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怀里的啾啾忽然瞪大一双眼睛:“娘亲!酸梅糖!酸梅糖!”
云黎笑睨女儿一眼:“你还敢提,我看你真是被你爹惯坏了,连……”
迎面一名少年泰然走来,面如冠云,锦衣华服,一身月白色长袍低调内敛,透着贵气庄重。
陆承Z拱手:“见过皇后娘娘。”
他转而望向云黎,只觉眼生,又好像在何处见过,“见过……夫人。”
宋令枝颔首:“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快请来罢。”
宋令枝笑笑,转首望向云黎,“这是明夫人。”
陆承Z再次拱手:“见过明夫人。”
啾啾半张脸挤在云黎肩上,闻得陆承Z的声音,粉雕玉琢的一个团子直往地下跳去。
“酸梅糖,哥哥。”
宋令枝和云黎不解其意。
陆承Z眉眼温润,笑着道:“先前在宫中,我曾见过明姑娘一回。”
小姑娘那会正因摘不到杏子号啕大哭,陆承Z恰好路过。
他袖中别的没有,只有读书念倦了才会吃一颗的酸梅糖。
酸梅糖酸涩,他本以为小姑娘会不喜欢的,却不想小姑娘真的止了哭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怪道啾啾说,是宫里哥哥给她的。”
……啾啾。
陆承Z垂下眼,他今日有事入宫,不可在善缘堂多留。
上马之际,陆承Z回首,小姑娘被宋令枝抱在怀里,咯咯笑得正欢。
又搂着宋令枝道:“哥哥今日入宫,那明日可以陪啾啾吗?娘亲说要知恩图报,啾啾要给他、给他酸梅糖!”
“娘亲,啾啾要酸梅糖,给哥哥!”
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真真是养在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身边的太监瞧见,低声笑道:“这满京城,也就明家姑娘入得皇后娘娘的眼。”
陆承Z久久凝望,而后弯唇上马,他低声呢喃:“……是吗?”
马蹄渐渐,扬起一地的尘土。
过往好似都被陆承Z抛在身后,他策马扬鞭,直奔那座巍峨雄壮的皇城而去。
第88章 枝枝可是想试试
日影浮动, 金丝藤红竹帘轻卷,光影透过纱屉子,凌乱落在凿花砖上。
一众宫人垂手侍立在下首, 静悄无人耳语。
红漆八足盆架上供着一个蓝釉海棠型花盆, 其中点着几处宣石。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盂,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热气氤氲而起, 模糊了案后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水榭清幽淡雅, 伴着水声,飘落在耳旁。
陆承Z跪在下首, 悄悄抬眸目视前方。
他这两日所作的文章都搁在茶案上, 只是那厚厚的一沓, 并不见沈砚有所翻动。
沈砚只是垂首,气定神闲为自己泡了一杯西湖龙井。
茶香四溢, 袅袅白雾升腾而起。
袖中攥着的酸梅糖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那还是陆承Z离开善缘堂前,宋令枝特意打发丫鬟送给他的。
说是明家那小姑娘交待的。
陆承Z急着进宫, 笑着接下, 随手放在搁在袖中。
两三颗酸梅糖从袖中滚落,发出不轻不重的几道声响。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陆承Z忙忙俯首跪地:“陛下恕罪, 我、我进宫前回了善缘堂,恰好皇后娘娘也在, 这酸梅糖便是娘娘赏的,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帝后情深, 且如今沈砚膝下无子, 兴许这辈子都不会有。
陆承Z暗暗捏紧拳头, 额头贴在地上,眼中慌乱不安溢满。
茶案后迟迟没有动静响起,只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偏不倚,如寒冬冰刃。
水榭悄无声息,陆承Z清楚听见自己胸腔处震撼有力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
紧握着的拳头沁出薄薄细汗,陆承Z心中忽的涌起一阵心虚,深怕沈砚看穿自己的心思。
书案后的沈砚端坐,一身象牙白仙鹤长袍如有仙人之姿,他目光淡淡。
那道目光如凝聚了阴寒冷意。
陆承Z跪在下首,不寒而栗。
膝下的地板坚.硬冰冷,日光落在陆承Z身后,浅淡轻薄。
双膝跪得生疼,陆承Z躬着脊背,良久,却不曾听见沈砚的一声“起”。
耳边隐约有茶炉子烧开声响。
良久,陆承Z终听到沈砚淡淡的一声:“文章写得不错。”
紧绷着的身子舒展,陆承Z无声松口气。
沈砚嗓音淡漠:“下去罢。”
杨柳垂金,园中花光鸟影,不绝于耳。
陆承Z战战兢兢从水榭离开,身边还跟着岳栩。
先前上京,陆承Z都是跟着岳栩做事的,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
他往后瞧一眼还在水榭中的沈砚,目光收回,悄声凑到岳栩身侧。
手心仍紧攥着酸梅糖。
陆承Z小心翼翼试探:“岳统领,我刚刚可是……说错话了?”
