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几步后,佩玖便将头上所戴的幂篱摘下,扔到路上。
之前被那幂篱遮着脸和半身衣裳,如今一摘,便是站到那大胡子眼皮底下,他们也根本认不出了。气急败坏的转了几圈儿后,大胡子两人也只得放弃,调头又回去喝酒去了。
松了口气,佩玖回想起先前醉了酒的感觉。轻飘飘的,晕乎乎的,当真是所有烦心事儿都暂时甩掉了。
可这酒劲儿一去,回到大街上,她又想起了姜翰采的死,季芙菱的死,姜婆婆的死……
看来还是醉了舒服。
酒馆那种地方断是去不得了。想了想,佩玖找了间酒坊买了一坛子秋露白,又雇了辆马车,命车夫一路向南。
从此处到南城门有一个多时辰,来回便是近三个时辰,足够她痛痛快快的在车里大喝一场了!
马车沿着官道疾驰,一路轻微颠簸,更助酒兴。佩玖在车里哭哭唱唱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城门,秋露白也下去了半坛子。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马夫大声言道:“姑娘,咱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出了城门,就到甜水镇的地界了!”
原本佩玖是想让马车再原路返回的,可一听“甜水镇”几个字,突然又有些动容。
想到上回随大哥去时,回到自家的老宅子里,看到那里的陈列一切如初。她突然又想再回去看上一眼。
“那就去甜水镇吧!”鬼使深差的,佩玖就这么决定了。
当真是酒壮怂人胆。往日里越是不敢作为的,这会儿便越是不管不顾,想到一出是一出。就这样,佩玖一路对酒高歌,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甜水镇。
佩玖本就对老宅子记忆不深,加之如今又饮了酒。她或许能凭着依稀记忆慢慢找回去,但若是坐在车子里,脑筋却是跟不上的。
故而她付了银钱,下车换至步行,准备慢慢找寻。
***
眼看着日头将落,京城的镇国将军府,这会儿已是乱作了一团!
原本小姐偷溜出去玩儿倒也不至如此,可联想到近几日发生的这些事,不论是穆阎夫妇,还是穆景行和济文济武兄弟,都担心的不得了!
佩玖已是多日未出房门,今日突然出府了,且听门房说她是头戴着幂篱出去的,此事便更显反常。
穆景行心下认定佩玖的外出,定与那几人的死有关。于是他招来全府下人,逐一审问他们可曾在小姐面前胡言,结果没人肯认。
甚至除了门房的人曾在佩玖出门时见过一眼外,今日便只有香筠和樱雪见过她。
于是这审问的重点,自然也就落在了樱雪和香筠二人身上。
“大公子,奴婢今日真的就只给小姐送过一回饭食。小姐这几日心情不好,不喜奴婢在房里多待,故而奴婢都是将饭食放下就退出去,等小姐唤时再去取回碗碟。”香筠心急的解释着。一边是为自己被怀疑着急,一边更为小姐不知去了哪儿而急。
“今日早上送饭时,奴婢也只说了一句雨后天气不错,劝小姐去院子里走动走动。其它真的什么都没有说了。”
香筠说话时,穆景行的一双眼就紧紧盯在她的脸上,这是他不曾给过任何下人的礼遇。他看着香筠的每个微小动作及反应,最终断定,香筠没有撒谎。
于是穆景行将眼神又移到妹妹穆樱雪的身上:“樱雪,你今日去找玖儿时,都说了什么?”
“大哥,我刚刚给父亲都说过一回了!”穆樱雪有些委屈,大哥这分明是审犯人的神色,这种神色她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哥脸上见过!
“再说一遍!”言语间,穆景行的脸色和语气,看不出半点儿对亲妹妹该有的温和。
见拗不过,樱雪只得再说一遍:“我就是着急这些日子来佩玖对大哥的怨气,所以劝她别计较大哥说的那些骗坏人的话,让她快些想明白,大哥只是为了救她……”
说罢,穆樱雪低头抹了两滴泪,“你说这玖儿,到底是去了哪里啊?!”
穆景行眉毛一挑,心道樱雪先前说的还是劝玖儿找个寺庙烧烧香,去去路遇歹人的晦气。这会儿又成了劝她原谅他。
谎言总是经不起推敲,一遍遍的追问必露马脚。
“所有人都出去吧,樱雪留下来。”穆景行冷冷的吩咐道。
如今穆济文穆济武兄弟俩带着人满京城找寻,父亲也为了此事亲自去京兆府卖官威了,继母在家中坐不住,也跟了去。只穆景行留在府里,欲先将此事因由查问清楚。
所有下人依命退下,只穆樱雪留下。门被关上后,穆樱雪一下便哭出了声来。
上前扯着穆景行的袖口,哭问:“大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妹妹昂?若是的话,你为什么不信你亲妹妹的话,还单独将我留下来审问!若是审不出个满意答案来,你是不是还想着对我动刑?!”
“再者,今日离家的若是我,大哥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着急?!”
