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妈慌了：“建设，建设妈，你们别冲动。”
吴爸爸也说：“大家都冷静一点。建设爸爸，你劝劝建设。”
但王建设的爸爸只把头偏过去，高傲地哼了一声。
吴妈妈眼泪要出来了：“玲玲，玲玲……要不然咱……咱……”
可她也知道，大学是女儿的梦想。
她说不出考上了却不去的话。
那可是大学啊，多少人里才能出一个大学生啊。
乔薇嘴角扯扯：“王建设同志。离婚这种事可不能随便挂嘴上。这是很严肃的事。说多了伤感情。真的要跟她离婚吗？”
吴小玲的老领导这话里的意思也是想帮吴小玲稳住婚姻。
王家人更笃定吴小玲没有胆量离婚了。
王建设说：“大学和婚姻，她只能选一个。”
大学和婚姻，你只能二选一，你怎么选？
昨天，乔薇便问过了。她给了她一个晚上的时间思考。
吴小玲抬起眼，和乔薇目光对上。
乔薇刚调到图书馆的时候，吴小玲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姐姐长得真好看。
但后来，她已经很少会想起乔薇长得好看了。
爸妈问起“现在的领导怎么样”，吴小玲会咬着筷子，然后敬佩地说：“她特别厉害。”
她赶走了一拨又一拨来图书馆折腾的人，有的是哄，有的是吓，有的是硬刚。
她强硬的时候，那些人就怂了。
她给图书馆要预算，争资源，加福利，她在的那五年，图书馆里一片安详，遮风挡雨。
吴小玲其实性格是有些软弱的。
但软弱的人更向往强大的人。
乔薇盯着她的眼睛：“小玲，你自己选吧，是去上大学，读书学知识，成就自己？还是回家洗衣服做饭伺候丈夫公婆小叔子？”
这需要选吗？这明明白白的选项。
乔薇那微微挑起的眉，灼灼的目光，都在鼓励她，都在告诉她哪个才是她该选的。
热血冲上了头顶，一向性格软弱的吴小玲脱口而出：“我要上大学！”
这句话以这样大的音量喊出来，胸臆间真是无比的痛快。
吴小玲人生第一次体会这种痛快。
她吸了口气，这一次，声音更大，更坚决：“我要上大学！我选上大学！我、我同意离婚！”
乔薇欣慰地笑笑，她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已经收了笑，一脸为难：“王建设同志，你看这个……”
王建设看出来了，吴小玲这是失心疯了，一定要去上大学。
她是不是以为他说离婚是吓唬她呢。
王建设从衣服兜里掏出了几张纸，拍在了图书馆又长又大的老榆木书桌上：“好，那就离婚！我介绍信都开好了！”
这个时代离婚其实非常困难。
不说那些来自家人、亲戚甚至邻居一轮又一轮的劝阻。到最后，哪怕你能扛过这些，你还得过单位领导这一关。
领导会三番四次地找你谈话，坚信“宁毁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没有领导给开的离婚介绍信，就没法离婚。
王建设是跟领导说明了情况，告诉领导“我就吓唬她，让她不敢去上大学”，领导才痛快地给开了介绍信的。
这真是太好了。
乔薇最担心就是王建设那边领导卡脖子。
她伸手把介绍信拿起来扫了一眼，没问题，姓名什么的都有，大红章也有。
下面两张是结婚证书，也带来了。
这真是太好了，齐了。
乔薇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吴小玲和王建设同志的婚姻已经彻底破裂了呀。”
“这个事里也没有谁是过错方。”
“小玲同志接受党的教导，努力向上，为了更好的革命事业提高自己。她是没错的。”
“王建设同志认为家庭里的家务需求和生育需求小玲同志无法兼顾，他想另外找符合他需求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两边我们都能理解。既然是这样，大家都别吵了。”乔薇看向郑艾，“郑馆长，民政局的同志呢？”
“来啦，来啦，在这呢！”
随着声音响起，大家循声望去。
沈大姐从书架后面推出来两个人，穿着制服，提着公文包。
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躲在了书架后面。
乔薇过去跟他们握手：“辛苦你们还要跑一趟。”
那两个人说：“乔主任不用客气，这是为人民服务。”
乔薇说：“深入人民群众，办实事，办好事，我回头得给你们局长写表扬信。”
那两个人嘴角都咧开了。
大阅览室里的人都懵了。
民政局的一个人坐下，另个人见证。
坐下的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红印章和一盒印泥。
