上的饭局并未让她吃饱。一根烟抽完,王杉风看一眼季夏的婚戒,“你老公是什么样的人?”
季夏简单说:“机器一样的人。”情感需求极低,对他提一个要求,他就按照要求输出一个结果,永远按照自己的逻辑程序运行,不理解的绝不理解,不支持的绝不支持。季夏不信王杉风既然能收她的礼物、坐在这里和她吃菜喝酒抽烟,就一点都不调查她的相关背景资料。但王杉风要问,季夏就答。
王杉风被这个回答惹笑了。
季夏有来有往,“张嵩复――张总是什么样的人?”
王杉风说:“正常男人。”
王杉风定义中的正常男人,大概和季夏定义中的正常男人有所差异,不过这不妨碍季夏理解她的意思。季夏问:“今天的订货会,是你们公司的正常工作环境和氛围吗?”
王杉风答非所问:“现在的环境比二十年前好得多了。我年轻刚工作的那几年,比现在的小姑娘苦多了,什么事情没遇到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季总,你没在仓库干过吧,也没在四五线小城市站过店吧,也没应付过手里捏着几个大省的百货网络的经销商男老板吧。”
季夏不讲话,沉默着抽了两口烟。
王杉风不需要季夏的回答,季夏脚上的这双鞋已经给出了答案。她问:“你和桑总是怎么谈生意的?找了你老公一起?”
季夏把烟头直接按在金属桌角上,“嗯。”王杉风学历不高,视野不宽,但脑子是聪明的。对客户,季夏向来讲边界感,但对没有边界意识的王杉风,季夏也不必再讲什么边界,“我以前没碰过你们这种夫妻是上下级的客户。”
桌上三瓶啤酒瓶已经空了,王杉风的脸色却像一滴酒没碰一样,“季总世面见得少了,不够‘高大上’了。”只是喝了酒的王杉风笑起来没有之前那么佛了,“我在集团干了二十四年,你讲桑总器重我吧,那是很器重的呀,不然你早都找他投诉我了,但你也知道投诉了没有用的,对吧?”
季夏笑了笑。
王杉风说:“我们桑总么,跟张嵩复一样,也是个正常男人。他给张嵩复升事业部总经理的时候找我聊,说:你们夫妻谁当总经理都是一样的,一家人,左口袋右口袋的事情,更何况你还要养小孩的,你只管盯牢小张的皮夹子和皮带就好了,以后你就在公司养养老,不是蛮好么。”
季夏问:“你们的女儿叫什么?”
王杉风不回答,又说:“我总跟我们家MM讲,以后要过不需要盯牢男人皮夹子和皮带的生活。她现在暑假,一个月要上冰二十五天,工作么我现在反正是在养老,没有陪女儿重要。季总,我之前放了你两次鸽子,你心里怪我吧?”
季总摇头,“没有。”
王杉风笑了笑,“季总这种‘高大上’的人就是不一样。”
季夏对上王杉风的笑,这是对方的第一次真实的笑,脱去了“佛”的外衣的笑,并不怎么动人,却让王杉风的五官看起来明亮多了。
王杉风这种人,如果当年没和张嵩复结婚,职业发展会大不同吗?季夏抽着第二根烟,心里知道不可能。在季夏亲眼见识过了的这种工作环境里,王杉风为了婚姻牺牲和付出的人生成本,远远小于她不结婚会付出的对应成本。婚姻当然从来都不是女人的自由选择,季夏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进入婚姻,而无需为此扭转职业轨迹和牺牲人生的其它可能性,不是因为季夏有选择的自由,而是因为季夏有选择的特权。
王杉风没有季夏的特权,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将两排黑珍珠踩在鞋底。季夏知道,王杉风只希望她的女儿将来能够拥有这样的特权。
这种客户,季夏真要做吗。季夏想清楚了吗。
季夏把第二颗烟头也按在金属桌角上,“王总,和思万合作,是你最好的选择。你炒掉手上现在用的六家供应商,把业务全部划给思万。”她讲得干脆又果断,“作为回报,我会给你那六家供应商没有能力给你的东西。”
王杉风说:“什么东西。”
季夏说:“张嵩复的位子。”
王杉风听了个笑话,但却没露出一丝笑容。她看了看季夏面前的两颗烟头,“你怎么做?”
季夏说:“用‘高大上’的方法做。”
王杉风问:“我怎么相信你能做成?”
