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将长安局势,以及她现在的情形,写信仔细告诉了张九龄。
虽然不能及时传达消息,谭昭昭先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别到时候一头雾水。
*
韶州府的寒冬,比起长安的冰天雪地还要难熬。
冬日阴雨连绵,寒冷好似浸入了骨缝里,冻得人直发抖。
屋内点着熏笼,暖香扑鼻,张九龄握着信,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谭昭昭在信中,让他无需担心,她会尽力周旋。
张九龄脸色惨白,薄唇亦如脸一般,毫无血色。
他垂下头,手抵着额头,深深吸气,极力平复着心里翻卷的情绪。
武皇退位,朝廷发了诏令,武皇病重日久,已经薨逝。
用薨逝非驾崩,乃是因为武皇留有遗诏,她以皇后之位下葬,还位于李唐。
遗诏的真假,张九龄并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便是此般,已成定局。
裴氏日渐式微,武氏与裴光庭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武氏始终是武家人,只要武氏不倒,她可以再三嫁。
谭昭昭在长安无依无靠,想要周旋何其艰难。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万水上前,轻声回禀道:“大郎,娘子请你前去,商议准备冬至的奠仪。”
府里的一应事务,卢氏皆交由了张九龄。在孝期冬至不会大庆,张弘愈墓前的祭祀却不能少。
张九龄低低道:“我知道了。”
万水不敢多问,肃立在门外等候。略微等了片刻,张九龄收好书信,起身走了出屋,朝正院走去。
万水松了口气,忙跟在了身后。到了正院,卢氏将四郎交到乳母手里,心疼地道:“大郎快快进屋坐,外边这般冷,你怎地不披件大氅!”
张九龄道了声不冷,“就这几步路,无妨。”
卢氏皱眉道:“哪能就不冷了,还是万水上心,伺候不好。千山真是,怎地还不回来?莫不是贪恋着长安繁华,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万水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敢做声。
张九龄道:“我自己有手有脚,冷的话会自己穿衣衫。阿娘,阿耶的奠仪,我会拟定好,你就别操心了。”
卢氏高兴地道:“好好好,都交由大郎。大郎在朝堂上是做大事之人,这点子小事,我有甚不放心之处。”
她说着,眉头蹙起,道:“大郎,九娘生了孩子,身边再需要人手伺候,千山是男仆,到底不方便。我一直都放心不下,九娘年轻,不懂得养孩子,长安城又冷,可别苦着了我的乖孙。大郎,还是将千山叫回来伺候你,将小卢姨母与徐媪送去,九娘身边得个长辈教导一二,要是有人上门,家中有个长辈出面,能帮着出面招呼,免得怠慢了客人。”
张九龄定定看着卢氏,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阿娘,前去长安的府中拜访之人,有来自宫中,还有梁王的女儿、裴光庭的妻子武氏。阿娘,谁能帮着九娘出面招呼,不会怠慢了他们?”
卢氏惊了一跳,她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宫中来人?还有武氏?那都是了不得的贵人!”
张九龄附和了句是啊,淡淡道:“阿娘,长安的宅邸,是九娘拍板置办。九娘在长安有她自己结交的友人,从怀孕生子,是她们一直陪伴在左右,帮助良多。与我相识的友人,前来府里做客,九娘安排酒宴,他们无不夸赞。阿娘,若没有九娘,我在长安还没有落脚之处,只能住在客舍里,或者离皇城很远,赁一间宅子居住。阿娘以为,能安排谁去长安,有那个本事提点教导九娘?”
卢氏怔怔望着张九龄,脸色变了变,眼眶渐渐红了,哽咽着道:“是阿娘没出息,没见识,帮不了大郎。”
张九龄闭了闭眼,耐心地道:“阿娘有出息,帮我结亲九娘,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阿娘,长安那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卢氏哭声渐停,勉强道:“当年是你阿耶,将你与谭氏早早定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没那个本事做主。”
张九龄极力克制,道:“阿娘,长安局势复杂,稍微一个不测,我的前程就尽毁了。阿娘切莫乱想,乱出主意,只管保重好自己的身子,长命百岁就是。”
卢氏听到张九龄的前程,立刻道:“呸呸呸,可别说这些丧气话。大郎以后有大出息,我还等着享大郎的福呢!”