穆景行用力甩开樱雪的手,低声喝道:“你是亲妹妹,玖儿就不是了吗?玖儿不只是我的亲妹妹,还是你的亲妹妹!你现在可有半点儿做人亲姐姐的样子?!”
“我……”穆樱雪一下哽住,想了想现在若计较起亲疏来,的确是显得不尽人情,便立马转了话锋,继续哭道:“我当然担心玖儿!若不是大哥疑我、审我,我现在早跟着济文济武他们去街上找玖儿了!”
“樱雪,”穆景行敛了先前的怒容,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以极认真的语气说道:“京城就那么大,且母亲还在将军府,你应该明白佩玖迟早会回来。”
听了这话,穆樱雪突然眼底慌了下。是啊,佩玖总会回来的,她们间的谈话并不会成为死无对证的东西。
先前她是被大家给吓住了,知道自己一时嘴快惹了祸,故而不敢认,只能抵赖。可是不管她如何抵赖,佩玖回来的时候还是会拆穿,而那时的拆穿将比现在自己认下更显窘迫。
想及此,穆樱雪垂下了脑袋,并着几滴泪也垂落下去。
“大哥,是樱雪多嘴……”她颤颤巍巍的坦诚:“是我,我给玖儿说了姜翰采季芙菱还有姜婆婆的死……”
说罢,穆樱雪便不再矜着,放声呜呜哭了起来。
而此时,穆景行的眼中亦是一片慌乱。他猜到佩玖定是听了什么才会如此,可他也抱了丝侥幸。如今既知佩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禁悔恨起来!
若是平时,便是玖儿遇到了难事,也会首先找他这个大哥来哭诉。可因着如今她在他这儿也受了伤,便只得自己跑开,兀自承受熬煎。
紧紧攥着双拳,不知不觉间,穆景行已走出了将军府大门。
***
甜水镇多的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子,迷宫似的,开头走错,便一路错到了底儿去。
佩玖走路摇摇晃晃的不利索,扶着墙折来返去,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时,找到了自家的老院子。
同上回来时一样,虽然那扇门上的木板已是破烂不堪,但却似有人仔细维护过,擦的明净,手摸上去也未沾半点儿的灰。
推门而入,佩玖毫不迟疑的走向对面那间小屋。那是爹娘为她长大所备的,只可惜她还没长成人,这个家就散了。
这间小屋,她一日也未住过。
第61章
这间小屋, 当初是作为佩玖长大后的闺房之用, 故而入门便是一道薄薄的粉墙, 阻隔了外面的视线。
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应是门前一道影壁, 挡住外男。入门后再一道屏风, 隔出两步的小空间来, 一来丫鬟候在此处也阻一下视线,二来若有访客,便可在软毯上蹭蹭鞋底上的灰。
而佩玖小时, 家境虽贫寒,却也重这些闺誉说道,故而便在入门处隔了这么一道粉墙。
如今墙上的色彩早已斑驳, 爹爹亲笔题的诗, 字迹也都凋落了。佩玖伸手摸了摸,却没有什么灰尘沾手。
拐过粉墙, 里面是一间长屋。原本这屋子中间应当隔开一道屏风, 外间作起居用, 内间作休憩用。现今没有屏风, 便只余一间长而空荡的屋子。
佩玖摸着黑往里走去, 越是往深处去, 便越是半点儿月光也借不进来。
突然,佩玖摸到了一张小床。她唇角不由得微微翘起,这张小木床居然还在!这张小床, 是她娘亲自为她打的。
四岁的事, 佩玖不记得,但却知道。上辈子落水后,她走马灯般的看完了自己所经历的一生,就连幼时一些记不起的片段也都看到了。
佩玖摸着小木床坐下,依旧没有半点儿积灰。她抱起剩下的那半坛子秋露白,继续喝。
此处清静,再无人可打扰她。
就着视线可及的一点儿月光,佩玖默默的对月饮着。说来也怪,这酒初喝之时是辣口且难喝的,可喝到现在,竟觉得甘甜无比,好似仙露一般!
不出半个时辰,剩下的这半坛也见底儿了。到最后连一滴也倒不出来时,佩玖有些不开心了。她将那空了的酒坛子往远处的地上一扔!
顿时碎成了无数片。
这脆亮刺耳的动静,划破夜的静谧,就连佩玖自己也被吓的打了个哆嗦。接着她便往床上缩了缩,蜷曲起膝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呜呜的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佩玖好似听到了些别的动静。她瞬时止了哭声,屏息听着……
果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由远及近,好似是脚步声!
这里……不应有人呐。佩玖只是这般纳闷着,心下并没多少惧意。此情此景,她不敢想像若是没有这坛子酒壮胆,她这会儿得吓成什么样。
“什么人?”佩玖竟大胆的问了出来。
那脚步声顿时也停住,好似就停在入门的那道粉墙之后。
顿了顿,便听到一个清越的男子声音,温和的穿破静寂夜幕:“你又是何人?”
