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是小姑娘。”
“我、我十八岁了。”傅归荑偏过头,脸颊发烫,垂下眸盯着地上的花斑岩看。
自从扮做男儿后还没有人叫过她小姑娘,听着怪难为情的。
裴Z想了想,“你从五岁起就扮作男子,当了十三年的男人。如果从现在起重新计算,如今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孩。”
傅归荑以五岁孱弱之躯撑起她哥哥的身份行走于世,这十几年定是吃了不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难怪平日里总是谨小慎微,警觉异常。
推己及人,裴Z想到当年他十岁离国成为质子远赴北蛮,那时他身体还算健硕,身边还有忠仆,依旧难以忍受北蛮人的磋磨。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单薄消瘦的身躯上,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天生体弱还需强作男儿,必定付出了想当大的代价,她明明是该在父亲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在承受不属于她的责任。
裴Z心口泛着心疼,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更柔和,暗藏几分他也未察觉到的怜惜。
傅归荑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怔楞片刻,反应过来后顷刻间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太子殿下怕是吃醉了酒,在胡言乱语。”
裴Z见她清丽的脸色染满云霞,薄唇嫣红,羞赧不安地偏过脸,顾忌她身体不好再逗她,便止住后面的话。
“不闹你了,但是药一定准时喝,否则日后吃苦的是你自己。我还有事,你早点歇息。”
外面的赵清半柱香前就在外面候着,神色焦急,往里踮脚张望了好几次。
裴Z起身离去前叮嘱素霖等一干下人好好照顾,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傅归荑等裴Z走后才抬头,抿直唇线,呆呆注视着桌上的空碗有些失神。
自从她身体渐好又长年在外以男装示人后,父亲母亲虽然疼爱她,却也快忘记她是个女儿家。
傅归荑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久而久之,她便习惯当一个男人,身边的人也是这样对她的。
记得有一次与父亲外出游猎,两人带着一队族人奔袭七天七夜,个个疲惫不堪,蓬头垢面的。这时候他们找到一口温泉,父亲招呼她一起下来洗澡。
话一出口,父亲见她愣在原地,下一刻自己也愣住了。
而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她那时没看出来父亲藏在眼底的愧疚与心疼。
今日裴Z忽然这么一说,她才有种原来自己还是女人的陌生感。
直到素霖送上今日的书册,她方才如梦初醒,食指揉了揉额角暗叹自己怎么会为裴Z一句话而触动。
傅归荑很快敛了心神专心致志翻阅起册子来,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哥哥。
另一厢,裴Z出门后脸顷刻间沉了下来,赵清躬身走在后面,小声禀告暗探传来的消息。
睿王安插在季将军身边的探子发现了研制连弩一事,已经传到睿王的耳朵里。
裴Z面笼寒霜,闻言身形一顿,冷笑了声:“他还是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睿王是先帝第三子,宣安帝的弟弟,也是在裴Z三年整顿朝堂中没能抓到的漏网之鱼。
当年裴Z推行新政令时遭到几乎所有皇亲国戚,朝廷肱骨的反对,明面是几个世家联合起来,实则背后最大的推手便是睿王。
但睿王这个人极其狡猾,他在明面上一直中立,一边劝裴Z不要妄动国策,另一边斥责世家王公忤逆犯上,实则在暗中大力煽动世家与东宫之间矛盾。
裴Z在某次遭遇九死一生后采用雷霆之势将反对他的世家们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缩起脑袋做人,但心中一直有怨恨,他的很多政策依旧没办法完全推行,双方算得上两败俱伤。
睿王成了最大赢家,既保全了自身,又趁着此事疯狂揽权,京畿护卫和户部税收落在他手上。
裴Z卧榻之侧,岂能容忍有这样的存在,可睿王实在是滴水不漏,无奈之下他只能另寻他法破局。
裴Z端坐在书房,眸色寒戾,声线更冷:“盯紧了,一举一动都报上来。”
“是。”地下跪着一个全身黑衣,脸上覆着皮质面具的男人。
裴Z:“对了,毒蛇还在苍云九州吗?”
