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她身后融成浓浓的水墨画。
……
书房内。
雪浪纸平铺在紫檀嵌理石书案上,沈砚一身月白圆领袍衫,双目轻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轻在案沿上敲打。
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着窗棂,偶有雨丝飘落。
雨珠如窃窃私语,绵延不绝。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面容拘谨:“主子,京中来信。”
明面上,沈砚此时还在五台山为太子祈福,这信自然是从五台山辗转而来,如今才落至沈砚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漫不经心道:“――念。”
岳栩依言照做。
离京数日,身为沈砚生母的皇后并未对他有任何牵挂。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着沈砚这个胞弟归京,皇后半点也不想召沈砚回宫。
洋洋洒洒的一张家书,无一字是在关心沈砚。皇后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沈砚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宫后不可违逆太子。
太子体弱多病,他该礼让长兄才是。
雨雾氤氲,连成一片。
岳栩双手捧着皇后送来的家书,越往后,声音越低。
少顷,梳背椅上的男子轻轻抬起眼眸,那双墨色眸子无声无息,映着窗外迤逦春雨。
“怎么不继续了?”
岳栩捏紧信纸,垂首不语。
沈砚轻轻勾唇,自岳栩手中接过家书。案上供着烛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几张信纸沾染上火舌,顷刻成了灰烬。
便是岳栩不曾念出声,沈砚也知那上面的并非好话。
他声音淡淡:“后日启程,回京。”
灰烬散落在指尖,而后又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岳栩拱手应“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随我们……”
忽然,院前响起一阵喧嚣。
牛角灯垂在月洞门前,侍卫手持佩刀,齐齐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对峙。
僵持不下。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浑身狼狈,鬓间的玉兰花步摇轻晃,长睫泪珠点点。
“我要见沈砚。”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样,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并未松开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劝宋令枝回院。
“我要见沈砚。”鬓间、眉间落满雨珠,宋令枝声音哽咽,任凭秋雁和白芷如何劝说,也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砚怎会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替贺鸣吃了那药,做了沈砚的药人,他为何还不肯放过贺鸣。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背手站在廊檐下,那双墨色眸子映着水雾,冰冷彻骨。
只往后瞧一眼,岳栩当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门,和侍卫低语两三句,将宋令枝带进书房。
扇木门轻掩,满园雨声隔绝在外。
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燃着松柏香,混着楹花窗外泥泞的泥土气息。
进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连成长长一片。
“贺鸣没去春闱,是吗?”
许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这会只觉身子冷得厉害,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影抵在门上。
唯有这般,她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沈砚眼皮未抬,只专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书房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雨声短暂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书案前,她嗓音隐约带上颤音,“为什么,你明明答应我……”
雨声嘈杂,案上的雪浪纸倏地被沈砚抽走,随先前那封家书一般,在烛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烬。
宋令枝含着泪珠的双眼近在咫尺。
沈砚抬眼,面不改色对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间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
沈砚声音轻轻:“宋令枝,我看着……像好人吗?”
宋令枝不解睁大眼。
沈砚眸色淡漠,声音冷峻:“信守誓言是君子所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弃义,作奸犯科,狡猾阴毒……才是他。
诸如此类,沈砚听过太多太多,唯独没有“君子”一说。
他生来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摇曳,沈砚懒得同宋令枝多话,只道:“后日回京,你随我一起。”
脑中犹如浆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听见沈砚这一句,宋令枝骤然抬起头:“……为何?”
