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磊说:“要不然……”
乔薇知道他要说什么:“别要不然。”
她只在刚穿过来的时候过了一段时间的家庭主妇的日子。那时候要适应这个世界的环境, 要适应从单身女青年突然有了丈夫和孩子的新生活。还要把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收拾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但当这一切都落定, 她就没法继续待在家里了。
没网。
没网啊。
甚至小镇都没有书店,买个书还得去县城。“有趣”的书多少都有点问题, 历史车轮逼近,她也不敢往家里弄。
这年代不具备“宅”的条件。
当然她最想要的就是在广播站待着。那是最舒服的状态。可上级要调她,她除非辞职回家,真的没法拒绝。
严磊其实也觉得,乔薇这么活力四射的人也没法在家里待着。
屈才不说,也太无聊了。
但他忽然怔住。
乔薇八月初才进入工作,其实到现在不到两个月。在这之前,她……她明明是在家里待了好几年。
他怎么就这么自然地觉得“她在家待不住”呢?
现在想到乔薇,脑海中的画面都是明亮的或者旖旎的。
从前是什么样来着?
竟模糊了。
全是她的笑脸和笑声。
本能地,就不愿意去回想更早的从前了。
“湘湘跟着我。虽然还是得送到幼儿园,但好歹在眼皮子底下。”乔薇说,“大院的幼儿园实在不行。”
军嫂幼师的素质不行。要送湘湘去那的话,都还不如托给杨大姐。
但乔薇还是觉得让严湘在身边才更踏实。
严磊的思绪被她拉回来眼前。
他把湘湘抱在怀里:“要跟妈妈还是去大院?”
“跟妈妈。我也想坐自行车。”
“没有小孩座椅,是个麻烦事。”乔薇说,“我主要就是怕卡腿。”
乔薇虽然是单亲家庭,但家里条件还可以。从小就是妈妈开车接送上下学,并没有自行车后座的记忆。
但是在网上看到过许多人吐槽小时候自行车后座被车轮卡腿的经历。
眼前的条件只有自行车,就必须得考虑这个事。
她还特意把严湘抱过来放在自行车后座,给他讲:“脚不能乱伸进去。一下子就会卡住,疼死了。”
严湘保证:“我不会乱伸的。”
但乔薇还是担心。
严磊问:“你说的这个儿童椅是什么东西?”
“就是在自行车上安一个专门给小孩坐的椅子。”乔薇刻意说,“大城市才有。”
严磊没有怀疑,他说:“你不是会画画,你画一个给我看看。”
那个东西要自己去订做的话挺麻烦的,她借调可能就是一段时间的事,自行车也不是自家的。
乔薇觉得没必要。
但严磊说:“你画,我瞧瞧什么样,张张见识。”
他这么要求了,乔薇就画了一个。
“喏,你看,上面就是类似个椅子,有背靠板的话肯定会舒服一些,可以向后靠着,就省力气,腰也舒服。高级一点两边再弄个扶手,没有也行。下面最好就是弄个三角形护板,把腿的活动区域挡起来。小孩脚有踩的地方,舒服点。护板挡着,脚不会伸进去。也安全。”
严磊让严湘坐在车后座上,他拿了尺子量他的腿。
乔薇诧异:“真要做啊?”
严磊没给准确回答,只含糊说:“我量量。”
他想搞就搞吧。要能搞得出来当然好。
麻烦就是这车不是自家的私人财产,如果安装或者拆卸对车子造成了磨损,库管员可能哔哔。
没关系,大不了赔点钱。当然是严湘重要。
第二天,乔薇归整好家里,精神抖擞地喊严湘:“湘湘,走~!”
严湘有点兴奋。因为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镇。或者可能小时候离开过,但太小也没有记忆。只有上次跟爸爸下乡的经历。县城什么样,他充满好奇。
总之对严湘来说,这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为了保护严湘的小屁股,昨天晚上乔薇和严磊就用旧衣服剪开,把后车座给裹了起来。这样就舒服多了。
乔薇反覆叮嘱了严湘注意事项:“抓车座底下这里也行,抓妈妈的衣服也行,总之要抓稳。脚不要乱伸。”
严湘都无奈了:“妈妈,我都记住了。我们快出发吧。”
好吧。唠叨的老母亲先把孩子抱上了车,然后踹开支脚,跨骑上去,上路了。
后来严湘的回忆录里提及了这段童年时光:
【在广播站的日子是很快乐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站长伯伯还给我派工作,俨然我是个编外职工。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很骄傲。】
【然后我妈妈去了县里。我特别喜欢那段从镇上到县里的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骑得飞快,风擦过脸颊,有种飞行的感觉。】
【她经常大呼小叫,叫我看天上的云,盘旋的鸟群,大片的庄稼地,成排的杨树。别人看腻的、视若无睹的东西,在她这儿都是美好的事物。】
【远处地和天相交的线叫地平线,阳光从杨树的间隙里斜打在大路上线条分明,是丁达尔效应。都是她告诉我的。】
【我经历过那个特殊的年代,可从来没感受过阴霾。想一想,是因为我有一个热爱生活的妈妈,她带给我太多的笑和阳光。以至于后来和别人聊起那个年代的时候,我常常会诧异我们经历的是否真的是同一个时代。】
县城的自行车明显比镇上多了。
到了县委,乔薇向传达室出示了调函和镇委的介绍信,把自行车停好锁好,带着严湘去找黄秘书。
之前见过,但没说过话。
黄秘书说;“这就是你家小孩?”
