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行烟烟【完结】
时间:2023-11-27 23:08:07

  刘辛辰反唇相讥:“是吗?我倒是见过草要吃草,羊要吃羊的奇观。你之前是怎么对宋零诺的,你怕不是失忆了。”
  韦霖扬起嘴角,“你错了。她和我都是要成为猛兽的。猛兽之间的撕扯,是草和羊看不懂的。”
  宋零诺早已形成了一套应对韦霖歪理邪说的免疫体系,她制止两个人的斗嘴,“今天要做的差不多了,要不就先到这吧。”
  刘辛辰却没要走的意思,“你的创业计划进展什么地步了?”
  宋零诺要做一家通过商业创新手段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企业,刘辛辰为了理解宋零诺究竟想干什么,特地花了几天时间查询国内外的相关资料。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远超社会发展速度,普通大众对社会创新、社会企业、共益企业(B Corp)、影响力投资(Impact Investing)、商业向善、资本向善……等等理念都很陌生,刘辛辰也不例外。她查来的数据显示,截止到上个月底,全球经认证的B Corp一共六千余家,注册地在中国境内的仅三十家,占比连千分之五都不到;国内专注做影响力孵化、影响力咨询和影响力早期投资的资本和基金更是寥寥无几。这些冷酷的数字足以说明宋零诺想在一个尚不成熟的大环境下做社创是一个多么不理智的念头。
  宋零诺知道刘辛辰一心想让她“悬崖勒马”,这也很正常,因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彻底理解宋零诺。
  她说:“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可以给你讲一讲。”
  这周她和韦霖讨论决定了要解决的“最基础”、“最小”的消费者痛点是什么。女性残障人群的身体机能和对服饰的需求的确差异巨大,但是总有一样东西是绝大部分人都需要的:内裤。
  一条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都能轻松穿脱的内裤。
  为了让刘辛辰容易理解,宋零诺找了张纸,潦草几笔画出内裤的设计线稿――她上个月在Coursera找了米兰某设计学院的服设在线课程,开始坑坑绊绊地补充自己原先不具备的知识和技能。
  刘辛辰看着宋零诺画的图。她就没见过这么丑和粗糙的设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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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零诺也不管丑不丑,拿着图解释:“我们希望改变传统女性内裤的穿脱方式,从上/下式的穿脱,变成左/右搭扣式的穿脱。这样一来,轮椅使用者和卧床者基本可以实现不依赖别人帮助,自行穿脱内裤。这是一个很小的创新,但可以让她们获得自尊和独立。”
  接着,宋零诺又详细描述对这款产品的构想:左右搭扣背面会做有皮肤触感的特殊衬垫,让穿戴者不会产生异物感;面料选用特殊抗菌的材质,可以帮助防止细菌堆积、异味和酵母感染,避免引起瘙痒刺激的、与细菌相关的皮肤感染;衬里使用天然棉,具有高透气性,提升漏液保护和舒适性,适合超级多汗或意外漏尿的场景。
  这些不是宋零诺或韦霖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基于过去近三年CMI为适应性时尚项目做的所有消费者调研和洞察,挖掘和总结出来的理想产品特征。
  刘辛辰听着觉得复杂,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内裤,但它的开发和量产难度并不低。
  宋零诺说:“这款产品也同样适合身体健全的人群,在左右搭扣都扣好的情况下,消费者可以仍然选择上下穿脱。当然,她们也可以选择新的穿脱方式,这尤其适合手术后和生产后的女性群体。”
  至于产品定价,宋零诺的计划是维持在双位数。然后她又强调,销售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会固定用来做后续产品的研究和开发,这个信息会出现在所有面向消费者的传播物料中,非常适合偏向进行“责任消费”的年轻一代消费群体。
  刘辛辰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平衡了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的构想,比她此前以为的只靠同理、情怀和所谓的热爱去做这件事情要靠谱一些。
  宋零诺看得出来刘辛辰在想什么,“在精神鞭策和价值认同之外,一定要有由利益驱动的社会性改革。这正是我们做这件事的认知地基。”
  这两句话听上去厉害又高级,刘辛辰望着宋零诺,“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练习对象了?你这一大堆又是图又是阐述又是上高度的,是准备出去找钱的时候对潜在捐赠者和投资人说的,是不是?”
