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欲醉——糯团子【完结】
时间:2023-12-01 14:41:36

  宋老夫人忙忙止住泪:“快请进来。”
  炉袅残烟,一道月白身影晃入宋令枝视野,和记忆重叠在一处。
  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株寒梅,屋中暖香环绕,花香袅袅。
  然对上沈砚那双眼睛,宋令枝陡然失去所有声音,只觉指尖泛凉,如坠入寒泉。
  早有丫鬟接过沈砚的锦匣,递到宋老夫人身前。
  裹着锦匣的青缎解开,匣内红绉托着的,却是一盒活络养荣丸。
  众人皆是一愣。
  女子肌肤受损,最怕的就是留下疤痕,听大夫说西域的活络养荣丸虽一颗难求,却有重焕生机之效,宋老夫人当即命人寻来,不想如今会从沈砚手中得到。
  宋老夫人感激不尽,连声道谢:“老身多谢严公子,只是这养荣丸到底名贵……”
  沈砚不以为然:“身外之物罢了。”
  他抬眼,视线轻轻自宋令枝脸上掠过,那双眼如鹰凛冽:“宋姑娘……可还安好?”
  宋老夫人重重叹口气,余光瞥见跪在地瑟瑟发抖的秋雁和白芷,气不打一处。
  “往日我瞧着白芷还好,为人细心谨慎,旁人想不到的,她总能想到。谁知今日……”
  沈砚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今日那茶水……”
  宋令枝骤然出声:“今日那茶水,是我自己打翻的。”
  白芷愕然瞪圆眼睛,双肩颤若羽翼,朝宋令枝投来诧异错愕的一眼。
  她跪着上前,额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不是:“是奴婢的不是,叫姑娘受伤……”
  “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盘,与你有何有何干系?”
  白芷喃喃:“……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朝她摇摇头,锦衾之下,染着石榴花汁的蔻丹禁禁掐着掌心。
  那青玉扳指早叫沈砚拾起,如今证据不在,仅凭她一言之词,终究难以令人信服。说不好,祖母还会疑心她是为了给白芷脱罪,才将罪名往沈砚头上扣。
  纵说了,祖母也会因白芷脚滑发落她,倒不如自己应下,省得白芷受连累。
  满屋寂然,青烟氤氲而起。
  身着月白袍衫的男子眼眸轻抬,沈砚抬眼,视线轻飘飘掠过宋令枝双目,似乎早有所料。
  那双眸子平静,依旧无半点波澜。
  沈砚目光移开,眼底升起几分讥诮嘲讽,转瞬即逝。
  当真是……愚笨至极。
  ……
  大雪纷纷,银霜满地。
  一众奴仆婆子拥着宋老夫人出了临月阁。
  宋令枝不能起身相送,只让秋雁代自己。
  雪色茫茫,倏然视野之中闯过一道天青色身影。
  那人跑得极快,寒风掠过他衣袍,轻轻荡开一角。
  宋老夫人皱眉,扶着柳妈妈的手道:“刚刚那人是谁,这般鲁莽。”
  柳妈妈踮脚眺望:“看背影,应是姑娘身边伺候的魏子渊。”
  雪珠子簇簇,落满肩头。
  穿过游廊,越过影壁,魏子渊跑得极快,待奔至暖阁前,魏子渊耳根子早冻得通红,他双手揉搓,后知后觉自己将氅衣落在了账房。
  屋内的秋雁闻得动静,出门瞧一眼,险些被魏子渊一身的狼狈吓一跳。
  “你这是从哪来的,这么冷的天,你就这般出门了?”
  魏子渊低头不语,径自越过秋雁进屋。
  身上冷,他只敢站在毡帘前,遥遥望着窗下的宋令枝。
  宋令枝好奇转首:“怎的回来了?”
  这个时辰,魏子渊该在账房才是。
  魏子渊不言,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的手背瞧。
  厚厚的一层药膏抹着,触目惊心。
  魏子渊眼圈泛红,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秋雁掀帘进屋,瞧见他柱子似的杵在门口,推着人上前:“你站这作甚?”
  见魏子渊望着宋令枝手背,秋雁压低声:“热茶不小心洒了……”
  魏子渊皱眉:怎么洒的?
  他明明记得,宋令枝今日去了书院念书。
  秋雁:“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茶盘,当时屋里就严公子和白芷姐姐……”
  魏子渊眼眸睁大:严公子怎么会在?
  秋雁了然:“你还不知道罢,严公子就是姑娘的新夫子……”
  话犹未了,猩猩毡帘被人挽起,白芷踱步进屋,眼周尚有未干的泪珠。
  秋雁忧心忡忡,抬手帮忙拭泪,她低声:“老夫人可曾说你什么了?”
  白芷笑着摇头,强颜欢笑:“老夫人为人宽厚,怎会说我什么,不过是让我尽心伺候罢了。还说姑娘这几日不便出门,让收拾书房出来,好让严公子每日……”
  宋令枝瞪圆双目:“他来做什么?”
