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欲醉——糯团子【完结】
时间:2023-12-01 14:41:36

  岳栩躬身上前,书信拆开,映入视线的是贺鸣的字迹。
  贺鸣写得一手好字,翩若浮云,矫若惊龙。
  字字句句,无不透着对宋令枝的关怀备至。
  沈砚双眼轻阖,漫不经心听着。
  岳栩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念完,又垂手退至一旁。
  “陛下,这信……可要送去宋姑娘那?”
  沈砚待宋令枝不同,岳栩是看在眼中的。若是有了这放妻书,贺鸣同宋令枝名正言顺解除关系,自家主子也可……
  沈砚起身缓步,月光迤逦,落在他一双如墨眸子中。
  暗沉的一双黑眸宛若园中夜色,沈砚从岳栩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一目十行掠过。
  岳栩声音在沈砚背后响起:”陛下,属下还在先太傅房中搜出一物。”
  贺鸣入狱背后确实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是新科状元,背后又只有一个宋家。
  先太傅本想着先将人弄入大牢,再使点小恩小惠,恩威并施,逼贺鸣同自己站在一处。
  沈砚身影从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贺鸣应允了?”
  岳栩摇头:“并未,且先太傅派去的人,他一个也未见。”
  文人风骨,宁折不屈。
  寝殿落下沈砚一声轻笑,他声音缓缓:“他倒是胆大。”
  如山涧明月,不染半点尘埃。
  烛光在手边燃烧,泛红的火苗一点点掠过信纸的一角。
  岳栩站在下首,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看着火光舔舐,看着贺鸣亲笔写下的放妻书在沈砚手中一点点化成灰烬。
  风灌入寝殿,刹那,灰烬吹散在地,随风而去。
  沈砚双眼阴翳森冷,他轻哂:“文人傲骨……”
  放妻书,不过是不想拖累宋令枝,不想拖整个宋家下水。
  冷意在沈砚眼中无声漫开,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他偏不想让贺鸣如愿。
  窗外树影婆娑,沈砚双手撑在案几上,忽的眼前一暗。
  岳栩眼疾手快上前:“陛下――”
  沈砚定定心神,再次睁眼,蒙在眼前的黑影已然不见。
  岳栩心急如焚:“可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毒素入体,孟瑞那却迟迟寻不到玉寒草。
  岳栩心中紧张:“陛下,可要属下为你施针?”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举目张望,殿中烛光影绰,可他总觉得还不够亮堂,他轻声。
  “今夜不必移灯了。”
  ……
  宋府。
  自贺鸣下诏狱后,往日宾客不绝的宋府,此刻却是门可罗雀。
  人人皆知圣上不喜新科状元,无人敢在这时候和宋家攀上关系。
  起初宋瀚远上门,那些人看在宋家富甲一方的面上,还会给几分薄面。
  可如今宋瀚远上门,却是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宋瀚远恼羞成怒,气得回了府:“这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待贺鸣渡过此劫,我定要……”
  仰头望见端坐在花厅的宋老夫人,宋瀚远忙忙拱手:“给母亲请安。”
  宋老夫人无力摇头,眉眼倦色尽染。满鬓斑白,银发苍苍。
  大夫说宋老夫人不宜再劳心劳累,可如今她却日日都在为贺鸣的事忧心。
  宋令枝心中内疚,挨着宋老夫人坐下。
  宋老夫人拥宋令枝入怀,揽着她的美人肩:“苦了我们枝枝了。”
  她轻轻叹口气,“贺鸣那没有消息吗?”
  宋令枝低垂下眼睫,摇头:“吴四说,他现下不想同我见面。”
  宋老夫人温声宽慰:“贺鸣这孩子良善,应是怕连累了您。不碍事,我和你父亲都在京中,再想想法子便是了。”
  知晓祖母是在安慰自己,宋令枝也不多说,只说自己想去云黎府上。
  宋老夫人:“去罢,出去走走也好,省得在家闷坏了。”
  长街湿漉,苍苔浓淡。
  七宝香车在街上穿梭,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隐约可闻得街上行人的吵嚷。
  “刑部尚书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抄了家?”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想当初他家那小儿子街上纵马,连着撞伤好几人,也没人管,如今真是遭了报应了。”
  “快看快看,他们家的奴仆都被发卖了。”
  车帘挽起一角,前方便是刑部尚书的府邸。五扇黑漆栅栏大门洞开,一众奴仆身着灰色长袍,满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点金银玉簪也无。
  双手双足都被套上厚重铁锁链,沉沉的枷锁扣在身上,走一步,铁链哗啦啦作响。
  雨珠落在奴仆婆子脸上,肩上。
  金吾卫冷着脸,腰间配着尖锐长刀,个个凶神恶煞,面无表情。
  街上行人纷纷,探头张望,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可听说了,刑部尚书死得可惨了,今早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这会怕是被野狗叼了去,骨头都不剩。”
  “怕是骨头早就没了罢?诏狱那地方,进去一趟非得扒掉三层皮不止,若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新科状元现下如何了?”