  被看穿的宋零诺喝了一大口水,抿抿唇。韦霖在一旁替她说:“嗯。”
  这段时间宋零诺看了不少成功女性创业者的各类访谈视频,模仿和学习人家的思维和讲话方式。韦霖看过宋零诺的视频收藏夹,里面有近一半都是季夏这两年在各种行业论坛的演讲和商业媒体的采访。季夏的自信、魅力和让人为她讲的话买单的天赋,宋零诺一样都不具备。宋零诺只能反复地写、反复地背、反复地练。
  刘辛辰又望向韦霖,“你已经决定要和她一起创业了吗?”
  韦霖合上电脑,收拾东西,起身道:“没有。”
  刘辛辰和宋零诺一起走去坐地铁。走着,她说:“我不干涉你要做什么,但我有自由表达观点。”
  宋零诺说:“嗯。”
  刘辛辰说:“接受Vivian给你的升职,继续在零诺时尚工作,等到内部达人协议自然结束后你再提辞职,不好吗?你就非要把好不容易攒的钱全赔给公司,然后一穷二白地开始搞创业?”
  被N95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宋零诺一声不吭。
  刘辛辰说:“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让自己没钱的决定。”
  宋零诺开口:“那我就没钱好了。”
  刘辛辰质疑:“值得吗?”
  宋零诺停下脚步,站定在路边。刘辛辰跟着站住。宋零诺扯掉脸上的口罩,深深呼吸了一口,“你还记得前年我们部门出的那次大丑闻吗,事情出了之后刘总和陈总联席主持全体员工大会,在会议上讲要成立女性权益委员会,讲零性骚扰政策和制度,讲强制性培训、投诉渠道和监管体系。我当时想,如果我在这家公司继续努力工作,我将来有没有机会能够走进刘总的办公室,亲口问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能为零诺时尚直接任命一名女性最高领导者?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提出这个问题的欲望了。”
  “为什么?”刘辛辰问。
  宋零诺说:“很多事情我是慢慢地看懂的。在刘总眼中,‘Women First’可能是重要的,但最为重要的永远是生意的数字。就像零诺体育总裁换人一样,在刘总眼中,‘特殊障碍人群’可能是值得关注的,但最为重要的永远是集团的整体利益。也不只是这两件事,很多很多的事情,以及老板们很多很多的决定,背后的逻辑都是共通的。”
  刘辛辰没有反驳。
  宋零诺继续说:“前年开部门大会,我在开会的时候说我认为当时大家做‘适应性时尚’项目的方式很虚伪,会后我就被梅森姐逼着向陈总道歉。后来我道了歉,交了作业,也知道了陈总从头到尾都没认为被我冒犯,我以为我学到了职场上很宝贵的一课。但是直到今年去纽约工作我才知道,原来‘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对那边的从事无障碍和包容性设计工作的人群而言早已是最最基础的常识,这种认知和环境的新旧对比,没经历过还好,可是我一旦经历过,就再也无法在旧的认知和环境下消耗每一天。我不想适应旧的环境,我也不想改造旧的环境,我只想创造新的环境。社创这条路很难,我知道,你以为我就没有顾虑吗?怎么可能。我当然也会担心失败,变得身无分文,没办法给奶奶好的生活,被人看笑话,最后还是得灰头土脸地重新求职,打一份稳定的工,但是最差的情况不就是回到三年前吗?我总觉得我拍了那么多季的‘无畏’,我应该至少彻底无畏一次,为我的人生。”
  刘辛辰从没听宋零诺这般剖白过自己的内心,而宋零诺的这一番剖白,不知是说给刘辛辰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刘辛辰直觉是后者,因为宋零诺从头到尾也没有看她。
  人不无暇,人皆有私欲,即便宋零诺再不想待在零诺时尚,她还是在利用零诺时尚的这份工作为她的创业做资源和资金的积累,刘辛辰不想judge她,“Vivian不是好糊弄的老板,你觉得她会发现不了你的异样吗?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么做管理?”
