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听得心一沉,问道:“千山,大郎可是生病了?”
千山垂着头,神色很是纠结。
肯定是张九龄勒令他不许说,谭昭昭不禁怒了,道:“千山,你不说我也知晓。你们这么快就能赶回韶州,伤痛劳累,身子吃得消才怪,就算你不说,张大郎他莫非是当我傻?”
千山赶忙道:“九娘别动怒,仔细身子啊。大郎同奴交待过,千万莫要让九娘替他担心。”
谭昭昭冷哼一声,心一软,问道:“他病得可严重?”
千山道:“大郎病了之后,就被劝了回府,在府里住着修养,奴离开时,身子已经好了大半。”
到底年轻,前世时张九龄并未英年早逝,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千山,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别逞强。”
千山忙感激应是,道:“到韶州府之后,大郎未让奴陪同,吩咐奴歇在府里收拾,同府里新买的阿甲再来长安。等将钱财信件送到之后,留在长安,供九娘使唤,待钱财花到一半时,奴再回韶州府。”
张九龄事事替她想得周到,知晓她看中钱财,就给她送钱,让她心安。
不过,谭昭昭心思微转,问道:“你带了这般多的钱财来长安,几千里路程,大郎尚好,阿家定会担忧可会稳妥了。”
千山道:“九娘放心,大郎并未声张,娘子不知晓此事。”
果真,谭昭昭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卢氏虽不掌家,要是被她得知,估计又是一番纠葛。
纠葛就纠葛吧,反正金子在手,张九龄挡在了前面,她得了便宜,就莫要再自寻烦恼。
千山道:“娘子得知九娘有了身孕,很是欣慰。得知奴要前来长安,恐九娘年轻不懂,张罗着要将徐媪与小卢娘子,再寻几个乳母前来长安照顾。大郎拦住了,说是九娘身边有贵人照看,一切都妥当。若徐媪小卢娘子同乳母一并到来,反倒会得罪贵人,以为他们照看不周,会得罪了贵人。娘子方才作罢。”
谭昭昭想笑,按照张九龄以前的性情,肯定是直言回绝,没曾想,他如今学会了委婉,拿卢氏最在意的前程堵了回去。
听到小卢姨母,谭昭昭不由得想起了戚宜芬,好奇问道:“七娘可曾出嫁了?”
千山道:“七娘先前定了一门亲,男方家在韶州府开了间铺子,家境殷实。同大娘子的亲事一样,成亲的时日往后拖了一拖,待到大郎高中之后再出嫁。后来郎君去世,大娘子要守孝,七娘本不相干,无需守孝。府里眼下不宜办喜事,娘子打算将她们送回卢氏,从卢氏家中出嫁。七娘感念郎君的收养之恩,主动要替郎君守孝三年。男方家父亲身子不好,盼着抱孙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实在等不及,双方私下商议后,退了这门亲事。”
戚宜芬不替张弘愈守孝虽说得过去,她们一家子都借助在张家,就算是搬回到卢家出嫁,韶州府小,她难免会被人指责凉薄。
至于她守孝的真正心思如何,谭昭昭压根不会关心。
三年孝期,共二十七个月。转瞬间就已经过了几月,时光如流水,张九龄会很快回到长安,重回朝廷任职。
要是张九龄在孝期变心,除非他被夺了舍,自绝前程。
千山道:“九娘,大郎吩咐奴提醒九娘,多给大郎写信,每月两封起,信莫要低于五页。”
谭昭昭无语,站起身,敷衍道:“千山你快去歇息吧。”
千山应是,道:“九娘,等奴起来之后,前来取给大郎的回信。”
除了平安,干巴巴的问候,关怀,她前世写作就一塌糊涂,着实想不到能写些甚。
谭昭昭一眼横去,不耐烦摆手:“哪这般快,等明日再说。”
千山耷拉着头,可怜兮兮道:“九娘,大郎吩咐了,除了九娘的身子,此事最为重要。”
谭昭昭不忍他为难,一迭声好好好,出屋回到了后院。
铺好纸,磨墨,谭昭昭先报了平安,关心,将将写满一张纸。
绞尽脑汁之后,谭昭昭灵机一动,很快写满了五张纸。
她吹着纸上的墨,不禁窃笑,张九龄接到信时,会是何种模样。
第五十一章
韶州府今年的回南天来得晚一些。
天终于放晴之后, 墙脚屋檐爬满了绿色的青苔,青苔上细嫩的野草,叶片随风摇摆, 好像在同人努力打招呼。
回廊上晒满了卷轴,庭院里杜鹃等花盛放,张九龄仰躺在其中,手枕着头, 望着天际一望无垠的蓝。
上次晒书,还是同谭昭昭一起。
他借口带走她, 让她无需晨昏定省。
她看似温婉柔顺,偶尔露出的棱角, 从不越过世情规矩, 让人无可指摘。
若没有他, 她也能护住自己。
此次归来, 他方深深察觉,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改变他良多。
从以前的桀骜,变成不动声色的委婉, 家人以为他温和, 平易近人了。
实则的他, 如谭昭昭一样,外圆内方。
此时的长安, 定当花红柳绿,万木争春。
院中的樱花辛夷接连开放,接下来就该是海棠。
去岁的海棠果, 他离开时尚青绿,不知后来成熟之后, 昭昭可有熬成海棠果酱。
长安今年下了几场春雨?