  “还状元,他得罪了圣上,哪还有好果子吃?怕是早就没了半条命了罢。”
  宋令枝端坐在马车中,只觉身子渐渐泛冷,如坠冰窟。
  忽而又想起昨夜夜里的噩梦。
  梦里她终于见到贺鸣,可那张脸,却是满目血污,衣衫凌乱狼狈。
  贺鸣伤痕累累,通身血迹斑驳。
  他静静站在月色之中,凝望着宋令枝。那双浅色眸子悲悯苍凉。
  本该纂修国史的手,此刻却戴着笨重沉沉的枷锁。
  他眉眼依然温和,笑着同宋令枝道:“莫怕。”
  即便在梦中,贺鸣还是那个谦谦君子,还是那个心怀怜悯的状元郎。
  莫怕。
  莫怕。
  宋令枝怎么可能不怕,她疯了似的跑上前,素手纤纤,白净手指捏着丝帕。
  她想要擦去贺鸣脸上的血污,可鲜血淋漓,汩汩鲜血从贺鸣脸上、肩上、手背渗出。
  宋令枝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梦里的她无能为力,惨不干净贺鸣脸上的血污,解不开他手中的镣铐。
  梦外的她,亦是如此。
  双眼泪如雨下,宋令枝别过眼睛。
  倏尔,一人一身绯红官袍,眉目冷冽。有人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岳栩身后。
  “岳大人,今日之事……”
  岳栩凝眉,透过朦胧雨幕,他忽的和一双眼睛对上。岳栩眉目一凛,自下人手中接过油纸伞,缓步朝宋令枝走去。
  金吾卫办事,所过之处,哪还有人敢胡乱言语。
  本来交头接耳的百姓一溜烟跑得没影,瞬间,长街上空荡无人,独有一辆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雨幕之中。
  岳栩面色恭敬:“宋姑娘。”
  宋令枝眉眼淡淡,不冷不热:“担不起。”
  她转首催促前方的车夫,“走罢。”
  “宋姑娘,岳某有一事相求。”
  宋令枝拢眉:“岳大人说笑了,我一女流之辈,哪里能帮得上大人的忙。”
  车帘松开,彻底隔绝了岳栩的视线,宋令枝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岳栩站在雨中,沙哑声音透过雨幕,落在宋令枝耳中。
  “倘若这事,和贺大人有关呢?”
  七宝香车停下,宋令枝挽起车帘,满目震惊。
  “你想说什么?”
  ……
  雨声潇潇,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窗棂上,夜雨萧瑟。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悄声点亮院落的一隅。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重重青纱帐幔后,沈砚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广袖翩跹。
  他一手扶着眉心,双眉紧皱,抬眸张望,眼前如青雾笼罩,看得不甚清楚。
  定定心神,视野勉强恢复些许清明。他如今身子越发无力了,几时睡下的沈砚都不知。
  帐幔挽起,沈砚声音沉沉:“来人。”
  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岳栩推门而入:“陛下。”
  他自怀里掏出一物,“这是今日在刑部尚书家中搜到的账册,还有一本藏在他小妾屋中。”
  往来受贿人名,都在账册之上。
  先帝昏庸无能,留下的人亦难当大任,诸如刑部尚书之人数不胜数。
  沈砚皱眉,随手翻开账册,余光瞥见岳栩站在下首,欲言又止,他抬眸。
  “……还有事?”
  岳栩低声:“属下自作主张,请了宋姑娘入宫。”
  沈砚面色一沉,冷声:“她如今在何处?”
  岳栩:“偏殿,陛下您……”
  铜镜前映出一道颀长身影,眉眼淡漠,面色孱弱。
  沈砚急急往外走的身影顿住,又重新退回:“来人,替朕更衣。”
  一身缂丝泥金云缎雪青色圆领长袍,沈砚步履匆匆,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乌皮六合靴踩在青石板路上,沈砚拢眉:“宋令枝怎么会来?”
