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寂寥安静。
半晌,殿中隐约有低低呜咽声传出,细碎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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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寒冬。
寒冬腊月,长街上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小孩围坐在一处。
遥遥听见七宝香车的铃声,小孩踮脚,好奇抬眼张望。
七宝香车前悬着的银铃晃动,叮咚清脆,而后在善缘堂前停下。
这银铃,还是啾啾先前贪玩,爬着上去戴上的,无奈她身量尚小,小萝卜头一个,再怎么拿脚凳踩,也够不着马车顶端。
她人又逞强,不肯他人搭手。
最后还是陆承Z出面,亲自抱着啾啾,少年长身玉立,轻而易举够上马车边边。
今夜是除夕,善缘堂的孩子亦不用上课,围着坐在一处包饺子。
案几上面粉乱飞,隔着半掩的支摘窗,亦能听见屋内传出的笑声。
有婆子从廊檐下走过,眼尖,看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请安。
转而欲唤屋内的孩子过来给宋令枝磕头请安,宋令枝摇摇头,笑道。
“难得学里放假,让他们好好顽才是正经,莫拘束了。”
婆子连声应“是”,又满脸堆笑。
“前儿娘娘赏的压岁锞子,老奴今早也都送去孩子手上,连着新制的锦衣一起。娘娘心善,如今京中上下,也没见小孩无家可归,挨冻受饿了。”
婆子叠声笑,“几个年长的孩子也被几家掌柜相中,待年后他们若是想去,亦可去那边作学徒。”
宋令枝点点头:“由着他们便是。”
说着话,忽的却见善缘堂门口有马车停下。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马车跳下,跌跌撞撞闯入善缘堂。
身后是云黎无可奈何的声音:“啾啾,仔细脚下,可别……”
话音未了,啾啾脚一歪,整个人直愣愣扑进雪地。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皑皑白雪堆积在园中,足有一尺多高。
摔了倒不会疼,只是易受寒。
白芷忙提裙踱步过去,从雪中捞起小姑娘,又为她拂去衣衫上的白雪。
往日轻易不掉泪的啾啾,此刻却哇哇大哭,坐在白芷怀里嚎啕大哭。
宋令枝一惊,只当是明眠摔伤了腿,忙不迭出声寻大夫来。
知女莫过母。
云黎笑着拦下,拿丝帕细细擦去明眠脸上的雪珠子。
“不必去,她可不是摔疼哭了。”
宋令枝不明所以:“那是为何?”
纤细手指戳戳明眠的小脸蛋,云黎哭笑不得:“今早起身后缠着丫鬟给她梳妆,怕是如今妆花了,见不得陆承Z,所以才哭得这般厉害。”
“陆承Z”三字,似有神奇之效。
明眠瞬间收了哭声,小姑娘小声抽噎着,眼珠子簌簌往下滚落。
“啾啾、要哥哥。”
宋令枝笑着哄人:“哥哥在后院,啾啾若是不哭了,我就带你过去。”
明眠抬手抹去脸上泪水,哽咽着:“啾啾,不哭了。”
双螺髻沾着雪珠子,明眠抬手抱住宋令枝,“啾啾要梳妆,梳妆了、才见哥哥。”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出自《战国策.赵策一》)
宋令枝自然没有不应允的理。
又笑着让白芷捧来妆匣,十来根茉莉簪花棒并排在一处,白芷倒一点在手心抹匀,轻递到明眠眼前。
“明姑娘喜欢这个吗?”
明眠看得眼花缭乱,只怔怔点头。又好奇,想去翻看匣中的口脂盒子。
金镶双扣玻璃圆盒握在手心,明眠一双眼睛圆溜溜,怯怯望向宋令枝。
“娘娘,啾啾要这个。”
宋令枝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了然上前,绛色口脂薄薄的一片。
明眠学着白芷,轻轻在唇上一捻。
终归是孩子心性,明眠眼睛一亮,又抿了一下,又一下。
若非宋令枝及时从她手中取走口脂,只怕她一整片都想吃进去。
明眠仰着脑袋笑:“甜甜的,好吃。”
宋令枝和云黎笑开怀,搂着明眠只笑:“如今都大了一岁了,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吃甜的。”
口脂是拿红梅捣碎,又添了好几种香料,抿在唇上,只觉淡香萦绕。
云黎闻言笑道:“只怕又是秋雁姑娘做的,先前她送去我府上的熏香,我用着也是极好的。”
香姑娘又搬来京城,香料铺子再次开张,秋雁偶尔也会去铺子帮忙。
宋令枝:“这有何难,你若是喜欢,让她再送去就好了。”
明眠坐在黄花梨高凳上,一双小短腿在空中晃悠,不甘落后。
“啾啾、啾啾也想要香香的。”
宋令枝连声说“好”。
明眠歪歪脑袋,仍然记挂着陆承Z:“哥哥也要。”
云黎唇角笑意笑开:“少胡说,这是女子用的,陆承Z便是拿去了,也无用。”
明眠抱着口脂盒子不撒手,反唇相讥:“怎么会无用,哥哥可以送给啾啾呀,就和爹爹送给娘亲一样。”
云黎一时脸红耳赤,竟被女儿堵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在明眠脸上掐了掐。
“少胡说。”
她轻轻叹口气,只觉女大不中留,“不是要去找陆承Z吗,快去罢。”
明眠猛地从高凳上滑落,蹬蹬蹬跑向门外,忽然又转回来。
宋令枝狐疑:“可是落下什么要紧东西了?“
明眠在云黎身前停下,朝云黎伸出手:“娘亲,啾啾的香囊。“
香囊鼓鼓涨涨的,俨然是装了不少好物。
宋令枝惊讶:“怎么给她装这么多的香饼,也不怕沉?”