“在,头领一直在暗中查探真傅归宜的消息,然而进展不如人意。”
裴Z沉思片刻,命令他:“传孤旨意,让毒蛇撤回京城,傅归宜很有可能就在京中,不惜一切代价赶在傅归荑之前找到他。”
“是。”探子得令后退下。
裴Z眼眸半敛,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饮尽,心口的热意未退反倒更旺几分。
春天来了,闷热湿润的空气让人心浮气躁,思绪难安。
他扯了扯领口推开窗,负手而立遥望明月,月光也无法照亮他眼底深沉的暗色。
傅归荑想找回她哥哥,也要问他同不同意。
*
放了三天假,诸位世子再回到上书房时俱是面容惨淡。
乌拉尔生不如死地哀叹着:“比得不到更痛苦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世子们闻言纷纷附和,跟着一起感叹。
“是啊,三天假期我怎么觉着睡一觉起来就没了。”
“总算是体会到诗中的‘光阴难驻进如落,百年俯仰转眼间’。”
“还有那首‘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
傅归荑以书掩唇默默在旁边听着,暗笑他们平日里总说这些个诗词歌赋文绉绉的,一点也不爽快,如今倒是一个个成了饱学之士,出口成章。
强忍住笑意,她假意温书,实则在心底感叹环境对人的影响实在是潜移默化。
五个月前,他们还是一群牛嚼牡丹的莽汉,如今也能对着匆匆时光附庸风雅一番。
正当大伙都在吟诗作对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池秋鸿认真思考半天,忽然发声:“怎么样才能够让太傅继续生病。”
“咳咳……。”胡子花白的太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以手抚须扫了眼池秋鸿:“老朽身体还算健朗,再教五六年不成问题。”
池秋鸿两眼一黑,慌张告罪。
诸位也纷纷坐回自己位置上,脸上表情各异,全都捂住脸尴尬得不知所措。
也不知刚才的场景被太傅瞧去多少,简直贻笑大方。
太傅装作若无其事坐在上首,翻开《南陵六记》继续上课,他声如洪钟,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
午间休息,她赶回长定宫,将这几日抄录的名单拿给邓意。
邓意接过东西,皱眉道:“仅仅十余册就有数百人之多,粗略估计恐怕有千人之数,找起来破费功夫。”
傅归荑多住一天东宫,她可能暴露身份的危险就多一分。
邓意每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怕听见她被戳穿身份要杀头的消息。
他从没往男女之事上想过,在他眼里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邓意了解傅归荑,她只想找回傅归宜合家团聚,然后做个普通人,平凡安稳的度过一生。
而太子裴Z,他虽没见过面却知道他志在千里,更知道他心狠悍戾,心里更加装不下男女之情。
傅归荑的眉毛拧作一团,沉思片刻道:“阿意,你把我带回来的名单重新筛选一遍,尤其关注行为异常的人。比如这个曹子维,七月十九从苍云九州方向进京。这个时间点既不是科考时间,也不是过年前夕,忽然进京一定有原因。”
邓意不解地问她缘由。
“哥哥的线索是去年传回苍云九州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一下子突然出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可惜那人说的含糊不清,到底是哪一年看见的哥哥。”
傅归荑叹了口气,眉宇间聚着些阴霾,她总觉得哥哥近在咫尺,却偏偏不得相见,实在是有些焦急。
邓意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笑着安慰她:“别灰心,我们总算是有了方向,比大海捞针强多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傅归荑朝邓意展颜浅浅嗯了一身。
“时辰不早了,我要回上书房,你最近万事小心,我预感近期有大事要发生,咱们千万不要搅和进去。”临走前她叮嘱邓意无事不要出门。
“你也是。”邓意眼神关切,语气郑重:“别冒险,机会有的是。”
“我知道的,”傅归荑眼里的笑意真切几分:“等我回来。”
邓意凝视着傅归荑消失的背影,心里一阵失落,空旷的大殿让他格外思念曾经在苍云九州的日子。
放堂后,傅归荑照例回了东宫西厢房。
今日月事已经好利索,不知晚间裴Z是否要召她过去……侍寝。
如果她表现得好,能不能多拿到几册书卷。
傅归荑有些头疼,对这方面她实在是缺乏经验,她趁着素霖替她更衣的时候拐弯抹角稍微打听了下裴Z的喜好习惯。
素霖手里的动作稍顿,告诉她东宫并无侍妾,他们也不知晓太子殿下的喜好,更不敢妄议。
傅归荑听了头更疼,心神不定地等着裴Z回来用晚膳。
等到戌时,天色渐暗,裴Z还没回来,他派赵清传话今日不与她一同用膳,让傅归荑自己吃完休息。
心里好不容易憋足的勇气顷刻间被扎穿了洞,转瞬散去。
傅归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又得拖了一日,还是该失落自己的算盘落空。
她匆匆用了两口膳食就叫人撤下,晚上又照例查阅完一卷书册,喝完汤药便躺下了。
睡梦间,她闻到一股熟悉又窒息的淡香,处于长年警惕状态下的她立即清醒。
猛地睁眼,隐隐约约瞧见床边坐了一个黑影。
“唔……”傅归荑还没张嘴就被捂住双唇,黑影欺身下压,檀木香瞬间侵蚀整个鼻尖。
“别叫,是我。”裴Z的嗓音微哑,“这么警觉,是在提防谁呢?”