  她向来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
  岳栩撑着油纸伞,轻咳两三声:“属下、属下和宋姑娘说陛下病了,许是宋姑娘担心陛下身子……”
  沈砚驻足,那双黑眸沉沉,清冷淡漠。
  岳栩低下头,不敢直视沈砚的眼睛。
  偏殿近在咫尺,岳栩低声:“陛下,宋姑娘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金丝藤红竹帘挽起,沈砚信步踏入殿中。
  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一旁汝窑美人瓢中设红莲数枝。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青缎褥子,许是等久了,又或是殿中燃着安神香,宋令枝倚在炕上,昏昏欲睡。
  楹花窗子半支,偶有雨丝透过窗子,凌乱洒落在炕上,数滴雨珠落在宋令枝脚边。
  沈砚垂眸,身影越过宋令枝,不动声色掩下窗子。
  凉意不再,雨声彻底隔绝在窗外。
  满室安宁,杳无声息。
  刚往前走出半步,倏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呢喃。
  “沈砚,沈……”
  遽然从梦中惊醒,宋令枝双目怔怔,噩梦的阴影仍在。
  梦里,沈砚杀了贺鸣。
  殷红的血珠子染红了贺鸣的锦袍,宋令枝嗓子哭得干哑,也不曾再听见贺鸣一声“宋妹妹”。
  烛光晃动,覆在眼前的黑影逐渐明朗。
  抬眸望去,宋令枝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那双漆黑眼眸深不见底,似乎染上少许不解。
  宋令枝怔忪片刻,而后起身行礼。
  “陛下”二字尚未出声,沈砚眼疾手快,将人捞起。
  “……有事找朕?”
  宋令枝目光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岳统领说陛下病了。”
  沈砚转首凝视宋令枝。
  烛光照亮了沈砚半张脸,较之上回见面,他气色好似差了许多。
  先前步入偏殿,宋令枝忽而发觉殿中多了两盏玻璃珐琅羊角灯,角落也放着一方小小的铜脚炉。
  以前她畏寒,府上也是这般。
  宋令枝狐疑,目光轻轻打量着沈砚:“陛下是……怕冷吗?”
  沈砚轻应了一声,望着宋令枝的狐疑之色仍在:“宋令枝,你今日入宫……”
  “我可以留下吗?”
  宋令枝忽然往前半步,四目相对,她眼中澄澈空明。
  她还是畏惧沈砚,可她更怕贺鸣如梦中那般惨死在自己眼前。
  沈砚眼眸遽紧:“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令枝点点头:“知道,我留在宫里,陪您……”
  话犹未了,眼前黑影倏然覆上,沈砚一手揽过宋令枝细腰,单手托起人坐在高几上。
  身后是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瓶,宋令枝不敢往后退,纤细手指轻拽住沈砚衣袂。
  呼吸急促,临近窒息之际,眼前的黑影终于褪去。
  沈砚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是方才宋令枝不小心留下的。
  沈砚垂眸,晦暗眸色幽深。
  他抬手,指尖一点点掠过那宛若胭脂的双唇,他哑声,灼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这样也敢留下?”
  宋令枝迟疑点头:“……敢的。”
  红唇又一次被封缄,细碎低吟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她本是握着沈砚手腕的,不知何时起,手指被沈砚拖着往下,二人十指相扣,抵在漆木案几上。
  不知怎的,宋令枝总觉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及其用力。
  她没忍住皱了下眉角。
  只一瞬,沈砚立刻察觉,手上力道松开两三分。
  他低眸,一双黑眸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今夜乖顺得出奇,他狐疑拢眉,指腹落在宋令枝嫣红唇珠。
  “怎么突然想通了?”
  “陛下说的,与其求别人,不如求您。”
  宋令枝声音轻轻,“陛下,你做什么都可以。”
  一双宛若秋水的眼眸轻抬,宋令枝红唇呢喃,”只要你放过贺鸣。”
  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沈砚眸色森冷:“你今日来,是为贺鸣求情的?”
  宋令枝平静点头:“陛下一直扣着人不放,不就是想要我亲自来吗?我来啦,陛下也可以放人了。”
  “你……”
  单手握拳,沈砚眼中冷峻。
  他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当宋令枝真的出现在眼前,沈砚却突然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不想看见宋令枝为贺鸣求情。
  “宋令枝,贺鸣就那般好?”
  她明明那么厌恶皇宫,畏惧自己,却还是为了贺鸣义无反顾。
  阴翳染上沈砚眉眼,他一字一顿:“……值得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
  她眼中通透,“陛下不就是想要我听话温顺吗?”
  她一直都清楚,沈砚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就像那日留在府中的黄鹂一样。
  只要会讨主人欢心就好了。
  沈砚目眦欲裂:“宋令枝……”
  眼前忽而又晃过重重黑影,沈砚竭力隐忍着心中的怒气。
  “他到底有哪点好?”
  不过是碰上一点小事就想着和宋令枝分道扬镳,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宋令枝付出真心。
  沈砚咬牙:“他不过就是个懦夫,哪里配得上你这般……”
  “他当然配。”
  贺鸣前世受她牵连,今生又因为她身陷囹圄。
  宋令枝扬起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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