张九龄起身,道:“我先回院子去,还有些事情要忙碌,等下晚饭,就不来陪阿娘用了。”
卢氏忙道:“去吧去吧,你忙就不要管我。记得多穿衣衫,别冷着了。”
张九龄离开正院,走在夹道中,雨纷纷扬扬下着,瓦当水滴叮咚。
以前他同谭昭昭从正院请安回院子,他总是会牵着她的手。
手握了握,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软。
凛冽的寒风吹来,那点温软,很快就散了。
张九龄放缓脚步,立在夹道中,干脆迎着穿堂而过的寒风。
她如今独自留在长安,也是如这般,面临着风雨欲来吧!
他离得太远,着实帮不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给她添加烦恼。
远在长安的谭昭昭,眼下的烦恼并非如此。
她看着空荡荡的匣子,张九龄让千山给她钱来,她已经花得所剩无几,换来了两间宅邸的契书。
如今她在守孝,闭门不出,就算有孩子,花销也不大。
宅子的赁金收入,每个月的开销就够了。
神龙之变,长安城死了许多人。
李显已经回到长安,以后朝廷中枢,皆会以长安为主。
就如她现在住的坊里,那户人家的宅邸,已经空置了许久。
方牙人前来寻过她一次,问她可要再买屋,她未曾多想,悄然买了两间便宜的宅子。
如今看着契书,谭昭昭才后知后觉想到,钱是张九龄从公中拿了送来,她未事先与他商议,他到时可会介怀?
第五十六章
张九龄收到谭昭昭的信, 一看就笑了。
不愧是他的昭昭,他的担心依旧,却止不住因为她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如一尾鱼, 在浅滩会尽力靠近清澈的水,在湖泊会自在畅游。
张九龄从不看轻商,达官贵人们家财万贯,穷人们为了一个大钱辛苦劳作。韶州府的贫瘠, 最重要缘由还是因着商道不通。
一直以来,张九龄从未放下开辟大庾岭的想法, 要开辟这条道,需要大量的人力钱财。
此事甚为重大, 须得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没钱, 这个想法就永远无法得以成行。
张九龄笑, 自言自语道:“昭昭又冤枉我了, 我如何能怪你。”
看完第一张, 张九龄继续读下去,第二张是一张小像。
小像是用螺钿与颜料等画成,已经有些晕开, 画技欠缺, 胜在神形灵动。
画上的胖娃娃, 胖脚瞪动,一边咧着嘴笑, 一边抬起拳头往嘴里送,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
张九龄久久凝视着小像,眼前逐渐模糊。
惦记操心的事情太多, 遥远的距离,张九龄此时方有了为人父的感觉。
喜悦, 沉重,难受等复杂情绪,在心头来回翻滚,交织。
下了几场春雨,今日天气终于晴朗起来。
野草从石缝中努力钻出来,短短几日就长得郁郁葱葱。
张九龄亲自扒光了野草,慢慢点燃纸钱,跪下叩拜。
“阿耶,这是你的孙儿,他如今在长安,被他阿娘养得很好。阿耶,你的遗憾已了,大可以放心。”
张九龄取出小像,对着墓碑,低声缓缓述说:“阿耶,我估计他生得像他阿娘,像他阿娘好,她很聪慧,圆融却不市侩,我太过端直,性情偏于执拗,常自愧不如。在她身上,我学到了良多。”
青烟随着微风徐徐上升,纸钱的灰,在空中打着卷。
张九龄仰起头,望着盘旋的灰,他带着笑,眼眶逐渐泛红:“阿耶,你都听到了。”
“阿耶,我以后不能时常来拜祭你,你莫要怪罪我不孝。”
“阿耶可还记得大庾岭?那里的山路啊,真是陡峭。阿耶以前走过几次,回来时经常抱怨,这条道让祖父祖母分离了一辈子。我记得幼时,我们在广州府生活过一段时日,阿耶还是回来了。韶州府如何能与广州府相比,阿耶说,这里有祖父祖母长眠于此,这里就是张氏的家。阿耶,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无论走多远,依旧忘不了,曲江的水,清河上的每一道河湾。”
“阿耶,我要去大庾岭,认真研究,琢磨,如何能劈开山,开出一条平坦的路,让大庾岭不再是天堑,韶州府不再此般偏僻贫瘠。”
太阳明媚,鸟儿清脆鸣叫。纸钱在空中,不断盘旋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张九龄含着泪,稽首大拜,转身大步离去。
长安城的夏日最讨厌,太阳明晃晃照着,鸣蝉没完没了的叫,扰得人心烦意乱。
已经满了周岁,刚得名张拯的小胖墩。双拳放在耳边,腿圈成一个圆,小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大睡。
谭昭昭看他睡得香甜,让乳母下去,在他身边躺下,准备午歇。
迷迷糊糊刚睡着,脸上一片温热,湿乎乎,接着一团肉乎乎扑了上来。含糊着喊:“阿娘,阿娘!”