乔薇把王建设的介绍信和结婚证都递过去。那人检查了一下，问：“女方的介绍信呢？”
郑艾忙从中山装的胸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过去：“在这儿呢！”
郑艾就是吴小玲的现任领导。吴小玲这边的介绍信由他开。
工作人员检查无误，拿起那个大红章使劲哈了哈气，在印泥上啪啪戳了几下，高高举起。
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的王家人不由站起来，伸出手：“哎――，哎――”
想要阻止。
但那代表公权力的红章已经重重落下！
砰――
和桌板对撞的声音仿佛带着回声。
对吴小玲来说，震耳欲聋。
第140章
王家人走出图书馆的时候都恍恍惚惚地。
明明昨天晚上商量好了, 拿离婚来吓唬吴小玲的。大学是肯定不能让她上的，否则家里没人做饭洗衣服好几年，这个儿媳妇不是白娶了吗？
可是、可是说好的是说吓唬她啊。
没说真离婚啊。
怎么就离了呢？
想闹吧, 武装部好几个壮汉在那杵着。
虽然四口帮已经粉碎了，运动已经结束了。可是运动的这十年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还消不去。
虽然想，可终究没敢真闹。
拿着离婚证, 浑浑噩噩地就出来了。
王建设莫名就变成了独身。王家莫名就没了儿媳妇。
到这会儿也没整明白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图书馆里, 郑艾把其他人都劝离了, 清了场。
只留下了吴小玲和她的父母。
“您别哭了。”乔薇劝吴妈妈。
吴妈妈哭得呜呜的。她的女儿现在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了, 她怎么能不哭。
“您二位心里头还是想小玲去上大学的吧？”乔薇说，“我听出来了。”
“但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容，王家一副鱼死网破也要扣下小玲的样子您二位也看见了。小玲，把手给你爸妈看看。”
吴妈妈这才看到了吴小玲裹着纱布的手, 她也顾不得哭了, 惊呼：“这是怎么了？”
吴小玲垂头：“他们为了不让我去上大学，把我锁起来了。我敲破了玻璃爬出来的。手划破了。”
吴爸爸恨声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乔薇微哂：“我家养的奴隶要跑了, 不给我做牛做马了，换我也得把这奴隶关起来。”
吴小玲沉默。
吴爸爸也沉默。
吴妈妈抽泣起来。
“我知道，大家习惯把离婚当成个天大的事。”乔薇向后靠着大板桌，抱胸而立，“真的那么严重吗？”
吴妈妈不敢面对这个强势的女人, 刚才就是她一手主导着快刀斩乱麻地让吴小玲离了婚。
“阿姨, 您别哭了。您就想想, 王家不让小玲去读大学, 除了这几年她没法兼顾家务和生孩子，还有什么？”
吴妈妈停止抽泣, 抬起头。
吴小玲说：“他们说，我要是上了大学，就不会再踏实和王建设过日子了。”
乔薇嗤了一声笑了：“瞧，人家王家人心里多明白啊。小玲上了大学，等她毕业，就是大学生了。学校会给她分配更好的工作，拿更高的工资，享受更好的待遇。以后评职称涨工资都比别人快。王家全家都明白，到了那时候，王建设就配不上小玲了。”
吴妈妈和吴爸爸都看着她。
这时候的人是摆脱不了时代婚姻观的。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个男人要，她的父母就跟天塌了似的。
不存在什么不婚、独美的思想，就算有，也是极个别的小众。
主流正统思想还是要进入婚姻。
所以乔薇也只能按主流思想的路数来安抚吴家父母。
真是看不得他们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跟吴小玲死了似的。
她只是离婚了而已。
“你们别急，给小玲时间，让她把大学读完。”
“等她有了学历，分配了好工作，拿上了高工资，您再看看大把的男人和他们的父母，是会嫌弃小玲离过婚呢？还是排着队想和小玲相亲呢？”
“人啊，最现实了。”
晚上严磊追问了一下吴小玲的事，毕竟昨天突然一个大活人住进家里，他也想知道后续。
乔薇把白天的事给他讲了。
严师长面色有点微妙。
“怎么了？”乔薇把芙芙抱在怀里逗，问他。
芙芙五岁了。
可芙芙没有当初严湘的条件，能天天跟妈妈黏在一起。