岳栩抬眸:“并未。”
陆承Z着急:“那怎么陛下……”
岳栩淡然朝他瞟去一眼,点到为止:“陛下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水面波光粼粼,映照着满天日影。
沈砚负手站在水榭下,遥望水天一色,水声潺潺。
岳栩拱手站在身后:“陛下,陆公子出宫了。”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他垂首,目光落在手背上那道清晰齿印上。
指腹落在齿印上,轻轻抚过。
“皇后今日去了善缘堂?”
岳栩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诉:“是,娘娘陪着明夫人一道去的,想来是在那时碰见了陆公子。”
沈砚不语,身影落在水边,孤寂冷清。
岳栩轻轻觑着沈砚的脸色,轻声:“娘娘应该只碰见了陆公子一人。”
言外之意,宋令枝不曾和贺鸣撞见。
沈砚转眸轻瞥,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岳栩身上,
岳栩陡然一惊。
上一刻自己告诫陆承Z的话犹在耳旁,可现下他好似也犯了一样的错误。
躬身请罪半晌,终等来沈砚轻轻的一声:“下去罢,朕……”
一语未了,他眼前倏然一阵眩晕晃荡,沈砚攥紧水榭之下的栏杆,屏气凝神,堪堪稳住身子。
岳栩大吃一惊:“陛下……”
自那回中箭后,沈砚的身子虽无大碍,可到底是鬼门关走了一遭,难免有所亏损。
这些时日,沈砚的药一日不曾间断,孟瑞虽说归隐村野,可一年半载的,他也会进宫一趟,为沈砚请平安脉。
此事沈砚不曾声张,又是瞒着宋令枝的,是以如今,宋令枝还不知此事。
岳栩忧心忡忡:“陛下,孟老先生如今还在西野村……”
他若此刻出宫,快马加鞭,亦能在日落前接回孟瑞。
沈砚皱眉:“不必,朕……”
话犹未了,眼前的眩晕又一次涌来。
岳栩心惊之余,又悄悄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秘密接孟瑞入宫。
……
日光渐拢,善缘堂祥和安宁。
疏林如画,风吹过树梢,抖落一地的树影。
日影横窗,宋令枝同云黎在善缘堂用过午膳。一墙之隔,学子的笑声不时传来。
云黎抱着家中的小姑娘,好声好气哄着人喝粥。
宋令枝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瞧着甚是新鲜,又觉做母亲实在辛苦。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啾啾一口粥也没吃上,倒是丫鬟进来收拾了两回。
不是啾啾故意推翻在地上,便是她吃着闹心,嗷嗷大哭。
云黎一个不留神,失手掉落在地。
宋令枝无奈:“让白芷抱着罢,你手不累?”
她若是折腾这一遭,恐怕得病上一场。
云黎心疲力竭,连连摇头:“若是换了丫鬟来,她能连着哭上一个时辰不停歇。在府中,她也就认我和她爹爹两人。”
云黎轻声叹气,“啾啾出世后大病一场,那时她日日都得吃药,我那时夜里都不敢闭眼,只怕她又出事。”
秋雁和白芷都不曾见过这个阵仗,面面相觑。
宋令枝双眉紧拢,命厨房多做几样糕点来,又拿着酸梅糖哄小姑娘。
“啾啾不是还说要给哥哥送糖吗,你若是还哭,这糖可就没有了。”
啾啾一双眼睛泪汪汪,好不可怜:“要、要哥哥。”
宋令枝好声好气哄着小姑娘,半天过去,啾啾终于破涕为笑。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紧皱的双眉舒展。
啾啾一面吃着杏花糕,一面仰着小脑袋,眼巴巴望着宋令枝。
“娘娘,啾啾何时能见到哥哥?”
陆承Z十天半月便会进宫一趟,往日也常在善缘堂走动。
宋令枝捏住啾啾胖乎乎的小脸:“你明日好好吃饭,过两日我就让他来寻你顽。”
云黎莞尔一笑:“那陆公子,可是就是先前告发福安堂克扣稚童膳食那位?我听人说,他本来也在福安堂的。”
宋令枝颔首,说了声“是”,又将除夕那一夜的陆承Z假意偷钱公子钱袋一事告知。
“那孩子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福安堂堂主私藏的账本,都让他寻着了。”
云黎点头应允,低头瞧见怀中啾啾目不转睛听着自己和宋令枝谈话,笑着掐了掐女儿的小胖脸。
“听得这么认真,啾啾可听懂了?”
啾啾双手合十:“哥哥,厉害!”
