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连写有他的史书,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天光终于驱散黑暗,华丽的宫殿被烧成灰烬,轰然倒塌。
大批的羽林卫赶到,只剩满地残骸,以及伏地不起的少年储君。
微生夜颤抖着,想从灰烬中捧起什么。
却终是徒劳。
……
晟国史卷。
帝夜十七,弑父登基,万古书。
十七岁的微生夜登上白骨累成的台阶,踏碎仁义道德,剑指诸子百学。
他站在所有正派人士的对立面,成为晟国史上,最年轻的新王。
*
昏暗的牢房里,苏了桃终于忆完过往大梦,混沌醒来。
她唇边的黑血已经干涸,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周围安静得出奇。
苏了桃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隔壁的疯犯已经没了踪影。
苏了桃想起他是谁了——她提剑走出微生九皓宫殿时,遇上的宫人。
原来他没有死,而是一直被关在这里。
“醒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没有感情的询问。
苏了桃有些恍惚,寻着声音来源处看去,竟然不是她的幻听,而是真的微生夜。
苏了桃的心仿佛被针扎中,瑟缩了一下。
微生夜一袭黑衣,隐没在黑暗中。
要是他选择一直沉默下去,苏了桃很难发现他。
“微生明景说你想杀孤,孤不信。”他在黑暗中笑了两声,是不带半分感情的冷笑,“现在想来,孤可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不过很可惜,苏夫人,你的刀偏了些。孤死不了,你的地狱到了。”
微生夜的语气格外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苏了桃静静听他说着,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那上面已经没有枷锁。
除了微生夜,苏了桃再想不出第二个敢放她的人。
她觉得奇怪,又不敢出言打断他,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微生夜靠在离苏了桃最远的角落里。
他继续平静地说:“真心不能感动你,感情在你眼里更是不值得一提。难以想象,这样的你,竟敢言爱。”
曾经的她,竟然有脸教他去爱这个世界。
真是讽刺又可笑。
微生夜问:“爱是什么?”
“是父亲?他利用孤,将屠刀举向孤的母族,恨不得孤自生自灭。或者兄弟?他们个个都巴不得孤马上去死,成全他们的帝王业。哦对了,还有你。你欺骗孤,利用孤,榨干价值的时候再舍弃孤。这些,就是你口中的爱吗?”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微生夜冷笑两声:“如果是这样,那孤愿意继续爱你。”
用最深的恨意,去爱你。
见苏了桃不理他,微生夜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手中拿着生辰那日,准备送与苏了桃的长木盒。
但现在,微生夜不想送了。
“你冒充孤的母亲,让孤背上弑父的千古骂名。你一笔带过的三年,是孤的三年两个月零七天,一千一百六十二个日夜。”
“每一天,孤都在恨你!”
微生夜停顿片刻,“可你回来了,孤还是兴高采烈地想与你和好,想与你岁岁长相守。”
“可是,苏了桃,你不配。”
是啊,她确实不配。
苏了桃很认可他的话,一句也反驳不了。
微生夜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他的眼睛却染上浓重的悲伤。
可惜苏了桃不曾抬头,也没有看见。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高墙上的小窗投进来的光线。
尘埃在光中狂舞,木盒划出一道抛物线,“哐”一声,摔落在苏了桃脚边。
一副红底金字的卷轴从木盒中滚出。
许是老天爷也见不得苏了桃过得太安心,那副卷轴就这么毫无预兆、一点点在她面前铺开。
苏了桃只看了一眼。
她的表情凝固片刻,慌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细观。
这细微的动作落入微生夜眼中。
他好整以暇蹲在她面前,欣赏她的狼狈。
微生夜问道:“原来你也会后悔吗?”
苏了桃终于抬眼看他,说出第一句话。
“后悔……什么?”
她的唇上许久没沾水,连带嗓音也有些干哑,显得不近人情,“后悔没杀了你吗?”
苏了桃问道。
微生夜偏头怪异地看着她,脸上隐有怒气,又很快被另一种快意压下去。
他释怀般笑道:“孤杀过好多人,多得记不清。可孤从不觉得愧疚,也不感到痛苦。有时孤也好奇,怀疑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可是苏了桃,你比孤还狠毒。你让孤意识到,你才是那个真正没有心的人。你想杀孤,可你杀不了孤,并且再没有机会!”
