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万家灯火亮起,暖色点缀人间,微生明景才终于松开手。
他们停在被查封的景王府前。
微生明景抬眼一看,嘴边勾起嘲讽。随即动手,扯下封条往后一抛,毫不在意。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沉闷的声音在夜间显得突兀,黏腻厚重的蛛网,也随之撕裂剥落。
微生明景先一步跨入府,随后转身,将苏了桃一并拽进去。
苏了桃不防,一下子被他拽倒在地,摔得爬不起来。
微生明景双眸发红,如疯似魔。
他不管不顾,毫不温柔,就这样拖着苏了桃行过荒芜残破,急切地往里走。
苏了桃一路跌跌撞撞,痛得流泪,也不能令微生明景心软,为她驻足。
不知摔了多少次,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
庭院深处,有一片盛大的花圃,种满了木鸢花,只在冬夜绽放。
来到这里,微生明景才终于恢复正常。
他态度惊变,如珍似宝地捧起苏了桃的脸,眼中炽热,盯着她问:“微生夜将我逼到了绝路,鸢尾,你陪我一起去死好不好?”
苏了桃低眸看向地面,沉默拒绝。
微生明景激动言说着:“就死在这里!死在我们一起种木鸢花的地方。你曾答应过,说等木鸢花开满时,就与我成亲。如今木鸢花已经开过五次,我替你看过,开得很好。”
他神采奕奕地看向苏了桃,眼中写满期待。
里面流动的,尽细数来,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兴奋。
那些大胆热烈,是微生夜从来不会表达的。
苏了桃忽然有些出神。
微生明景说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却要她陪他去死!
她觉得可笑,终于抬起眼。
那双眼眸毫无波澜,依旧勾勒出动人的形状,却不复往日神采。
像蒙尘的珠宝,失却光华。
她绝情答道:“我不愿意。”
微生明景恍若未闻,笑完后,继续自言自语。
“上一次,你说我不曾爱过你。”
他仿佛为了证明一般,“可你看,我爱你啊,只想与你一同长眠。”
别的任何人,都不配来殉他。
他只要她,这难道还不够爱吗?
微生明景越疯狂,衬托得苏了桃越平静。
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他的独角戏终于演完了。
只能咽下眼泪,哽咽出唯一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可是鸢尾啊,你的心真是硬!”
她说他从未爱过她。
她竟然说他从未爱过!
这样没有良心的话,她怎么能说出口?
苏了桃看不到他的爱,只是因为,她不曾动心。
一个冰冷的人,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能感受到他人炙热的爱意呢?
微生明景浅薄的面皮上,眼尾慢慢泛红,染上愤怒,最后化作一个无奈的微笑。
他无比温柔,将人揽入怀中,如同深爱时,捧起珍宝般小心。
鸢尾,你或许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夫人。
可我只要你还一个拥抱。
这很公平。
微生明景渐渐用力,死死抱住苏了桃,不顾她的挣扎。
眼中余温褪尽,没有与心上人亲近的激动喜悦,只剩算计。
他目光直直越过苏了桃,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微生夜。
那眼神挑衅又充满恶意,微生明景却终于能心满意足,抿唇微笑。
“你胆子真是大,跑回来找死。”
夜色中,阴霾的帝王压下不悦,在他身后,黑压压一片的锐甲军士,向微生明景的残部无声施压。
两方人数相差太多,对比细看是一种残忍。
身后传来微生夜的声音,刹那间,苏了桃明白了微生明景的用意,背脊一寒。
微生明景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来得倒是挺快!”
这副桎梏住她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是无比刺眼的亲密。
微生夜周身森寒,他一抬手,身后的军士搭弓引箭,蓄势待发。
微生明景眼中毫无惧怕,反手抽出软剑,后退一步,那利刃抵上苏了桃的颈。
再贴近一寸,便能割破脆弱的皮肤。
他朗声道:“王兄可要想清楚,你心爱的苏夫人,可还在我手里。”
军士们紧张地盯着微生明景。
无数羽箭已经对准他,只等微生夜下令,顷刻之间,便能将微生明景射成刺猬。
心爱?