季夏说:“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收到Y集团采购部门发来的签字版意向书之后,季夏特地致电桑德易,感谢桑对季夏、对思万的信任与支持。
桑德易在电话里讲:“季总,有些话,我到今天才能跟你讲明白。之前我让小曹代表集团推进和思万的合作,不是因为你来了七趟宁波,也不是因为你请我到上海看了你给法国人做的事情,更不是因为我要‘画龙’,而是因为你是一个识大势的人。今年上半年的新疆棉事件后,想在中国市场做长久生意的人,都得有你这样的脑子。我们做生意的都明白,再能吃苦、再有能力的人,在‘时势’面前什么都算不上。你能识势,是我愿意和你谈生意的最重要的原因。”
季夏笑了,“桑总看看什么时候有空,我和老陈去宁波拜访您。”
桑德易说回头让助理看看,告诉季夏。
季夏说:“能和Y集团正式合作,是思万很珍惜的机会。作为给优质本土集团客户的回报,标准费用我虽然打不了折,但我能为集团的各事业部提供一项免费的增值服务:组织管理咨询。我们家老陈做了多年跨国大企业的高管和一把手,讲到品牌公司的成功,他有一个独家心得:外看产品创新,内看组织管理,核心看顾客价值,长期看品牌文化。在这‘四看’当中,组织管理是最重要的纽带,也是最难发现问题所在的。下回去宁波拜访您的时候,我让他和您详细聊。”
桑德易连说了两遍“好”,又说:“你讲的那个咨询服务,具体怎么做,你找小曹谈,我让他全力配合集团内的资源。”
季夏签下了Y集团――虽然只是一个时尚女装事业部,也给全公司带来了全新的挑战和压力。
内外资品牌客户的做法完全不同,季夏要求公司内的每一个team leader都要“跟得上”。此外,她亲自拉了两份名单,一份负责做BZ品牌的retaining服务,另一份负责实施免费的组织管理咨询服务。
许宗元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二份名单上。不仅如此,季夏还要他来lead这个项目,并且约了他的时间过具体的项目实施要求。
Pitch新客户的全阶段许宗元几乎零参与,现在季夏一开口就要他带队去宁波客户总部驻场至少四周,许宗元拒绝得很干脆:“我不做这种客户。”他现在十万分理解黎桃当初的心情。
季夏盯住他。
许宗元问:“为了拿下这个客户,你给她们送了什么?”当初搞定孙璐,季夏给人送男人,现在搞定王杉风,季夏又送了什么?
第107章 . 生死
季夏不回答。她把本来要跟许宗元过的项目资料扔在桌上,反问:“你爷爷会讲英文吗?”
许宗元莫名其妙,“不会。”
季夏又问:“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拉丁文?俄文?日文?韩文?有他会讲的吗?”
许宗元说:“我爷爷不会讲外语。”
“哦。”季夏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你爷爷做生意,把你爸从小养到大,你爸继续做生意,把你从小养到大,你的‘国际化’眼界和‘精英’形象下面垫的每一张钞票上面都印着大写的‘LOCAL’。你既然没有拒绝用‘这种’钞票,你又有什么脸面拒绝做‘这种’客户?‘这种’和‘这种’,有区别?”
许宗元不说话。他能说什么?说他爷爷奋斗了一辈子就是想让儿子和孙子们在外人眼里看上去“高大上”?他爷爷一直坚信自己很成功。
季夏说:“你来公司多久了?快一年?”
明知故问,许宗元不答。
季夏说:“能坚持这么久也蛮不容易。签下Y集团,我心情好,给你涨薪百分之四十六,恢复到你离开零诺时尚之前的数字,隔壁楼我又新租下来半层,装修的时候会给你做间独立办公室,你的商业医疗保险公司会替你升级,cover所有高端私立医院的门诊、住院和牙科。你上个月问我要三个新的headcount,我现在给你六个。”
这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Xvent一次性顶掉了BZ品牌的六家供应商,吞下的业务量所对应的annual retaining fee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这家local集团的local品牌一跃成为公司营收的新支柱,季夏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能让对方在同意三个月这么短的账期的同时,还先行打过来一大笔预付款。从生意的数字结果来看,季夏这次开源可谓无比成功。公司能赚,老板肯给,打工的才能有钱。
季夏说:“没有Y集团‘这种’客户,就没有你的涨薪和其它福利。我现在再问你一遍:这种客户,你做,还是不做?”