他摇头说道。
微生夜猜到了。
苏了桃完不成任务无法离开。
他伸手想抚上苏了桃的侧脸,却被她偏头躲过去。
他淡然一笑,表面上毫不在意。
口中却恶毒地说着:“真是可怜。可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孤身边,待到老死!”
老死?
苏了桃缓缓牵动唇角。
这对她而言,甚至算得上友好的祝福。
微生夜离开前,吩咐暗卫将苏了桃丢到冷宫去。
不然想羞辱她一顿的话,还得跑老远,费力不讨好。
暗卫低头道:“是。”
直到再也看不见微生夜的背影,苏了桃才恍然回过神。
她神情麻木,四肢仿佛僵住。
苏了桃扶着墙壁想站起来,却不受控制扑倒在地。
这一幕落在暗卫眼中,显得十分狼狈。
苏了桃却恍若未觉。
她缓慢地爬到卷轴前,伸出指,一点点够住它、将它攥入手心!
费尽力气,她终于捧起卷轴,死死抱在怀中。
暗卫道:“苏夫人,走吧。”
他没有因为苏了桃失宠而言语不敬,在这向来捧高踩低的王宫里,实属难能可贵的好品质。
暗卫来得晚,他并不认得苏了桃。
可他见过苏了桃。
那时还是夏日,帝王曾为她撑伞,行过太液湖畔。
一池莲荷,青青尖角。
天空下着朦胧细雨。
少女低着头,并未看见帝王眼中时刻戒备的爱意。
等她抬起头时,却只能看见他眼底的厌恶。
这一切都被暗卫收入眼中。
他远远看着,纸伞倾斜,帝王湿了半边的肩。
可主人没有危险,暗卫不会现身;主人没有询问,暗卫也不能回答。
暗卫沉默地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暗卫也并不是生来就是暗卫。
在他小时候,家里人还算齐整时,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表现出来给别人看的,不一定是真的,那些试图隐藏住的,反而一定是真的。”
这句话沉睡在暗卫记忆里许多年,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活过来。
暗卫向来沉默少言,话少了,想的就多了。
别人总说帝王暴戾、乖僻又狂妄。
暗卫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帝王也有心上人。
帝王之爱,就像滂沱的雨倾泄进沙漠,天晴后,不会有人知道那里下过雨。
只有途经的人,才知道那场雨下得多么盛大。
暗卫是唯一途径的人,可他只能是一个沉默的旁观着。
不免遗憾。
暗卫看向眼前狼狈的苏了桃,转念一想,忽然了悟。
雨过之后,沙漠会有绿洲,会长出青草,会出现新生命。
雨水下进沙漠的心里。
沙漠懂得雨水的欲言又止。
她一定懂得,帝王有多么爱重她。
*
“苏夫人,进去吧。”
暗卫将苏了桃带到冷宫,恭敬地退了下去。
苏了桃还未踏入,寒气已经扑面而来。
空气一下子跌破冰点。
仿佛有无形的灵体在暗中捉弄苏了桃,不时撞她,让她一路磕磕绊绊,总是不能走得顺畅。
苏了桃脸色惨白,所幸总算扶住门,来到破败萧索的宫殿前。
她想做的都已做完,再没有可牵挂的事。
不对。
苏了桃醒过神,低头看着怀中沉甸甸的卷轴,想起还有件很棘手的事。
她得把它烧掉!
烧掉!
……
脑中似乎只剩这一个词。
对,烧掉。
内心挣扎许久,苏了桃终于露出虚弱一笑。
她跨出门,准备找些干草,一道门槛却将她绊倒了。
明明是最不起眼的一道门槛,却让她摔得头破血流。
苏了桃一跤跌下去。
被她捧在怀中、攥得发皱的卷轴滚了出来!
这里的光线比牢中好不少。
抬眼便是刺目的金字。
荒凉处,更显喜庆妖异。
那些熟悉的字迹,天骨遒美,落下一笔一划:
天成佳偶,喜卜红鸾。
既成白首之约,好将良缘永结。
不求相敬,且咏关雎。鱼水永谐,岁岁长相映。
不问高堂,但歌麟趾。书向北辰,迢迢双星并。
谨以此约,奉吾后鸢尾。
苏了桃脸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她眸光颤抖,缓缓移向落款处。
微生夜于崇盛十八年三月春。
是三年前,微生夜亲手写下的婚书。
原来是三年前就写好的婚书。
他竟然还没有扔掉、竟然还想送给她!