  宋零诺不回答,“你还有要说的吗?”
  刘辛辰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事她留到最后才讲,“你找韦霖一起创业是不是疯了?”
  宋零诺说:“我要做的事情很难,我需要她。”
  刘辛辰实在无法理解,“她是什么人,过去对你做过些什么事,你还不够清楚吗?和这种人一起做事情,将来有的是你吃亏的时候。”
  宋零诺说:“正因为我知道她是什么人,我才要找她帮忙。和一个我知道很有可能会在她身上吃亏的人共事,总好过和我完全不了解的人合作。”
  周末,宋零诺请韦霖来家里聚餐,介绍叶叶给她认识。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刘辛辰。
  宋零诺要创业的事情和叶叶沟通过两次,也坦诚地邀请过叶叶加入,因为“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不论是从创始团队的人员架构考虑,还是从实际产品开发和对目标消费者的共情能力考虑,宋零诺都必须要保证至少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残障创业伙伴。
  叶叶在梁梁主持的“Giant”项目做了半年的图案设计freelancer,对时尚和服装设计相关的工作已没有最开始那般排斥,虽然叶叶一直致力于为解决残障人士相关的社会问题而做着贡献,那个求职小程序她和朋友们运营了快两年,实名注册会员已突破了五千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愿意和宋零诺一起创业。两人的“塑料”情谊在宋零诺从纽约回来后仍然维持着“塑料”的状态,刘辛辰一点都不看好宋零诺能成功把叶叶拉入伙。
  四个年轻女人挤在宋零诺的出租屋里。宋零诺做了两个菜和米饭,刘辛辰和韦霖各自带了一个菜来,叶叶准备了饮料,还从她那屋搬了两个小凳子来,帮宋零诺凑齐了招待人的装备。
  吃完饭,韦霖打开随身平板,给叶叶解释商业模式,然后给她看目前的产品设计概念,用的不是宋零诺那张粗糙草稿,而是由ai工具协助优化后生成的设计图。韦霖的学历、工作经验和跨文化背景让她自带光环,比起听宋零诺讲,叶叶看上去更倾向于听韦霖讲这些和商业强相关的内容,至于她实际听进去了多少,没人知道。刘辛辰在一边旁听,内心非常不想承认韦霖的确比宋零诺讲得好得多。
  等韦霖讲完,叶叶从自己的数字头像图库里挑了一张作品,送给韦霖作为新朋友的见面礼。
  离开宋零诺和叶叶的出租屋,刘辛辰和韦霖一前一后走到电梯口。等着电梯,两人各自看手机。过了会儿,刘辛辰冷不丁开口:“你在刚认识的人面前真的很有蒙蔽性。”那幅温柔含笑的面孔,早前刘辛辰也曾见识过。
  韦霖不抬眼,“你操完宋零诺的心,还要操叶叶的心?”
  刘辛辰把手机揣进大衣兜里,走进电梯。韦霖也跟着走进去。电梯下行,刘辛辰又冷不丁开口:“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才变成现在这样?”
  韦霖说:“嗯。我八岁那年夏天,数学有次考了98分,我妈知道后不让我吃饭,命令我在楼道里罚站。她把防盗门从里面锁上,我不站够时间进不了家。那天特别热,我只穿了一件短袖上衣,连正经裤子都没穿一条,就被我妈这样赶出去了。后来到了高年级的放学时间,有个我一直很喜欢的姐姐背着书包回家了,她家就住在我家对门,她看见我穿成那样在家门口罚站,愣了一愣,然后迅速扭过头。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她看我的目光。”
  电梯到一楼,韦霖先走出去,然后站在外面等了等刘辛辰。刘辛辰走出电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各自掏出手机叫车。等司机接单时,韦霖说:“你是不是就想听这种故事?它有没有帮助你成功构建对我的想象的合理性和逻辑性?我编得还不错吗?”