  白芷轻声:“严公子说,他每日到临月阁教姑娘文章,让老夫人不必挂念,教书这事他既然已应允……姑娘、姑娘你去哪?好歹披身鹤氅再走!”
  绵绵细雪洒满小路,宋令枝提裙穿过游廊,幸而沈砚并未走远。
  闻得身后宋令枝的声音,沈砚疑惑转身。
  院中,青绉油纸伞缓缓抬起,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沈砚脸上无多余的表情,只淡然望向廊檐下的宋令枝。
  少女一身藕荷色锦袄,许是方才跑得急促,宋令枝气息未稳,左手起了一圈烫泡,她着急:“等等――”
  雪珠子从天而降,无声飘落在二人中间。
  眼前忽的恍惚,沈砚双眉稍拢,眼前的一幕好似见过。
  彼时也是满天大雪,宋令枝云堆翠髻,一手提着漆木攒盒,受伤的手背藏在身后。
  单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婢女撑伞站在宋令枝身侧,为她不值:“这都几时了,殿下还没议完事。主子,我们还是回去罢,您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天冷,您的手还伤着……”
  话音未落,眼前的扇木门忽的被人推开,一人眉目清冷,自书房走出。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着迎上去,暗花细丝褶缎裙曳地:“殿下,这是我熬的梅花乳鸽汤……”
  只可惜那人并未朝她投去一眼。
  银霜笼在男子肩上,沈砚面无表情,径自从宋令枝面前越过。
  他直接无视了。
  ……
  “严……先生。”
  少女焦急声音骤然在耳边落下,沈砚堪堪回神,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思绪。
  宋令枝奔至她身前,冰肌莹彻,金镶红宝石映着无尽雪色。
  宋令枝福身:“听闻先生每日欲到临月阁授课,学生不才,不敢叨扰先生,还是等学生手伤好了,再……”
  “无妨。”
  沈砚冷声打断,他脸上仍是淡淡,“我不喜半途而废。”
  宋令枝还欲多言,那抹月白衣袍已然不耐,越过自己。
  乌皮六合靴踩过雪地,沈砚抬脚,穿过影壁出了月洞门。
  雪色融融,模糊了沈砚颀长身影,袍衫上特有的檀香也渐渐融在冷风中。
  耳边风声鹤唳,似有人前往临月阁,沈砚只依稀听得一声“贺公子”。
  剑眉稍拢,沈砚只朝身后轻瞥一眼,岳栩当即了然,他渐渐放慢脚步。
  ……
  约莫过了一炷香,岳栩方重新出现在沈砚院中。
  院落白雪皑皑,偶有几株红梅摇曳,迎风而动。
  沈砚坐在榭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
  长条案几上铺着红毡,上面供着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擎着一官窑五彩小盖钟,轻抿一口。
  宋家果真是富商之家,待客的茶叶,都是上等名茶,便是宫中的贡茶,兴许还比不上。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缓声道:“主子,那贺公子只是为宋姑娘送去了黄鱼汤,并无异样。”
  沈砚手指轻顿:“只是送了鱼汤?”
  岳栩点头:“是,属下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
  沈砚仍盯着他,不语。
  岳栩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能低头,一字一字转述宋令枝和贺鸣的谈话。
  无非是宋令枝谢贺鸣多心,又惊讶黄鱼汤是贺鸣亲手所煮,而非经丫鬟之手。
  “宋姑娘还说,若是黄鱼淋上金华豆豉,鱼汤定更加鲜美……”
  岳栩皱眉,努力回想宋令枝方才所言。
  五彩小盖钟轻搁在茶盘上,沈砚一手握着茶筅,那只手骨相极好,修长匀称。
  声音轻而缓,似院中落雪。
  “堂堂宋家嫡女,竟也擅锅灶之事?”
  前有红煨鳗鱼的方子,今有黄鱼汤。
  以宋瀚远的家世,宋令枝根本不可能会沾染厨房半分。
  心思恍惚之际,沈砚耳边好似又想起宋令枝一声又一声的“殿下”。
  “殿下,下月宫中秋A,可以带上我吗?”
  “殿下,明日是我生辰,殿下可否到我院中用膳?”
  “殿下,这是我亲手做的冬衣,边关天寒地冻,殿下应是用得上。”
  ……殿下、殿下、殿下。
  数不清的黑影在眼前晃动,耳边宋令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头疼欲裂。
  沈砚双眉紧皱。
  “哐当”一声脆响,案几上的茶杯拂落在地。
  茶水洒了沈砚一身。
  作者有话说:
  数据不太好,可能要压压字数了(大哭
  怎么会有人开文撞上开学还和大佬同期啊,本来想早点写到文案的呜呜
第12章 杀心
  银辉满地,长长案几前一片狼藉。
  茶水滚烫,沾湿了大片袍衫,深浅不一。
  岳栩惊慌失措上前,满脸紧张:“――主子!”