严湘不需要大人提醒,自己就说:“叔叔好。”
看着就是很有教养的孩子。黄秘书夸他:“好孩子。”
“咱们先把孩子安置好。”他说。
他叫了个人带乔薇先去幼儿园。
陪同的人到了那儿给了幼儿园秘书写的条子:“这是借调过来的同志,借调期间她小孩也放你们这儿。”
县城虽然不是市,但也已经是城里人了。尤其这是政府大院的机关幼儿园,幼师看起来个人卫生条件要比家属大院幼儿园的军嫂幼师强了不少。
但听说乔薇是从镇上借调过来的,那个幼师有点眼高于顶,咕哝:“怎么借调的都能送来。”
这时代地域歧视蛮厉害的。电视普及之前,普通话的普及度也很低。基本上所有人一开口都是带口音的。你一听就知道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是城市人还是乡下人。
就……很方便于歧视。
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大地方人看不上小地方人。
区区一个县而已,因为是政府机关幼儿园,连幼师的优越感都满满的。
乔薇微微一笑。
“汪老师是吧,严湘就麻烦你了。但是……”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虽然我们孩子爸爸是团级干部,跟孟书记平级,汪老师你也别惯着他。我们家是不允许孩子仗着自己爸爸欺负别人家孩子的。他要是有这种行为,请一定告诉我,我会好好管教他。”
严湘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妈妈。
他什么时候欺负别人家小朋友啦?妈妈是不是搞错了?
他想说话,妈妈的手却轻轻地在他头顶拍了拍。母子间总是有一些默契的,严湘就闭上了嘴巴。
汪老师被那句“跟孟书记平级”给说愣了。
孟书记,县委书记,一个县的一把手。这女的的爱人跟孟书记平级。
越是仗着某些势压别人的人,越是容易被势压。
越是仗势的人,越是对势有敬畏。
更不要说乔薇一口标准普通话,听起来仿佛像是北京来的。
一下子就站在了鄙视链的顶端了。
“是、是干部家庭啊?”汪老师忙说,“那你放心,孩子在我们这儿肯定好好的。你放心工作好了。”
乔薇微微颔首:“你们的工作我是放心的。麻烦老师了。”
她穿了经典的、绝不会出错的白衬衫绿军裤的搭配。如今在县城里,这是最时尚的。
汪老师这会儿优越感全没了,这时候正眼瞧人家,才发现人家的军挎包和军水壶一看就知道是正品,而且很新很干净。不像有些人是托关系淘来的半旧的。
汪老师说:“不麻烦,不麻烦,来,小朋友,叫严湘是吧,跟老师走。”
这段对话其实就短短三十秒。
但陪同的那个人就站在两人旁边,清晰地感受到氛围的变化。
他看了一眼乔薇,嘴角含笑,觉得很有意思。
孩子安顿好了,他们又回去了黄秘书那里。
黄秘书说:“书记刚开完会,你去见一下书记。”
要见乔薇是昨天孟书记告诉黄秘书的,倒不是黄秘书自己安排的。
乔薇敲门进去了。
刚才陪同去幼儿园的科员凑到黄秘书身边,把刚才幼儿园门口的事讲给黄秘书了。
“是个挺厉害的。”他笑说,“把小汪给压住了。”
这时候的人不熟悉“气场”这个词。要是熟悉的话,他就会知道,他说的这个“厉害”就叫作气场强大。
黄秘书皱了皱眉:“哦?”
