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夫人翻过年来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已经卧榻几月了, 饭也用不下去多少。
只前几日听说自家孙子的得了探花, 高兴之下多喝了半碗汤。
虽说这么想不好, 但蒋蓉还真是提心吊胆, 生怕老太太哪天忽然扛不住,撒手人寰了。
她这婆婆年轻时是个挑剔的,但蒋蓉也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相安无事。
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蒋蓉担忧的反倒是会不会影响儿子的前程。
虽说本朝丁忧只需守孝三月,但三个月……对于初初入仕的年轻人而言,也足矣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辰远和蒋蓉对视一眼,显然都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当初棠梨暂时没有退亲的理由之一……便是家中年迈的祖母。
某种酸涩的感觉在心尖上揉开。
她是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姑娘……只可惜,却偏偏不喜欢他。
陆辰远的语气低沉了几分:“是。”
他一直期盼的回信没有来得太迟。
在看完祖母的第二天,棠梨便差人递了信过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愿意去观山茶楼,而是邀请他前来参加棠墨晚的私宴。
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不知不觉中被他捏出了褶皱。
如果他没有打听错的话,那座宅院正是裴大人给她安排的。
他眼尾的弧度越发锐利起来,仿佛要割破这张信纸。
然而到最后,陆辰远却只是面无表情用手指将信纸一点一点抚平。
万众瞩目的新科探花郎在这一刻涌起了深深的无力。
棠墨晚私宴的那一日,天公不作美,晨起的时候便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眼看过了午时雨还不见停,青骊站在檐下忧心忡忡道:“这天气,客人出门都不方便。”
棠梨劝慰她:“雨下得小,出行也不至于举步维艰,我们为客人准备一些干净的衣衫鞋袜就好。”
日子是早就定好的,帖子也都送了出去,临时更换自然不可能,青骊只能点点头:“希望一会儿雨停。”
然而事不遂人愿,刮了几阵风,雨竟然又大了一些。
白雨跳珠,噼里啪啦砸在小池之内,打得院子里栽的西府海棠都满地残红。
秋月便是这个时候脚步匆匆叩响书房的门的:“小姐,陆公子来了。”
棠梨抬起头来,看到了廊庑之下身穿天青色直裰的陆辰远。
他的衣袍上沾染了雨水,颜色微微泛深,倒像是是几滴墨迹,他整个人也像一滴墨融进这瓢泼大雨之中。
棠梨瞥了一眼桌上的滴漏,刚过酉时,他倒是准时。
“把陆公子请过来吧。”
秋月难得憋了憋。
小姐今天神神秘秘的,私宴分明申时才开始,却提前一个时辰将陆公子邀请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筹备晚上的筵席,小姐却连阿苍都支开了,要在这无人的后院中单独会见陆公子……
秋月知道公子迟早会成为姑爷,但他们到底还未成婚……她是不是该做些什么阻止小姐?
棠梨见秋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便明白她在想什么。
她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我与公子有话要说,一会儿你在廊庑那边守着就是,我不关窗。”
秋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廊庑,从那个角度望向书房,倒是一览无余。
于是她点点头:“小姐可千万不要被姑姑发现。”
棠梨失笑间,秋月埋着头去喊人了。
人很快便被带到了书房外,秋月咳嗽了一声,退到廊庑那边,一双眼睛还滴溜溜往这边看。
半扇窗棂被推开,瓢泼大雨在檐下落了一点湿痕。
陆辰远便站在那片湿痕中,静静朝她看来。
两人隔窗对望,海棠花枝在他背后任凭雨打风刮,摇曳不止。
棠梨率先开了口:“还未恭喜陆公子高中探花。”
陆辰远并不说话,像是一道风雨凝成的影子,虚无缥缈,脸色透着些惨白。
棠梨又说:“雨大风急,陆公子还是到屋子里来吧。”
片刻之后,陆辰远坐在了她面前。
袅袅水雾在白瓷茶盏中散开,两人只隔着飘渺雾气,却好似隔了万丈青山。
他从看见她开始,便没说过一句话。
这不由得让棠梨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
陆辰远一定清楚今日让他提前到这里的用意。
哪怕或许心中有所不愿,但今日他还是准时到了。
她听闻近日上京已经有许多人家给陆府递了帖子,其中不乏簪缨世家。
这个时候的陆辰远一旦没了婚约,绝对会成为上京贵女圈第一炙手可热之人。
陆辰远此人孤高自持,又一心想谋仕途。
想必冷静下来之后便会明白,结束这场婚约对他来说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他是个聪明人,又背负着两门荣光,应当知道怎样做才更好。
想到这些,棠梨松了一口气。
她喝下一口茶,准备开始说正事:“陆公子,我今天……”
“棠梨。”
然而棠梨才开了个头,对方便开口打断了她。
窗外天色暗沉,缓缓移动的乌云似乎要将整个天穹都遮盖起来。