云黎无可奈何:“哪里是香饼,是这小祖宗藏的蜜饯,说是要送给他哥哥。”
明眠听不懂母亲的调侃,如愿拿到自己的香囊后,迫不及待往后院跑去。
云黎无奈:“这孩子真的是……”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总喜欢黏在陆承Z身后跑。
宋令枝眉眼弯弯:“不是说啾啾这半年来功课大有长进吗?”
明眠为了同陆承Z一同念书,功课半点也不敢落下。无奈她还是个小孩子,待她能读懂四书五经,怕是陆承Z早学过了。
云黎粲然一笑:“确实是有长进,且陆承Z这孩子的学问确实是好的,我听闻他在南书房,功课也比其他的宗室子弟好,就连太傅亦是对他赞不绝口。”
云黎悠悠叹口气,“可惜投错胎,这样的长相和才识,若是在那等勋贵人家,绝不会耽误到现下。”
她笑笑,“不过也算他走运,遇上了你。”
宋令枝挽起唇角:“那也是他自己争气。”
沈砚膝下无子,宗室子弟个个铆足了劲,不甘落后。
眼见宋令枝并无收养幼子的打算,又从族中挑出早慧的孩子送入南书房,试图引起沈砚的注意。
可惜除了陆承Z,沈砚从未问过他人的功课。
若非知道陆承Z不过是孤儿,怕是宗室那边得急红眼。
又说了一会话,眼见善缘堂井然有序,宋令枝一颗心放下,携白芷一起回宫。
穿过朦胧长街,天上雪珠子细碎,犹如搓棉扯絮。
车帘挽起一角,这雪一时半会也不见停。
白芷替宋令枝换上小手炉,柔声道:“娘娘何不等会再回宫,先回府避避雪,喝杯热茶也是好的。”
雪花渐渐,入目铺天盖地的白色。宋令枝手指挽着车帘一角,只觉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她点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白芷挽唇,垂眼掩去眼中的笑意。
许是快要过节,宋府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婆子手持戳灯,遥遥瞧见宋令枝的马车,忙忙提裙上前。
府上窗明几净,不染一点尘埃。
园中各处落了雪,簇簇红梅犹如胭脂。廊檐下悬着各色彩灯,犹如花团锦簇。
乌木长廊空寂辽远,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缓缓穿过长廊。
偶然瞥见园中的雪色,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担忧。
“也不知道祖母如今到何处了。”
若非雪天封路,宋老夫人此刻怕是早早到了京城。
宋令枝忐忑不安:“舟车劳顿,祖母身子骨本就不好。”
白芷温声安慰:“娘娘莫多心,老爷也在,他定会照顾好老夫人的。”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浅,在廊檐下望了一回雪,方转身穿过月洞门。
远远的,却见暖阁灯火明亮,宋令枝一怔,而后忽然想起,过两日宋老夫人来京,此刻怕是丫鬟婆子在洒扫。
宋令枝轻声:“祖母岁数大了,你让她们仔细着点,地上的狼皮褥子要厚厚的,还有寝屋的暖脚炉,也是要……”
蓦地,暖阁中传出宋老夫人低低的一声笑。
“怎么还不进来,站在外面,也不怕冻坏了。”
宋令枝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怔忪片刻,她眼睛忽然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提裙往里走去。
猩猩毡帘挽起,宋老夫人坐在寝屋中间,贵妃榻上铺着锦P蓉簟,黑漆描金案几上供着银火壶。
金丝炭烧得滚烫,殷红焰火灼目。
宋老夫人眉目慈爱,手中拄着沉香木杖:“怎么还站着,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宋令枝扑在宋老夫人怀里,脸贴着宋老夫人的肩膀:“祖母,你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说……”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满脸堆笑:“昨儿夜里就到了,怕扰了你歇息,所以今早才让人去宫里回话。”
宋令枝恍然,回首望着抿唇笑的白芷,了然于心。
“怪道白芷让我回府,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白芷笑着福身请罪:“娘娘莫怪,奴婢也只是想博娘娘一笑罢了。”
一望后院,足足还有三四十个大箱子,丫鬟婆子拿着清单册子,挨个对着数。
宋令枝大惊:“祖母怎的这会带来的行囊这般多?”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宋老夫人望着宋令枝笑。
二人相视半晌,宋令枝忽的弯眼笑笑,抱着宋老夫人道。
“祖母,你是不是、是不是日后都留在京城了?”