许宗元告诉自己,他就算不看在高薪、高端保险和独立办公室的份上,也要看在那六个headcount的份上点头,但他绝不会愚蠢到拒绝季夏给他的涨薪和其它福利。他说:“做。”
季夏示意许宗元看桌上的项目资料。
组织管理咨询并不是Xvent的主营业务――非但不是,而且差了十万八千里。许宗元不知道季夏给客户方大老板喂了什么迷魂药,哄得对方相信一家品牌传播供应商能够为他们提供有价值、可实施的组织变革和设计方案。许宗元坚信,要不是有他在这里,季夏根本没有人才资本向对方提供这项增值服务。这类项目做起来沟通多、工作复杂且琐碎,上及战略分析,下及设计实施,需要勾连企业内部资源和各方利益相关人员,要是有得选,许宗元根本不想碰这种项目。
季夏对许宗元提要求:“我要让桑德易同意设立集团CMO的新岗位,人选从内部提拔,base在上海。以新的CMO为核心,重组全集团的品牌传播和营销团队,在上海成立集团品牌营销中心,实现宁波/上海双总部制。”
许宗元没听过这种跳过客户的实际情况、方法论和工具,直接设定一个结果的要求,这简直是本末倒置的工作方式。他不能同意,“我不可能这样工作。”
季夏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许宗元狐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季夏不答,“这是第一步。第二步, 设计全新的集团各事业部总经理的业绩管理和评估体系。第三步,制定各事业部总经理的内部竞争上岗制度。”
许宗元的经验无法让他判断季夏到底要干什么,但他的智商让他立刻明白了季夏要做的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CMO这个新岗位,你是为了给谁设立的?”
季夏看着他。
许宗元问:“王杉风?”
季夏还是看着他。
许宗元终于清楚了季夏究竟是怎么搞定王杉风的,“你要先让王杉风的内部行政级别变成和她老公一样,然后再让她通过内部竞争上岗取代她老公?你要让我做一套把她老公拉下马的组织设计方案?这是无视客户的需求和利益。”
季夏说:“无视客户的需求和利益?上海是时尚品牌和顶级行业乙方资源的大本营,在上海成立第二总部是每个本土时尚品牌走向国际化的必经之路。一家年营收上百亿的企业,董事长选人用人‘唯亲’二字,不应该做组织管理改革?”
许宗元说:“这不符合我的work ethics。”
“Work ethics?”季夏这回是真笑了,“早在你当初照着Vivian的旗舰店数字零售方案改你给客户做的方案的时候,你就应该清楚自己再没资格提这个词。”
许宗元皱眉,“那是你要求的。”
季夏说:“我提了要求,但没逼你,也没有任何人能逼得了你。你要是真有骨气和坚持,就别做任何一件你不齿的事,也别拿我开给你的薪水,别占我搭给你的台子。你可以什么都不要。”
“不要”,应当是人生中最容易的事情――不是吗?
许宗元不说话。
季夏说:“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普遍擅长找看似无懈可击的借口粉饰内心。Eric,你过去这一年找了什么借口说服自己留在Xvent,你内心深处怎么看我、看这家公司,我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我只想提醒你一点:任何借口都掩盖不了你并不真的抗拒你做的事情。你骨子里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该清楚。”
许宗元不说话。
季夏说:“你带队去宁波,记得用对你爷爷的态度对客户。”
许宗元还是不说话。
季夏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许宗元说:“没了。”
季夏说:“那就滚出去。”
许宗元回到位子,打开浏览器,搜索女人更年期一般是多少岁及其主要表现和症状。司小敏正好过来跟他讲Y集团的相关工作,看到他没关的页面,只觉离谱,“你怀疑Alicia更年期?你没见过你妈妈更年期是什么样?”
许宗元没有。他妈今年六十三,他没关注也没关心过他妈什么时候开始的更年期,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更年期。他妈更年期的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打扰到他一刻。
司小敏和许宗元讲完Y集团的事情,又和他一起过了一遍目前正在pitch的客户。一共八家外资奢侈品牌,全是黎桃带走的那六个客户的直接竞品。如果黎桃没走,许宗元不相信季夏今天会这么大方地给他涨薪加福利,季夏已经损失了一个黎桃,她不可能在公司扩张的关键时期再损失一个许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