从芙芙四岁的时候，四口帮倒台，开始拨乱反正，乔薇就不再咸鱼了，积极主动地投入工作中，忙碌了起来。芙芙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跟阿姨在一起，由阿姨来照顾。晚上下班回家母女俩才能有相处的时间。
严师长嘿道：“你就这么……给人整离婚了？”
“那不然呢？”乔薇说，“他们都把她锁起来了。她是个人，她有自己的意愿，她不是王家从菜市场买回去的肉，她是个活人。”
严磊说：“能不离，还是不离。”
乔薇瞥了他一眼：“低质量的婚姻，不如高质量的单身。”
“再说，如果小吴还想结婚，等她大学毕业，提升了自己，保管能找一个比前夫更好的。”
就算是为着她的工资和前程，都会有很多男人愿意娶她。
其实男人就是这么现实的。
这时候还没有拜金这一说，但其实有没有拜金这种说法的时代，男人从始至终都这样。别瞧那些男的经常把拜金的帽子扣在女人的头上，实际上他们比谁都现实。
那些只跟你谈爱情不跟你谈面包的男人，是深深地明白自己负担不起面包，所以才要拿爱情忽悠你套牢你。
你一心奔着爱情去的时候，他却盘算着多你这么一个劳动力，能不能给他挣出半个面包来。
严磊有点心不在焉。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乔薇去给芙芙讲故事。这也是母女俩每天最亲密的时刻了。
等乔薇回自己卧室，严磊还没睡，在等她。
这时候时代进步了，三转一响取代了过去的三十六条腿。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许多。
家里有了沙发，也有梳妆台。
乔薇坐在梳妆台梳头发，从镜子里看他：“憋什么呢？有话说。”
严磊咳了一声，问：“你怎么不去参加考试？”
他忙补充：“你要是考上了，我一定支持你去上学。”
乔薇扑哧一笑，转过身来：“好家伙，你这得憋了好长时间吧？”
这恐怕是得从国家通告恢复高考他就搁在心里了吧。
录取通知书都发下来了，他才问。
乔薇掀开被子钻进被窝。
“上学这个事，无外乎两个目的。”
“一是获取知识。”
“二是获取学历，作为工作的敲门砖。”
“这两个我都不需要。”
关了灯，两个人都躺下。
过了一会，严磊却撑起身体，问：“乔薇，大学什么样？”
乔薇想了想：“教学楼里是一间间的教室，白天上课，晚上也可以用来自习。”
“宿舍楼不知道是几个人一间，晚上熄灯，黑灯瞎火地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敢说。”
“图书馆是学习的地方，人多的话就得抢先去占位子。”
“食堂就不用说了吧？”
严磊忽然俯身亲她。
乔薇咯咯笑。
严磊叹道：“你果然……”
乔薇承认：“嗯。”
严磊随着年纪、地位和眼界的增长，渐渐破除了年轻时候对“高中生”的滤镜。
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明白，乔薇的眼界和知识水平，绝对不是高中生能达到的。
她果然是读过大学的人。
她是个大学生。
严磊浑身火热。
不减当年。
他与乔薇到了这年纪，更懂得释放。
如鱼与水，相戏相融。
严湘离开三年了，起初他每个月都写信给家里。
现在明显少了。
乔薇跟严磊说：“他已经半年没写信了。”
乔薇叹气。
她是懂这种情况的，孩子离开得越早，跟父母就越没有共同语言。
严磊也懂。他十四岁就离开家了，只比严湘离家大两岁。
离开家之后，外面是广阔天地。
见了从前没见过的，懂了从前不懂的。
再回头，发现父母还是田间地头。你跟他们说，他们听不懂。
他也常常是几年几年的不回家。
除非有大事，比如严芙的出生，他才主动给家里写信。
否则，都是家里一封封地给他写信。
基本上，都是诉苦，或者要钱。
当然他和乔薇不会这样。
但严湘情况又特殊。
他直接进入了大人的世界，和许多年纪大他几倍的成年人一起工作。
“他会寂寞吗？”乔薇仿佛自言自语，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不会，他会很快乐。”
那才是属于他的世界。因为世界设定的特殊性，那些人或许智商上都追不上他，但他们也是现实的天才们。
在那里，他说的话是有人能懂的。他的快乐是有人可以分享的。
以前在图书馆的时候，他算出了复杂的算式，喜悦抬头，想与谁说说。
可虽然大家都那么喜欢他，照顾他，但没有一个人能理解那道算式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快乐。
他找不到人分享。
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