雨打芭蕉,可有扰了昭昭清梦?
怀着身子守孝,困在方寸的庭院之间,昭昭该有多难熬。
千山前去长安,不知可否平安到达。
几月有余,还未收到昭昭的回信,她是否一切安好?
新来的仆从万水放轻手脚,在墙脚蹲下,准备清理青苔。
张九龄声音不高不低,道:“留着,出去吧。”
万水停住,迟疑地道:“回大郎,娘子吩咐奴前来清理,说是大郎喜洁,往年待下雨之后,皆要清理庭院中野草,青苔等等杂物,不得耽搁。”
张九龄未多加解释,只淡淡道:“出去吧,无需清理。”
万水忙恭敬应是,起身告退。
到了门边,张九龄问道:“去韶州府城,询问可有长安来信。”
万水昨日方进过城询问长安消息,不过他不敢多言,忙应下匆匆离开。
过了没一会,万水小跑着进了院子,急声道:“大郎,长安来信!”
张九龄猛地起身,探身伸手:“快拿来!”
万水上前递过信,道:“奴刚出门,便遇到了韶州城前来送信的差人,顺手取了回来。”
张九龄唔了声,飞快拆着信。万水见张九龄没别的吩咐,知晓长安消息对他的重要,躬身悄然退下。
信封厚实,谭昭昭足足写满了五张纸。
张九龄迫不及待从头看起来,眼角眉梢,久违地笑意隐约可现。
昭昭的字,现在愈发见好,秀丽端庄中,不失风骨。
她在长安一切皆好,肚子里的孩子乖巧得很,并未过多折腾她。
报了平安之后,就是对他的关心问候,盼着他能保重自己,她同孩子,在长安等候他归去。
第一张看完,再继续看下去,张九龄愣住,一下傻了眼。
信上,是密密麻麻,如蚯蚓一样的文字。
张九龄翻余下的三张,皆是如此,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长安宅邸的坊中,住着好几户胡商,分别来自波斯,大食,西域等地。
坊中还有间不大的波斯胡寺,张九龄曾在胡寺中,见过信上的文字。
再一想同谭昭昭交好的雪奴,张九龄不由得笑了,重新躺下去,将信纸盖在脸上,无声大笑。
果真是他的昭昭呵!
不知不觉中,她不但写字进步飞快,还学会了波斯语。
要是他不努力,待回到长安时,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张九龄一个翻身坐起,唤来万水,道:“备马,我要进城去。”
自长安归来之后,张九龄除了在张弘愈墓前去拜祭,便留在府里守孝,几乎连大门都极少出。
听到张九龄要进城,万水尚未回过神,待他望来,平静的眼神,万水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他心里一紧,赶紧应下,转身出去准备。
张九龄前去正院,去与卢氏打招呼。
三郎前去了私塾开蒙。与二郎一起,由着张弘政照看。
正院里此时安安静静,卢氏与小卢氏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已经快一岁的四郎,在乳母看顾下,在摇车里呼呼大睡。
见到张九龄,几人一起齐齐朝他看来,起身见礼。
卢氏眼神中的慈爱浓得快要滴出来,亲昵地道:“大郎快过来坐。”
张九龄见礼,道:“阿娘,我前来与你说一声,我要进城去一趟。要是来不及赶回来,阿娘无需担心。”
卢氏怔了下,忙道:“大郎你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养好呢,快别累着了。”
张九龄年轻,病在年前就已痊愈。听到卢氏这般说,他并未多加解释,耐心地道:“阿娘,有些外面的事情,耽误不得。”
卢氏一听外面的事情,便不再多言,唯恐误了他的前程:“快去快去,路上小心些,多带几个人伺候。哎哟,我就说多买几个奴仆,千山去了长安,怎地还未归来,平时你习惯了千山伺候......”