谭昭昭顺手抱住了胖墩,无可奈何地道:“哎哟,我刚睡着呢,今天怎地这般快就醒了?”
乳母闻声进屋,要抱他去把尿喂奶。他不干了,小胖手不断往后挥,叫道:“不,不!”
谭昭昭只能抱着他起身,摸了下尿布,万幸还干着,与他商量道:“阿娘先带你去嘘嘘,等下你要跟着乳母去吃奶,不能发脾气,好不好?”
小胖墩这个年纪,估计也听不懂,谭昭昭听他奶声奶气答好,被他又逗笑了。
尿完之后,谭昭昭将小胖墩递给了乳母,他撇着嘴要哭不哭。
谭昭昭温柔地哄着他:“小谭谭最乖了,先前已经答应了阿娘啊,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哄完,她对乳母使了个眼色,“快带他下去。”
乳母抱着小胖墩走出屋,谭昭昭听他哼唧了几声,就吃起了奶,放下心继续午歇。
谭昭昭以前没带过孩子,只是凭着发达的资讯学到的经验,加上她自己凭着本能,不断摸索学习。
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她都会耐心讲道理,告诉他何为言而有信,没事陪他玩耍时,就教他数数。
小胖墩会叫阿娘姨姨等人,虽口齿不清楚,最会表达情绪,“不”字说得最多,最干脆利落。
这一年长安发生了无数的事情,幸好得他陪伴,足不出户的日子,在胆颤心惊与无聊中,才不会那么难捱。
武氏称满月来看她,不过她食言了。
武皇病重,她赶回了东都洛阳,很快武皇薨逝,以皇后身份下葬。
丧葬隆重,李显搬回了长安,韦氏为皇后,大肆提拔娘家官员,安乐公主的权势滔天。
李显重用武氏,武三思的梁王府大门前,恢复了车水马龙。
当了皇帝被废,幽禁多年的李旦,重新出入朝堂,被封为安国相王,官拜太尉。
临淄王李隆基李三郎,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任卫尉少卿,这个官职算得上是闲差,掌管一些宫廷的礼仪,仪仗等差使。
另一边,张柬之改任吏部尚书,被封为汉阳郡公,与韦后与武三思一系斗得很是激烈。
谭昭昭睡了一觉起来,洗漱之后来到正屋,小胖墩正在苇席上玩耍,见到她来,立刻朝她伸出手臂,喊道:“阿娘,阿娘。”
谭昭昭走过去坐下,小胖墩熟练地爬到她怀里,挪着坐好,津津有味玩起了木雕的小老虎。
小胖墩跟个小火炉一样,没一会谭昭昭就热了,衣衫早已皱巴巴,将他举起来,放在了苇席上。
只要谭昭昭陪在身边,小胖墩也不闹,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也不知道他在说甚。
这时,细竹门帘掀开,眉豆急匆匆跑进屋,道:“九娘,高寺人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千山在迎接。”
谭昭昭一听是高力士,顿时喜道:“快请他进来!”
眉豆出去,谭昭昭刚起身准备理一理,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眼见来不及,她干脆放弃,迎上前了几步。
门帘打起,高力士出现在门口,谭昭昭上下打量,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力士比上次见到时,足足高了一头,已经长成了半大的青葱少年,漂亮的面孔,生得愈发昳丽。
高力士也打量着谭昭昭,看着看着就红了眼,俯身作揖见礼,哽咽着喊了声九娘。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三郎快过来坐,这些时日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高力士说好,正要动,感到腿似乎被软乎乎的东西缠住,他惊了下,低头一看,看到一个雪白胖乎乎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腿,拼命仰起头,张着嘴好奇朝他看。
谭昭昭歉意一笑,将小胖墩扒下来,道:“小郎刚满了周岁,平时淘气得很,我刚陪着他在玩,听到三郎来了,忘了让乳母将他带下去,三郎莫怪。”
高力士脸上的喜悦散去,道:“是我不请而来,九娘这般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谭昭昭见高力士好似生气了,不禁愣了下,将小胖墩交给了眉豆:“你带他下去。”
小胖墩扭着身子不依吵闹,朝着谭昭昭伸出手臂,哭道:“不!不!”
谭昭昭要去哄他,又看了眼坐下的高力士,面露为难。
高力士道:“让小郎留下吧。”
谭昭昭看得心疼,便将哭闹的小胖墩抱在了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哼唧了两句,就破涕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