屋内光线昏暗,便显得他那双眼睛越发锐利,像是藏着一把锋利的剑。
棠梨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在她垂下眼眸那一刻,陆辰远的声音响起:“棠梨,我还是想娶你做我的妻子。”
棠梨愣了片刻,旋即心中淡淡叹息了一声。
这个时候的陆辰远……还是有些少年意气。
只是哪怕如此,他们的缘分也早在前一世就已经断了。
她准备将酝酿的那些说辞尽数开口,对方忽然又说:“我能接受你不要孩子,也不会在成婚之后拘着你,你随时可以自由出入陆府,不必像其他宅院女子一样,被困在垂花门之后。”
天际忽地发白,一道闪电撕破乌云,映得满室光亮。
棠梨惊愕的神情便也展露无遗。
陆辰远看着她,忽地苦涩一笑:“对不起,那日你同棠兄长谈话,我听到了。”
风似乎大了些,有冰凉的雨珠溅到棠梨的手背上,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陆辰远脸上浮现出某种近乎固执的神情:“如果你是因为这些不愿意嫁给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到做到。”
棠梨看着他,忽然又想起彼时张灯结彩,从大红衣袖下伸出的那双手。
少年的手其实也出了一层热汗,她感觉得到对方的紧张,然而他只是轻轻握住她,嗓音温和说:“别怕。”
那时的自己,满心欢喜终于嫁给了小陆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时在想,她将来要为他生儿育女,要同这个她从小恋慕的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又一道闪电撕破天空,他定定看着她,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哀求。
湿润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不由得让棠梨再度想起,姑姑也是死在这么一个雷雨天里。
那时姑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们脚带镣铐走在烂泥地里,听得到姑姑发出风箱一般的呼声。
棠梨勉力搀扶着姑姑,哀求看守能不能让她们停下来歇一歇,回答她的是看守恶狠狠抽过来的一鞭子。
她被抽得皮开肉绽,痛得惊呼一声,眼见那看守又要一鞭子抽过来,青骊颤颤悠悠伸出手去抓鞭子,被狠狠掀到泥地里。
棠梨连忙扑过去扶她,却见她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天空被闪电撕裂,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棠梨抱着青骊无助地嘶吼,鲜血混合着泥泞,潮湿水汽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那样一个雷雨天,她再度失去了一个至亲之人。
陆辰远发现面前的姑娘忽然之间红了眼。
她半垂着眼睫,一双眼哀伤又朦胧,似乎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她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
他忽然之间慌乱起来,眼前人分明近在咫尺,却让他有种两人相隔于云端的不真切。
“棠梨……”最终他没有忍住,颤着声音喊她的名字。
棠梨终于回过神来,对他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小陆哥哥,就当我们这辈子……没有缘分吧。”
陆辰远猛然起身,眼眸颤抖:“棠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不通,为何棠梨会如此抗拒他们的亲事,他到底是哪里不好?
然而棠梨只是静静看着他,连天大雨倒映在她眼中。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生死,哪怕这一世这一切都还未发生,但棠梨又怎么去忘记那些惨痛的过往,又怎么能毫无芥蒂和他在一起呢。
雨还在下,棠梨狠了心,从木匣里拿出那封在棠家存放了许多年的庚帖。
“小陆哥哥……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第47章 乱麻
◎裴先生当真想听原因?◎
陆辰远的目光落到那封庚帖上, 心中一颤。
棠梨将庚帖递给他:“如今小陆哥哥青云直上,正是物色一个好姑娘的时候,我今日便将庚帖退还给小陆哥哥, 小陆哥哥可以先向伯父伯母说明情况,之后我爹爹会正式和陆家退亲。”
陆辰远的脸色在她的话语之中变得愈发惨白。
棠梨咬了咬牙,接着说:“祝小陆哥哥早日寻得知心人,举案齐眉, 瓜瓞绵绵。”
“棠梨……”陆辰远眼眶发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她的名字。
棠梨轻声说:“小陆哥哥, 对不起。”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庚帖掉在桌案上,将笔山击落,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少年声音发颤, 像一匹陷落在绝境中的孤狼:“棠梨,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要拒绝我?你说, 你说啊!”