许是难以置信,宋令枝嗓音透着浓浓的难以置信,欣喜若狂。
宋老夫人笑着颔首:“江南有你父亲坐镇,我也放心,祖母如今就记挂你一人,倒不如直接搬来,和我们枝枝作伴。”
宋令枝心花怒放:“早该这样了,我本来还想着等祖母来了才说这事,不想祖母动作比我还快。”
宋老夫人笑言:“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宋令枝怔愣:“……沈砚?这事怎么和他有干系?”
宋老夫人抬手,在宋令枝肩上轻拍:“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竟还直呼圣上的名讳,也太没大没小了。”
宋老夫人声音轻轻,“圣上说,你想家想得紧。”
宋令枝眼眸一转。
她确实说过这话,好似睡前迷糊说的,也不知怎的沈砚竟然会记得。
只是以沈砚的性子,怕是不想宋令枝回江南,故而才让人接宋老夫人一行人来京中。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这回封路,也是陛下寻人来接的,若非如此,怕是也赶不上陪我们枝枝过年了。”
宋令枝抱着宋老夫人衣袂撒娇:“那正好,祖母等会随我入宫,正好可以赶上宫宴。”
除夕宫宴,赴宴者多为朝中臣子。
宋老夫人皱眉:“这事,还是待和陛下商榷后再说罢。”
宋令枝抿唇,不以为然:“有何好说的,我难得见祖母一面,合该多陪陪祖母才是。”
宋令枝泰然自若,身后站着的白芷亦是习以为常。
宋老夫人心中明了,只道:“就依枝枝说的。”
祖孙二人说了一会话,姜氏舟车劳顿,如今还在院中歇息,宋瀚远陪伴在侧。
为人父,牵挂的也不过是宋令枝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瞧见宋令枝神采奕奕,宋瀚远一颗心也放心,又道:“今夜你陪着你祖母入宫便是,你母亲身子欠安,我留在府里陪着。”
宋令枝颔首,透过扇木门往里望,只见屋中光影昏暗,杳无声息。
她点头:“若是母亲有事,直管打发人来宫中寻我,太医那……”
宋瀚远摇摇头:“暂且不需太医,想来是先前赶路受寒,不碍事。这会子雪倒是小了点,你若是想回宫,尽早回去,可别又受寒了。”
宋令枝连声应“是”。
七宝香车缓缓驶入长街,路遇摊贩众多,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彻长街。
偶然瞥见一抹影子,宋令枝狐疑,多看了两眼。
她忽然喊人停车。
白芷忧心:“娘娘,这会子快要入宫了,且夜里的宫宴……”
宋令枝眼皮眨得飞快:“无妨,你去买来就是。”
……
御书房外。
天色晦暗不明,园中白雪压着红梅。
殿中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肩上披着一身玄色鹤氅,眉眼冷峻,望不见半点的喜怒哀乐。
朝中的几位老臣垂手侍立在下首,吵得不可开交。
“胡说!科举乃是国之根本,轻易不可改动!”
“古往今来,都是推陈出新,科举沿袭十年有余,早该改革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
书案后的沈砚一言不发,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
扳指质地莹润,在烛光的晃动下,透着淡淡的光泽。
下首的老臣吵得面红耳赤,连脖子都涨红了,还分不出谁输谁赢。
无奈之下,只能齐齐将目光投向沈砚:“陛下,科举并非小事,若是……”
倏地,太监急急步入殿中,绕路至案旁,在沈砚耳边低语两三句。
半日不动声色的沈砚,忽然起身往外走。
一众老臣瞪大眼:“陛下……”
沈砚面无表情:“此事年后再议。”
不再多言半句,沈砚步履匆匆,往园中走去,昏黄烛光迤逦在沈砚鹤氅之上。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无奈,只能抓来刚刚那小太监:“陛下这是……何意?可是朝中又发生什么?”
小太监一叠声求饶,拱手作揖:“诸位大臣快快饶了奴才,奴才哪敢揣摩圣意?”
“那刚刚陛下是……”
小太监压低声,小声提醒:“皇后娘娘来了。”
朔风凛冽,雪珠子迎面而来。
宋令枝一身绯红鹤氅,云堆翠髻。遥遥站在廊檐下,冷风轻拂过宋令枝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