  刘辛辰真不知她到底哪句话才是真的,“你真的是神经病。”
  韦霖说:“认为一个人必须要受过创伤才会变成你厌恶的样子,才是真的神经病。”
  有司机接单,车子开过来要八分钟。刘辛辰说:“我不懂,你到现在都不打算和宋零诺一起创业,但你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她,你图什么?”
  “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韦霖回答说。
  这次聚餐后,四个人陆续都阳了。毒株是同一款,症状和病程却各有差别。
  韦霖最轻症,只腹泻了两次,低热了一晚。宋零诺的症状最重,网上描述的那些她一样都不缺,每天都在刷新患病新体验。她在家收到施谨个人出资给部门员工投递的首阳物资包,里面有散利痛,清咽滴丸,丹东草莓,还有能监测血氧的智能手环。连刘辛辰都终于羡慕了一次别人家的老板。
  确诊之初,宋零诺给宋怀谷打电话问奶奶的情况,宋怀谷说你奶不出门,别担心。宋零诺打了一笔钱给宋怀谷,让宋怀谷给保姆加点工资,这段时间住家看护。宋怀谷说还是小诺懂事啊,又问她明年是不是能把奶奶接去上海了。宋零诺半晌没回答。
  管宁每天都打两个电话问宋零诺的情况,他那边情况也没多好,秋季赛的季后赛正如火如荼进行中,为了保证选手的竞技状态不受这波感染高峰影响,基地全封闭式管理,他出不来。
  到了第七天,宋零诺的烧还没完全退。在家办着公,她收到新的HRBP发来的员工违纪严重书面警告。宋零诺在二手平台出售公司品牌样衣的事情已经核实,按照员工手册相关条款,宋零诺将被扣缴和已出售额对等的薪资。
  宋零诺打电话问刘辛辰,“是你举报的我?”这件事除了刘辛辰,没别人知道。
  刘辛辰抗原刚转阴,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遭宋零诺质问,“我有我的working ethics,我的确是和阑姐说了,但是阑姐和我说,她会让Vivian用缓和的方式处理你卖衣服的事情。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给HR发举报邮件。”
  发着烧的宋零诺没力气听刘辛辰的拳拳誓言。她在记账软件上做出相应调整。
  有些事情好比连续剧,一旦有了第一集 ,就会有第二集。
  周苏发来宋零诺下个月的工作日程表,宋零诺点开查看,除了两个不起眼的软植以外,没有其它商务。她问:“苏苏你是担心我身体吃不消吗?”
  周苏说:“一方面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另一方面是近期也没什么好商务,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宋零诺把事情告诉刘辛辰,问她最近品牌方的情况是这样吗。刘辛辰说当然不是,周苏这是明显卡你的商务资源。宋零诺明白了,这只能是施谨和姜阑的意思。刘辛辰说得没错,施谨是聪明的老板,宋零诺的蓄意隐瞒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当晚宋零诺烧得迷迷糊糊的,身上的汗又黏又腻。她开始做梦。
  梦中,她的稻田辽阔而与众不同,一根根稻穗上挂满了金币,每当风吹过,金币就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当她试图摘下金币时,稻穗会突然变得遥不可及,她像是永远都触碰不到。在稻田的另一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时钟,它的指针像稻穗一样闪着金光,指针不停地旋转,每转一圈,稻田就会变得荒芜一分,[尖上挂着的金币也会随之变得暗淡。她试图跑向时钟,想要停下它,但她的脚步却像是被固定在地上,怎么也移动不了。一阵烈风吹过后,她的稻田变了,稻穗上挂着的不是金币,也不是金黄的谷粒,而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梅森,周苏,刘辛辰,韦霖,叶叶,施谨,姜阑,季夏,宋怀谷,堂姐,奶奶,甚至还有她自己。这些面孔在风中轻轻摇晃,每个人都在说话,可风太大,她怎么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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