  朔风凛冽,水榭立在湖中央,此时正值寒冬,白茫茫湖面上结了寒冰,侵肌入骨。
  茶炉还烧着热水,汩汩白雾自壶口往上氤氲。
  沈砚面色难看,他一手抚额,只觉头晕眼花,一时听见宋令枝喊自己殿下,一时又听见她喊自己先生。
  “主子!”岳栩半跪着上前,手指未搭上沈砚的脉象,案几后的男子已然睁开眼。
  狠戾的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沈砚一手撑着漆木茶案,面容严峻:“去查。”
  他倒要瞧瞧,宋令枝这厨艺……是从何而来的。
  ……
  雪大如席,临月阁早早掌了灯,廊檐下一色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悬挂,光影昏黄,映入屋中。
  先前吃了药,贺鸣送来的黄鱼汤自然暂且搁下。
  晚膳时分,白芷方亲自端去厨房,重热了一遍。
  那黄鱼是今早从河里捕捉来的,自是鲜美可口。
  白芷莞尔,她为人和善,且又是宋令枝的贴身丫鬟,旁人自然乐意和她交谈。
  白芷低声:“奴婢听厨房的人说,贺公子这手艺是为了贺夫人学的。前些日子贺夫人身子欠安,也是贺公子亲自去的茶房。”
  秋雁端着漆木茶盘进屋,闻言笑道:“先前不曾见到人,奴婢还担心贺公子配不上姑娘,做不了我们府上的姑爷。如今瞧这相貌人品,却是……魏子渊,你踩我脚作甚?”
  魏子渊面无表情,目光从秋雁身上移开,直视前方。
  他性子向来孤僻,唯有在宋令枝的事上心。秋雁亦不和他理论,只同宋令枝说笑。
  宋令枝左手不便,厨房送来的膳食越发精细。
  白芷屈膝跪在脚凳上,伺候宋令枝用膳。
  闻得秋雁的戏谑,宋令枝笑睨人一眼:“你若是想嫁人,明日我便禀了祖母,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秋雁双颊滚烫,捂着脸急道:“姑娘!”
  宋令枝不理她,只垂首喝汤。她左手不便,只懒懒倚靠着青缎引枕,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膳。
  忽而抬眸,对上魏子渊不加以掩饰的目光,宋令枝弯眼:“这般看着我作甚?”
  魏子渊眼睫低垂,少顷,方在纸上写道:他是姑爷?
  宋令枝连咳两三声,差点呛着,她拿巾帕轻拭:“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幼时的玩笑话罢了。”
  两家并未交换庚帖,且宋老夫人也曾私下寻过自己,若是宋令枝不喜贺鸣,这门亲事便作罢。
  魏子渊躬身退至一旁,缄默不语。
  宋令枝好奇:“怎么你也关心起这种事?”
  魏子渊垂眉:姑娘的声誉重要……
  一语未尽,秋雁捂嘴笑出声:“你如今跟着掌柜,倒也学了一身老气横秋冥顽不灵。你刚刚踩我脚,不会是气我提了‘姑爷’二字、坏了姑娘声誉罢?”
  魏子渊偏首,只垂眸盯着纸上的字。
  意有所指。
  满室如春日暖融。
  夜渐渐深了,白芷拿了烛剪剪了灯花,移灯伺候宋令枝睡下。
  青纱帐幔低垂,窗外竹影映着雪色。
  早先不觉得,这会躺在金漆木雕罗汉床上,宋令枝却觉得手臂疼得厉害,似烈火灼烧滚烫。
  院外风声鹤唳,宋令枝秉烛细瞧,往日如白玉莹润的手背,此时起了一圈烫泡,触目惊心。
  偏生大夫还交待暂且不能挑破烫泡,只能静养。
  辗转反侧,半点睡意也无。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起身,轻手轻脚踱步至书案后。
  跃动烛光撑起半隅的亮色。
  案上铺着托墨的雪浪纸,另有笔墨纸砚。
  前世在王府,宋令枝为讨沈砚欢心,着实下了苦功夫。
  听闻沈砚好丹青,宋令枝便寻了名师,日夜勤学苦练。她往日最是耐不住性子的人,偏偏在这上坚持许久。
  整整十二扇屏风皆出自宋令枝之手,其上所绘鸟雀活灵活现,小雀娇憨,两颗眼珠子圆溜如黑豆,似乎要挣脱屏风而去。又有男女老幼上百人,人人姿态不一,或喜或乐,其衣衫褶皱,细腻详尽。
  教宋令枝画画的先生也称赞不已,道后生可畏。
  然那耗费了宋令枝整整半年有余的十二扇屏风并未当作沈砚的生辰礼送出。
  那夜月影横窗,满院花香萦绕,香屑满地。
  宋令枝在房中坐了多久,隔壁院子迎亲的礼炮就响了多久。
  那一夜,沈砚迎了云家小姐进门。
  ……
  手背上的烫泡隐隐作疼,思绪回笼,宋令枝强稳住心神,目光在颜料上轻轻掠过。
  本想着作画分散心神,好叫自己不去想那手背上的烫泡,如今宋令枝却有了别的想法。
  祖母的千秋未过,倒不如为祖母作画一幅,也好全自己的孝心。
  静室幽幽,画案上的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青烟氤氲。
  长夜漫漫,杳杳钟声自远方传来,已经是四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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