佩玖眉心蹙了蹙。这声音清越是清越,却夹着一丝沧桑之感。说陌生吧,好似在哪儿听过。说熟悉吧,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
“你……”佩玖嘴巴动了动,酒意上头,突然又不知从何问起。
打了个酒嗝儿,她又断断续续说道:“这宅子我……我虽没住,却是我家的老宅。从来……从来没变卖!”醉是醉了,人还是不傻的,她言下之意是对方私闯民宅了。
那男子也稍沉默,之后便客客气气的解释道:“那还请姑娘恕罪。这宅子空置许久,也未曾落锁,我便当是无主的。我家院子小,今日又来了客,便过来借住一宿。”
“噢,那你是……是甜水镇的?”佩玖突然觉出两分亲切,毕竟是过去的乡里乡亲。
“是。”那男子应完,又带着几分关切的意思问道:“不知姑娘为何突然一个人回来了?”
“我……”正愁着该如何解释,突然“咯”一声,佩玖又打了个酒嗝儿。打完这个酒嗝儿佩玖自己也觉得在老乡面前不成样子,便笑着挥挥手解释起来:“不……不好意思哈!我心情不好喝……喝多了……”
说完不忘又添一句:“我平常……平常不喝……”
“噢?那姑娘是为何事心情不好?不妨说来听听,兴许可以开解开解。”
佩玖没答,沉默片刻后,下了逐客令:“你不是……不是借宿么!那就去睡吧……”
接着便听到两声清脆的笑,笑的很是温柔,那男子丢下句“姑娘且稍等片刻。”便转身出了门。
佩玖怔了下,一时没明白那人的意思。旋即又被那酒意牵着,打了个哈欠,她也懒得明白了。
哎,喝得正过瘾呢,可这一没了酒,突然就有些害困了!佩玖往背后的墙上靠了靠,坐在床上倚着墙,昏昏欲睡。慢慢了,她阖上了双眼。
悠忽,一缕惑人心肠的香气萦绕上鼻尖儿,佩玖猛然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先前那刻她竟是真的睡着了。
醒来,佩玖意识到身边有人,就与她同坐在床上,且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她眼前晃悠!
“你有酒?”佩玖惊奇的问道。
那男人又发出一声清脆温柔的笑,随即将一个小酒坛子塞到佩玖手里,“嗯,你不是想要酒吗?”
先是欣喜,接着佩玖又想起今日在酒馆儿遇到的那两坏人。遂意识到这酒不能乱喝,谁知道会不会被下了东西?
她将酒坛子往床上一放,精明道:“我只喝自己买……买来的酒。”
“呵呵,”那男子明白佩玖担心的是什么,但他还是拾起那坛酒重新塞回佩玖手中,并道:“这酒是我夫人为我生下女儿时,我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原想着等她及笄了,便挖出来一家人同饮。”
男子这话说的情真意切,话尾甚至夹了无尽的遗憾,莫名的就让人想要相信。佩玖摸了摸那坛子口儿,并非是以活塞封的,而是以泥坯。这果真是一坛埋了多年的好酒!
“好,这酒我喝!谢了!”说罢,佩玖抱着那小坛子往墙上轻轻撞了几下,噼里啪啦的有些泥块儿碎落。
将那泥封去掉,露出里面的木塞,佩玖将它拔开,对口直接饮了一大口!
“果真是陈年的好酒!你可真是个热忱的人,竟将珍藏这么多年的好酒拿给我喝!”佩玖豪爽的拿袖子抹了抹小嘴儿,发出这感慨时嘴巴倒是出奇的利索。
“呵呵”那男子发出欣慰的笑,而后又问道:“那你现在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可愿将你的事情说给我听?”
“哎——”无奈的叹了一声,佩玖又抱起那坛子递到嘴边儿,饮下一口。犹豫了下,“成!”
说罢,又反提了个条件:“不过你得拿……拿你的故事,来给我交换。”
“好。”那男子也爽快应下。
佩玖恋恋不舍的放下酒坛子,将一双手伸到那男子眼前晃了晃,“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那男子盯着佩玖的一双手仔细端了几眼后,不禁纳闷道。这屋子里月色疏淡,便是坐久适应了这黯淡光线,也仅仅能看出个轮廓,看不分明色彩。
佩玖将手收回,语气骤然转冷:“血。”
“你受伤了?”那男子蓦地紧张起来,伸手想去再拉回佩玖的手看看。可伸了一半儿,却又收了回来。
“我杀人了。”佩玖依旧声色冰冷,不带一丝热乎气儿。
“什么?!”那男子惊站起。佩玖明显感觉到小木床晃了晃。
她转头看看那男子,突然又笑了笑,“呵呵,你别怕,我不是……不是亲手去杀的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却因我而死……”说罢这句,佩玖“呜呜”哭了起来。
那男子似是稍稍明白了些,于是重又坐了下来,继续关切道:“到底发生何事?”
抽噎几下后,佩玖断断续续的,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她便不说。比如各方身份,比如涉及重生的记忆,她都遮掩着带过。
听完她说的,那男子也觉松一口气。便宽慰道:“原来只是如此。那些人只是因着你的一些作弄,而使得生活起了些许变化,但最终酿成悲剧,还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并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