微生夜像是听到可笑的词,冷冷弯起唇角,嘲讽一笑。
“用你的王后来换她。”
微生明景威胁道,“否则我杀了她。”
说完,微生明景几乎忍不住得意之色。
他知道,微生夜一定不愿意——因为此时,林挽苑已不在宫中。
她以王后之令,为苏了桃大开方便之门,放苏了桃离宫。
林挽苑承受不起帝王之怒,早已躲得无影无踪。
微生夜根本交不出人来。
但这有什么关系。
他本来,就是为了诛苏了桃的心啊。
好让她看清楚,世上除了他微生明景这样的蠢货,根本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爱她这样冷漠无情的人!
他牵着苏了桃一路行来时,曾探向她脉搏,却感受不到蛊符的存在。
苏了桃比他想的还狠。
蛊符没了,他想,圣火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苏了桃狠戾得令他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认清,微生夜有没有胆子,去爱她这样冷血的人。
今夜,微生明景没有想过活着走出这里。
但哪怕死,他也不能成全。想到她与别的男人逍遥快活,他会死不瞑目。
今夜以后,他们两不相欠。
“王后?”微生夜冷笑一声。
他未加思索便出口道:“你做梦。”
身为蝼蚁,竟然妄图弑主?
何其可笑。
他本意是嘲讽微生明景,落在旁人耳中,却连苏了桃,也一同奚落了。
微生夜的余光看似望着微生明景,实则一直紧紧注视着苏了桃,她却没有半分反应。
既无失望,亦无在意。
她安静得如同局外人。
夜幕中,突然炸开大片连绵的烟花,绚丽璀璨。
王府外,是人们潮海般的热闹欢呼声。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苏了桃抬起脸,烟花映进她的眼睛里。半晌,她绽出释然的笑。
微生夜几乎忍不住,就要抬步朝她走去。
最后一刻,他的理智压下了情绪,终究没有迈错那一步。
与此同时,一道古钟般苍老浑厚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字一顿,只落入苏了桃一个人的耳中。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历史修正员907,任务失败!宣布抹杀!”
……
刺耳的播报声不断循环,尖声欲撕裂耳膜,凄切浊鸣,反复数遍。
确保苏了桃一定能死得明明白白,播报声才终于肯消停。
随着声音一同流逝的,还有微薄的生机。
苏了桃脸上突现与脆弱面容割裂的冷戾气息,她不受控制地抬手,猛地抓住长剑,往前撞去!
千里浓云翻滚,万顷黄沙漫天。
冰冷的剑光划过。
血液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泄,钗环迤地,芙蓉染尘。
世界天旋地转,倒下前,苏了桃看见,面前的微生夜表情寸寸碎裂。
他失了仪态,不计后果,向她奔来。
光影错乱间,苏了桃恍惚看见月下的少年。
他捧起她的手,许下承诺:“我若为王,你当为后。”
誓言总是动听。
可她辜负了那个少年。
所有的不甘心,都在此刻被冲散。
苏了桃向来决绝,从不给所有人留退路。
如今也是,她用命赔给他们。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微生夜拼命向前跑,向来稳重的帝王,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一身破绽。
咫尺的距离,他却跑了太久太久。
等到他终于抱起苏了桃,手已经止不住她颈间深长的血痕。
血液漫出他的指间,不断向外涌出。
“不……不会的。”
他脸上呈出慌乱的虚白,乌眸不停缩颤着。
她不是有圣火吗,怎么会这样?
谁来告诉他,谁来救救他!
苏了桃抓住他的手,眉间痛苦地皱起,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血。
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白裙。
盛大的幽蓝火焰,顺着鲜血渡出,在夜中靡丽如流转的星河。
圣火顺着无形的细线,跃出华丽音符,从她的指间,传向微生夜。
蛊符可以引渡出圣火。
可苏了桃将蛊符反画,附在匕首之上,刺入微生夜的身体。
在此之前,她提前封禁住蛊符,不让它发挥作用。
只有等她死的那天,封禁失效,圣火才会真正反渡。
微生夜在这一刻也想到了,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什么也握不住。
“鸢尾!”