那个端方有礼的公子似乎全然消失不见了, 他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可是棠梨的怎么可能告诉他是因为前世的种种?
她只是别开眼睛:“小陆哥哥……你别问了。”
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陆辰远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碎不成声:“是不是那次你被掳……”
棠梨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个上面来,她抬眸看他, 正要开口解释。
陆辰远却忽然打断她:“棠梨, 我不在意,我不在意那些!哪怕……哪怕你失了清白, 我依然会敬重你, 我绝不会在爹娘面前提起此事, 我会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陆辰远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尾调里藏了几分颤意。
棠梨不忍地看着面前丢盔弃甲的少年, 他曾是那样骄傲的人啊,哪怕被关押入狱,蒙上冤屈,也从没叫过一声苦。
如今却折了一身傲骨……实在是叫她于心不忍。
棠梨轻轻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拽下来。
陆辰远的指骨蜷缩在一起,整个人摇摇欲坠。
然而棠梨并不是要将他推开,而是牵引着他的手,缓缓覆上他的胸膛。
哀恸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些不甘的情绪随着跳动的频率一点点攀附上他的手指。
棠梨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轻又软:“小陆哥哥,问一问你的心。”
“你……真的恋慕我吗?真的是因为恋慕我,才想要娶我为妻?”
陆辰远的表情变得一片迷茫。
他想到那些乏善可陈的过往,想到她如同一抹鲜亮的光跳进他灰暗无边的生命。
他想起童稚的字句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他想起她说要带他去扶梨县外面捉鱼。
他想起……她小心翼翼问,小陆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他甚至想起彼时第一次见到棠梨,她穿着一身月白撒花百迭裙,倚着门淡淡笑的模样。
他恋慕她吗?
他自小便知道他是他命定的妻子,哪怕是一个情绪再不外显的人,面对她的时候,他也总是会多出几分柔软。
哪怕他的确恼过她信上的呱噪,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能找一个家世更好的妻子?
他承认他卑劣的那一面……但想娶她为妻的想法却从来没动摇过。
她是他早早定下的妻,他会用这一辈子来呵护她,疼爱她……
棠梨又继续说:“小陆哥哥,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山无棱天地合的痴情绝恋,也曾看到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眷侣……”
她认真地看着他:“但前提是,他们都是相爱的。”
“你我见面次数寥寥,又怎么会知道真正恋慕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呢?”
“你我自幼便定了亲,小陆哥哥想必同我一样,没有多余的机会与其他异性接触,如今正是恰好的年纪,小陆哥哥为何又不趁现在多去与那些适龄少女走动一二,找到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呢?”
看陆辰远依旧一片迷茫,棠梨叹了口气:“你如今如此恼怒,只是因为我们的婚约太久太久,久到它几乎都快成了我们的束缚,你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软了语气:“虽说有些大逆不道,但我并不想要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婚事,小陆哥哥,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其实并不恋慕我,我亦如此,退亲是我的意思,绝不会有人因此责怪你,责怪陆家,也不会因为此事为你蒙羞。”
她再次拿起庚帖递给他。
窗外的西府海棠在大雨中颤着枝叶,陆辰远手指发颤,想去接庚帖,却又没有勇气。
棠梨便这么一动不动拿着庚帖,眼底暗藏的风雨不比外面平静半分。
陆辰远声音嘶哑:“棠梨,你当真这么想……”
少女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看着他。
陆辰远便明白了。
棠梨的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之中,叫他心乱如麻。
够了,今日在她面前出的丑已经够多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一道隐秘的声音在他心里呼喊。
陆辰远失魂落魄接过庚帖,深深看了她一眼,如同一道游魂,茫然无措出了门。
廊庑之下的秋月看见陆辰远出来了,连忙提步过来迎接,然而对方却像是丢了魂似的撞在她身上。
庚帖掉到了地上。
廊庑另一边的假山,管家跟在裴时清身后,笑道:“公子今日怎会来得那么早?”
裴时清道:“一会儿宾客多。”
青园乃是裴时清及冠之后买下的一处私人宅院,只是他平日里都是住在裴府,一直以来都是管家在打理。
今日天气不好,雨下个不停,裴时清才下马车,管家便引着他往这条小路走,这里遮挡多,更好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