话音甫落,她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还在江南,宋瀚远不日也要回来。只要留在明懿山庄,她还能与祖母互通书信,还能为祖母抄写佛经,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后背涨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连连往后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不去。”
书案后,沈砚端坐在椅上,烛火跃动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滚过一道惊雷,银光闪现,横亘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
雨落芭蕉,暴雨骤急。
沈砚缓步从案后离开,那抹月白身影轻而缓。
一双漆黑瞳仁如彻骨寒潭,沈砚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后博古架高耸牢固,宋令枝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行至自己身前。
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无形的压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栈,沈砚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笑意。
“宋令枝,什么时候……你也配同我讲条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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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夫人
夜雨潇潇, 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 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 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 哭如泪人。
身后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 双手端着沐盆, 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 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 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 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 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 秋雁捂着心口, 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 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 “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 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 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
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伺候盥漱后,白芷又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只宋令枝实在吃不下,随便吃两口便搁下,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过窗屉子,依稀能望见窗外雾蒙天色。
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许是忧心她梦魇缠身,秋雁执了梦甜香为宋令枝点上。
香雾缭绕,满室安宁。
茶房熬制的二和药正好,白芷亲自端来,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饯来。
白芷轻松口气:“幸好魏管事前日打发人送来好几张救命的方子,想来他倒是和苏老爷子有缘,不过这么些天,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连药方子也会写了。”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轻声:“先前老夫人还说要打发魏管事来山庄,也不知他何时能来,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骤淡,她双目圆睁:“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儿睡了一日……”
锦衾忽的从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一手抚额,脑中忽的掠过沈砚先前那冰冷的双目。
他说:“后日启程回京。”
后日……那应当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秋雁的声音遥遥传来。
影壁前,秋雁横眉立目,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瞪圆,手上端着漆木茶盘,正是刚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药碗。
“你们简直、简直无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无表情:“还请姑娘快些,公子一个时辰后启程。”
秋雁恼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齿:“我们姑娘今儿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们公子自个欲上京……”
“秋雁。”
身后的扇木门推开,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身子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
她扶着心口,孱弱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接连咳嗽两三声,宋令枝嗓音喑哑,“进来罢。”
转身,藕荷色织雨锦寝衣曳地,烛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个人飘渺,似要随风散去。
秋雁红着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头也不回,只轻声道:“细软收好,别落下东西。”
她也不知,自己可还能回到江南,还能否再见到祖母和父亲了。
妆匣下压着一封家书,是昨日宋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得知宋令枝远上赴京,宋老夫人只当她是为贺鸣落榜而去,并未多想。
甚至还劝她放宽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随贺鸣四处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还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铺子。若是宋令枝有难处,也可找掌柜。她项上的鸳鸯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恳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滚热,宋令枝认真将书信折叠藏在锦匣中,随细软一并带走。
……
雨霖脉脉,青石甬路。
七宝香车静静停在院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松石绿车帘挽起,隔着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双如墨眸子对上。
那双眸子寒冷阴寒,马车光线昏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见沈砚挺直的轮廓。
周身寒气渐起,冰凉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阵阵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见车内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着对方的手:“走错了,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回来。”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砸落在氤氲烟雨中,稍纵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凉,似笼上一层寒霜。
园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簌簌细雨顺着油纸伞往下滴落,偶有几滴,滚落在金缕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转过身子,那双浅色眸子满是惊恐畏惧。
前夜在书房,沈砚也是这般,无形的压迫笼罩全身。
宋令枝连气息都轻了。
雨还在下,车内寂然,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沈砚未再朝她投来一眼。
挽着白芷的手早没了温热,宋令枝指尖颤栗。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让他们套马车来。”
油纸伞高举,白芷欲搀扶着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锦裙轻提,忽听身侧落下低低的一声:“不必了。”
宋令枝忍着心中的惧意,“我坐这辆便是。”
松石绿车帘再次挽起,白芷无奈,只能跟着俯身。
乳缎绣鞋踩上脚凳,眼前倏然横亘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长袍,岳栩冷声拦下人:“公子身边不喜他人伺候。”
白芷急红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
岳栩冷漠无情,抬着手臂一言不发。
宋令枝闻言转首,朝白芷轻摇摇头:“我无事,你随秋雁坐后面的车子便是。”
她如今已知,同沈砚讲理是行不通的,那还不如不说。
……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融在绵绵阴雨中。
宋令枝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鬓间只有一支海棠玉簪点缀。
沈砚就坐在她对侧,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莲。
相对无言,马车内悄无声息。
洋漆描金小几上堆着数封书信,宋令枝懒得多理,只盯着那红莲瞧。
花瓣绮丽,许是晨间采撷而下,花瓣上落着晶莹雨珠。马车淌过长街,穿越雨幕。
青缎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抚眉,这些时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稳,早先吃的药饵添了安神药材,如今枕着雨声,她只觉困得厉害。
雨落满地,苍苔润青。
手边的诗文翻过,沈砚仰首,视线不经意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又落在洋漆小几上那几封薄薄的书信上,那是宫里暗卫送来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让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