或许是摔得太严重,苏了桃几乎痛得不能呼吸,她张着口,额上冒出层层细汗。
她试图压下心悸,可是毫无作用。
她的手指颤抖,却已抓住卷轴的一角。
苏了桃痛得咬唇,发狠要将它扔远些,再也不要来她眼前毒害她!
可终究无力地垂下手。
她输了。
输给这一纸婚书。
无人之处,苏了桃躺倒在地,眼泪顺着脸颊横淌下,终于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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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声声慢
微生夜伤得不轻,对付林家的事暂时压了下去。
在外人看来,帝后不过小闹一场,无关紧要。
竟然是小矛盾,那就没有隔夜仇的道理。
吵闹之后,终归会和好,众人对此看法一致。
热闹的王宫中,又一日宫宴。
微生夜高坐主位,冷眼看着殿中歌舞,思绪早已经飘出,不知去了何处。
殿中,貌美的领舞者似乎醉得不轻,被面纱掩住的双颊飞霞,虚浮的步子往前走了几步,顺势来到微生夜面前。
她身形一晃,软倒在微生夜脚边。
舞姬一双长眸美得动人心魄,让人忍不住想一窥她面纱下的真容。
众人皆觉有好戏看,私语声低了。
偌大宴席间,只剩丝竹声。
伏倒在阶座上的貌美舞姬柔若无骨,眼如媚丝,真是活生生的尤物。
众人看完舞姬,又转眸望向王座之上的微生夜,眼神飘忽,期待舞姬和王上两者间,发生些茶余美谈。
“王上。”
舞姬娇呼一声,眼中缠绕着无限期待,恨不得将所有人溺死其中。
不管微生夜醉没醉,反正一众看戏的先醉为敬。
她朝微生夜伸出手。
衣料丝滑,舞姬露出皓白如玉的一截细腕,纤弱无骨。
出乎意料的是,面目冷淡的帝王竟为她站起身,朝她走去。
众人如梦方醒,错愕对望着。
果然,尤物面前,哪怕半死不活的男人也能立马爬起来,恨不得以跑代走!
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
刚刚还尽态极妍的舞姬,趁微生夜走近的关头,眼神一凛,悍然拔刀。
刀上淬着剧毒,眼见就要朝微生夜捅过去!
众人心中早已爆鸣——美色误我,竟然是刺客啊啊啊!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们看戏的惊愕下巴,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
算了,反正刀子不会落到他们身上。
干脆一步到位,直接切换成悲伤哀恸。
臣子们掐着脖子,痛心高呼:“王上遇刺,护驾!”
但他们的歪心思暂时用不上了,因为有人比舞姬的刀更快。
总之,没人看清微生夜是如何出剑的。
众人反应过来时,貌美舞姬持刀的手已被斩落在地。
殿中的人被生生掐住了声带,满座寂然。
舞姬被斩落的手还在地上抽搐弹跳着,一如看戏者精彩的脸色。
腕处,整齐的鲜红断面喷出血,零零洒洒。一大半在空中下起血雾,另一小半染红了微生夜半张脸。
红与白的交错,让阴沉的帝王看起来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的表情喜恶明灭,欲要尽屠世人般狠戾。
“——啊!!!”
舞姬的惨叫声席卷整个大殿。
她面目扭曲,一脸不可置信,将本就极大的双眼睁得更大。
痛苦、惊恐、不甘心,爬满她整张脸。
王座之上,男人皮肤冷白,面如修罗,硬挺的五官大半沉在阴影中。
鲜血红得剔透,被微生夜苍白的指狠狠抹去。
他一字一顿,冷静又绝情:“拖下去。”
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蜂拥而入,将行刺的人带下去。
断手的舞姬惨叫哀嚎着,被拖行过的地面,留下一道长而扭曲的血痕。
这一幕对众人的刺激太大,在场不少女眷直接吓晕过去。
要说之前,在场有不少人心怀鬼胎。
世家们听说微生夜遇刺重伤,一度想入非非,怀疑圣火的真实性——甚至怀疑起微生夜的不死之身。
但经此一事,绝没人再敢有非分之想。
殿内外有许多暗卫,在暗卫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微生夜已经出剑!
在所有人放松警惕时,只有他还保持冷静。
强大到恐怖的定力。
乐人止曲,舞者罢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