孟书记对乔薇很和蔼。
一是因为这姑娘有才,一是因为她是个军属。孟书记也是部队出门,对军属有天然的亲近感。
她的丈夫还是战斗英雄严磊,军区最年轻的团长,不仅是个名人,以后前途也很好。
孟书记说:“镇县合并的事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也是年轻人发光发热的机会。这段时间,你就踏实在这边。”
他对乔薇说了些鼓励的话,这次见面就结束了。
“你的工作,黄秘书安排。”
乔薇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去找黄秘书:“……说是您来安排。”
黄秘书说:“是,那这样,小潘,你带乔薇去宣传科。”
乔薇是广播员,本来就隶属镇委宣传科。她自己就认为这次把她借调过来,理所应当安排在宣传科。所以丝毫不觉有异。
小潘就是刚才陪她去幼儿园的科员。
他微微诧异,但没表现出来。
他是办公室的人。
政府机关里会有很多科室,此外,专门有一个部门叫作“办公室”,是领导的辅助部门,在领导和各科室之间起到一个承上启下、协调组织的作用。
能在这个部门混的人,就没有傻子。
乔薇是孟书记指名借调过来的。她就跟平时镇委因为太忙随机从下属单位抽人借调充当劳力是不一样的。
小潘原想着乔薇是会被安排在办公室的。没想到黄秘书把她安排到宣传科去了。
但小潘自然不会当着乔薇的面表露什么,他和气地笑:“走,我们去宣传科。”
把乔薇送到那里安排好了,回来也不多问,只跟黄秘书覆命:“交给周科长了。”
黄秘书颔首。
孟书记是直到中午才发现乔薇没安排在办公室的。
他微感诧异。
黄秘书自我批评:“我想着她是笔杆子,放在宣传科更合适。要叫她回来吗?”
黄秘书说的也没错。放办公室还是放宣传科都不算错。
但领导忌讳朝令夕改。办公室做的事,就代表领导的意思。
孟书记摆摆手:“不用,就在宣传科吧。”
小同志年轻,精力旺盛,多做点工作也没什么的。
第86章
周科长是突然接到黄秘书电话说待会那个从下河口镇借调来的乔薇会安排到宣传科去。
周科长有点意外。
因为乔薇不是他借调过来的。既然不是他, 自然就是领导,他是知道的。昨天黄秘书跟他提过,下河口那个笔杆子新秀被孟书记指名借调过来了。
这样的情况, 周科长也是以为乔薇会放在办公室直接听孟书记安排的。
周科长很明白黄秘书必然是临时起意。如果是提前就安排好的话,黄秘书昨天就会通知他,而不是刚刚。
黄秘书不会出现这种工作失误。
但无所谓, 与他无关。给他多个人用还挺好的,马上就是国庆了, 好多工作。
潘科员把乔薇交给周科长就走了, 没有什么交待。
乔薇自己得交待一下, 有些话如果前头不确认清楚了,后头就容易有矛盾和不愉快。
“科长,我这边跟黄秘书确定的几个情况您都知道了吧?”她问。
因为是宣传科,之前来县里的两次就打过交道了。比之黄秘书什么的反而更熟。
周科长问:“是上下班时间的事吗?”
黄秘书刚才电话里交待了。
这是跟下河口镇谈好的条件, 而且已经汇报给孟书记了。黄秘书不会不交待, 否则就是他的工作失误了。
黄秘书不会犯这种错误。
谈好的条件能够得到确认就可以了。乔薇别的没什么要求了。
周科长给她安排了个桌子。
是没人用的桌子,但堆着不少纸张杂物。很多印刷品。
乔薇微微挑了下眉, 感觉宣传科不咋样。既然借调了人来,好歹给人预留好桌子吧。
她没想到把她放宣传科来是黄秘书临时起意,人宣传科根本没准备。
周科长喊几个科员过来帮忙收拾。
有两个年轻男科员明显比较@勤。
搬得差不多的时候,周科长端着茶缸子笑眯眯问:“你小孩呢?我昨天听黄秘书说你会带小孩过来?”
乔薇说:“放到幼儿园了。”
原来是个已婚的,走眼了。未婚的男科员们大失所望, 白@勤了。
周科长对大家说:“你们不认识她吧, 就是下河口镇的乔薇。前天市报上那篇稿子, 就是她执笔的。”
办公室里发出一片“噢~”的声音。
有时候人的声音真的很有意思。明明是同一个字, 音调不同,长短不同, 音量不同,听起来就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有真的意外的。
有微微上扬带着点挑衅的。
有事不关己纯粹回应一声领导以免冷场的敷衍的。
有意思。
乔薇在广播站待得还以为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养老生活,哪知道骨子里还是打工人,一回到这种环境,立刻精神一振,打工人的打工魂觉醒。
乔薇把包和水壶都挂在了椅背上,掏出自己带的手纸。在这个缺乏一次性用品的时代,她的包里永远放着手纸,特别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