宋令枝和云黎不约而同展颜一笑。
啾啾拽着云黎臂弯,一双眼珠子水汪汪:“要、哥哥教。”
宋令枝一怔:“啾啾是想要哥哥做你的夫子?“
啾啾点头,双手合十,抚掌乐呵呵:“要哥哥教,哥哥教。”
云黎睨女儿一眼,又朝宋令枝道:“别理她,我听闻陆公子在文章上颇有造诣,就连圣上也夸了他好几回。这样的人可不能耽误……”
宋令枝笑笑:“无妨,我寻人问一声便是。他若是想教,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想,再为啾啾另寻夫子便是。”
云黎点头:“就依你说的。”
从善缘堂出来,宋令枝径自回了明枝宫。
昨夜闹到后半夜才睡,她这会子颇有几分困意,眉眼间疲倦溢满。
白芷和秋雁伺候着宋令枝入睡,直至日落西山,寝殿方传来宋令枝的声音。
白芷忙忙进殿,伺候宋令枝净面,她轻声道:“陛下先前打发宫人来,说是今夜娘娘不必等他用膳。”
宋令枝颔首:“我知道了。”
月影横窗,皓月当空。
明枝宫万籁俱寂,只余虫声鸟鸣满耳。
宋令枝端坐在佛堂之中,为宋老夫人和双亲抄完经书。
昨日之事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宋老夫人远在江南,怕是早晚也会知晓。
连着家书,宋令枝命白芷送去江南,她温声道:“找个机灵点的,慢慢说,莫惊扰了祖母。”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是”,又道:“娘娘抄了一夜的经书,可要在宫中逛逛,也好歇歇身子。”
手腕酸痛,许是在烛光中坐久了,宋令枝眼睛也泛着几分干涩。
她点点头,扶着白芷的手往宫门口走去。
如今后宫只有宋令枝一人,遥遥望去,举目无人,似万物无声。
白芷提着羊角宫灯,走在前方为宋令枝照亮脚下。
“娘娘慢些走,仔细脚下。”
她笑着挽起唇角,“再往前就是乾清宫,陛下此刻怕也忙完,娘娘可要过去?”
夜色朦胧,如痴如醉。
宋令枝一路走,只顾着脚下,倒不曾留意前方是何处。
闻得白芷的声音,她笑着弯眼:“偏你促狭,他忙完与否和我有什么干系。”
转过花障,视野逐渐明朗,殿宇雄伟精致,金窗银槛。
明月高悬在檐角,余晖洒落在青石台矶上。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门首。
瞧见宋令枝,宫人眉眼掠过几分慌乱不安,急急福身:“奴婢、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宋令枝并非第一回 来乾清宫,往日过来,侍立在门口的宫人虽也恭敬,却不似今日这般仓皇失措。
宋令枝转眸轻瞥,面不改色越过人。
宫人双足跪地,伏地叩首:“娘娘恕罪,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白芷冷声呵斥:“大胆,娘娘怎能同那些人相提并论?”
沈砚曾明言,宋令枝进出乾清宫,无需宫人通传,亦不可拦下。
宫人战战兢兢抬眼:“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宋令枝声音淡淡:“殿中还有何人?”
宫人低着头:“还有、还有岳统领。”
她着急慌乱扬起脑袋,同自己撇清关系,“娘娘,这话也是岳统领交待的,奴婢绝无冒犯娘娘之意。”
话落,她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白芷垂手侍立在宋令枝身侧,怕宋令枝胡思乱想,白芷轻声:“娘娘,只怕陛下是有要紧事同岳统领谈,我们还是回去罢。”
月光皎皎,耳边隐约有鼓楼的钟声落下。
宋令枝颔首:“也好。”
她转首,余光瞥见角落处跪着的一人,那人身影娇小,又一直伏地,是以宋令枝并未留意。
宫人手上,还端着一个漆木茶盘。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渐拢,素日沈砚吃药,都是在早上的。
她缓缓踱步至宫人身前:“……陛下早上可是忘了吃药?”
宫人双肩颤抖,声音颤巍巍:“是、是……”
她脑中空白一瞬,顺着宋令枝的声音往下说,“陛下早上忘记吃药,故而命茶房重新煎药。”
夜色寂寥,宋令枝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陛下早上的药是我亲眼看着他吃下的,他何曾忘记了?”
宫人大惊,又一次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一时失言说错话……”
宋令枝不曾回头望一眼,疾步提裙,匆忙往寝殿走去。
寝殿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明亮。
门首垂手侍立的宫人瞧见宋令枝,齐齐唬了一跳。
宋令枝一记冷眼掠过,众人通传的声音哽在喉中,无声福身行礼。
十二扇缂丝屏风后,青花缠枝香炉燃着安神香,许是先前吃过药,殿中还有淡淡的药香残留。
寝殿空无一人,往里走,黄花梨十柱拔步榻上倚着一人,沈砚一身明黄圆领寝衣,他一手揉着眉心。
望见宋令枝,竟也不意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