两人背后,是微生明景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
苏了桃抬手抓剑时,微生明景下意识想收剑。
他倒退半步,露出大半身躯,给埋伏在远处瞄准许久的暗卫,射杀他的机会。
霎那间,无数羽箭射穿他的胸膛。
微生明景倒退几大步,直直倒下,眼睛却死死盯着苏了桃。
他倒下时,身后的花圃滚起熊熊大火。
本来,他只想放一场火,送她离开。
可他千万算计,也没想到……苏了桃竟然用蛊符将圣火反渡给微生夜!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从未属于他。
好不甘心啊。
微生明景双手染满鲜血,一步步想爬向苏了桃,大火却吞没尽他最后的身影。
诡异的大火无法扑灭,有军士反应过来,大喊:“是离火!”
普通的水遇水则灭,而离火遇水则沸,除非烧尽可燃之物,否则永不熄灭。
离火中,除了被幽蓝圣火环绕的两人,其余人无一幸免,通通被焚尽。
微生夜脸上褪去最后一点血色,他想抱着苏了桃站起来,却被传递的圣火,抽去最后一丝力气。
他想救她。
苏了桃却以极小的弧度摇头,唇角翕动。
微生夜知道她有话想说,凑近她:“不要死,好不好?”
乞恳般哀求。
“别……害怕。”
苏了桃手指微动,想移向怀中,可又顿住了。
她知道微生夜的害怕与厌恶。
他害怕黑夜,如同厌恶他的出生。
他厌恶黑夜,如同害怕他在夜中,灭亡的母族。
以及那些曾在夜中,独自数心跳声的日子。
苏了桃都明白。
她怀中藏着一只很小的泥兔子,那是小时候,微生夜送给她保护的。
哪怕开始不曾明白,后来却也已知晓。
泥兔子,是心眼很小的微生夜,全部的信任。
她一直如约,好好保护着它。
可如今,她要失约了。
她以后再也不能保护它。
本想还给微生夜,最后关头,苏了桃还是改变了主意。
她想微生夜好好活下去。
“我说过许多骗你的话,可有一句话是真的。”她说得很慢。
微生夜抬眼看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完全脱离他能掌控的范畴。
他表情怔愣,看着手上越来越多的鲜血,这些,都是苏了桃流逝的生命。
微生夜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不断摇头。
他不想听,他只想她活下去。
“微生夜,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想告诉他,消失的三年里,她哪里也没有去。
她从来就没有那三年。
微生夜的1162天,只在她的弹指一挥间。
等苏了桃再次睁眼,已经站在二十岁的微生夜面前。
她错过了他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未来,也将错过他的一生。
后来系统才告诉她,她早已经提前用掉三年。
苏了桃死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过去,告诉十七岁的微生夜,她永远不再离开。
她愿意与他长相守。
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巨大的悲伤笼罩住她。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苏了桃扯着他的袖子,轻轻问,眼神逐渐涣散。
最后关头,她耳中一片嗡鸣,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
于是她便以为微生夜不愿意回答,默认了讨厌。
“那就好,那很好。”她轻声道。
她没听见,微生夜仍在不断重复着:“我喜欢你,怎么会讨厌。”
初见时,他就知道她在骗他。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跟她走。
大雪纷飞的时节,她轧过枯枝,走进他的眼中,来到他的世界。
从此他的世界,再也装不下别人。
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别害怕,我保护你。”
可苏了桃什么也没听见。
她混沌地想,她欺骗微生明景,如今遭了报应。
她以为只用了三天,实际上,命运从不无由馈赠。
她用错过的三年,作为沉重的代价。
有时命运无常也值得感谢。
比如三年后的今天,她看到本该阴郁孤僻、心狠手辣的微生夜,变成心怀天下的帝王。
当微生夜的臣子会讨厌他,可当他的百姓,却愿意爱戴他。
她用十年教会他爱。
系统曾告诉苏了桃,不必多此一举。可她相信,微生夜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帝王。
如今,她看到结果,再不能更加满意了。
苏了桃惨白一笑。
全身的血液快要流尽,她却撑着,迟迟不肯咽气。
微生夜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神色,心也跟着卷成一小块。
他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颤抖道:“走。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