张九龄不紧不慢打断了卢氏,道:“阿娘,时辰不早,我得先告退了。”
卢氏忙道:“去吧去吧,等下天黑了,路上不稳妥。”
张九龄转身离去,卢氏目送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久久都舍不得挪开。
小卢氏见状,恭维道:“大郎果真是厉害,以后定会有更大的前程。”
卢氏听得虽高兴,嘴上却道:“可不能胡说,大郎如今还在守孝呢。张氏族人他都约束过,不许借着他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
小卢氏觑着卢氏的神色,道:“姐姐同从前也不一样了,大郎回到长安,再给姐姐请封,姐姐以后就是老封君,享不尽的福。”
张九龄中进士,连刺史都与有荣焉,于政绩上添了大大的一笔。
进士后派官,张九龄更是一举得了六品的官身,在韶州府,除了刺史就属张九龄的品级最高。
张九龄从长安归来奔丧,前去张弘愈墓前祭奠,比起他去世安葬都还要隆重。
岭南道的官员派人前来拜祭,韶州府的刺史亲临,文人们争相替张弘愈写祭文。
张氏眼下仍旧住在始兴,身居乡下,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递帖子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张九龄借着守孝,下令闭门谢客,方才逐渐得了清净。
卢氏丧夫的伤痛,因着张九龄有出息,很快就淡了。
小卢氏所言极是,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卢氏勉强憋住了得意,矜持地道:“待以后再说吧。”
小卢氏打趣道:“以后姐姐随着大郎前去长安,荣华富贵等在那里,宅邸等在那里,连孙儿都等在了那里呢。”
听小卢氏提起长安的谭昭昭,卢氏的眉头微蹙,忧心忡忡道:“九娘怀着身子独自留在长安,到底小门小户出生,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贵人,给大郎招来祸事,那该如何是好啊!”
小卢氏宽慰道:“姐姐,长安离得那般远,你在这边担忧亦无用,有大郎在呢,大郎是何等人,定是离开之前,早就安排得妥妥帖帖。”
卢氏一想也是,谭昭昭没了张九龄在,长安是何等地方,肯定连大门都不敢出,哪敢得罪人。
*
长安今年的夏季,比去年还要炎热。
谭昭昭的肚子大了起来,孕妇本就不耐热,她只能在早晚稍微凉爽些时出门散步一阵。
幸亏夏日瓜果多,谭昭昭选了糖分不那么足的瓜果,在凉水中镇过后吃,苦夏就不那么难熬了。
雪奴见到她,抚摸着她的手臂,再看她隆起的肚皮,忧心忡忡道:“九娘,你的手腿同以前一样细,没见长肉,这样可会不妥?”
肚子此时鼓起一团,谭昭昭嘶了一声,轻抚着突出之处,轻声安抚了几句,对雪奴笑道:“你看,孩子已经听懂了,在向你抗议呢。”
雪奴看得新奇,跟着谭昭昭一起轻抚肚皮,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道:“也是,倒是我多虑了。只是啊,孩子乖巧归乖巧,就是出来的时日不对,大热天坐月子,实在是苦了你。”
谭昭昭道:“没法子,这个也不能选择。”
离预产期还有大约半个月左右,裴光庭府上介绍来的稳婆,已经住了下来。乳母也已经备好,要过几日才来。
谭昭昭备了礼答谢,感激归感激,至于生产的这一套,她还是照着自己的安排来,早就吩咐眉豆收拾了屋子,将屋子彻彻底底清洁过。
花大价钱买了棉布来做成孩子的里衣,尿布。做好之后,再用沸水蒸煮晾晒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