傅归荑认出是来人后不再挣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裴Z察觉到她的顺从,放开手轻笑一声:“看来不是提防我。”
傅归荑压住被角,眼睛看不清裴Z的表情有些心慌,她压住颤音问:“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裴Z虚虚趴在她身上,头埋在傅归荑脖颈侧边,闷笑道:“深夜到访,当然是睡觉。”
他鼻尖喷射而出的气息扑在颈肉上,痒意被黑暗放大,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迅速僵直身体。
本来她早先做好了侍寝的准备,又被裴Z的安排打乱心神。好不容易安心睡下,他偏又来招惹她,弄得她此刻再一次紧张起来。
黑暗不仅放大了傅归荑的五感,裴Z同样也能轻易地捕捉到她身体的异常。
身下的人四肢僵硬,呼吸小心翼翼的,节奏紊乱。他能感受到傅归荑的视线一会儿落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往别处瞟。
这是典型紧张过度。
“你怕吗?”裴Z说话的时候故意把手放在她的细腰处,不轻不重掐了一下。
被子里的人无意识发出软糯的轻嘶声,与她白日的清冷嗓音截然不同。
明明声音很小,却像个炮竹直冲裴Z面门,炸开在他耳边。
他的呼吸骤然加重,半眯着眼,借着暗色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眼中的渴望。
没有光,他依旧能想象出傅归荑此刻隐忍又羞恼的表情,害怕又不敢拒绝,眼里含着水光,唇瓣咬成桃花红。
仅是想象,便叫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心绪起伏。
眸光一沉,他抬手解开身上的外袍,中衣,只留下与傅归荑身上材质相同的里衣,掀开被衾入榻。
傅归荑反射性地往里侧身躲他,腰间陡然一紧,下一瞬便被一只铁臂箍住圈了回来。
力气太大,她整个人撞进一个坚硬又炙热的胸膛,鼻尖檀木的香气顷刻间达到最浓,熏得她胸闷气短。
落在她身上的大掌温柔有力,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灼烫着她的皮肤,傅归荑忍不住连连颤抖。
她缩紧小腹,凝神屏息,临了到头,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恐惧。
三番五次想抬手挥退裴Z,五指却死死抓住身下被单揪成一团,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还是不自在偏过头,躲避他灼热的视线。
忍一忍,最多不过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滚烫的五指蓦然停住。
“今日没有束胸?”裴Z的手迅速后撤,虚虚搭靠在腰侧。
“……”傅归荑头压得很低,轻声嗯了一句。
裴Z的下颌抵在她的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表扬道:“还算乖觉,以后进了东宫你就不许再束胸。”
傅归荑默默听着,没反驳也没答应。
“听见没有,”禁锢腰部的力量变大,他声音沉了下来:“这是命令。”
“知道了。”傅归荑皱着眉应承下来,不知道裴Z想干什么,但她不想惹怒他,只能照做。
“安置吧。”裴Z说完便不再有动作,他闭上双眸贴在傅归荑身边睡了过去。
在前朝厮杀了一整天,直到子时才处理完政务,裴Z累得心力交瘁,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跟睿王等世家门阀斗智斗勇。
今晚他本打算在御书房歇下,他躺下的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想起东宫的人来说傅归荑等了他一晚上,安静的心瞬间痒了起来。
有人在等他回去。
这个念头起了便再也止不住,他迅速换上衣裳披星戴月地往回赶。
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发现屋内已熄灯,素霖回话说傅归荑亥时刚过便歇下了。
他原本只想进去看她一眼,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坐了一炷香。
看不见她的脸,裴Z仍无法抑制地从心里冒出千般陌生的滋味,看向傅归荑的眼神也愈发灼热,恨不得将她融化吞进肚子里随身带着。
等到真的拥她入怀时,他忽然又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性子不争不抢,淡薄平和,裴Z在她身边感到无比的宁静与踏实。
傅归荑的一颗心还提在嗓子眼里,她不敢妄动,僵硬地躺在裴Z怀里,没过多久头顶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裴Z睡了?
她绷直身体又等了很久,久到骨头都发酸。裴Z的胸膛和手臂肌肉都很硬,像块顽固的石头,搂住她的姿势一直不变,傅归荑刚试着搭上他揽在腰间的手,裴Z的手背忽地抽搐了一下,她惊得立刻收回。
傅归荑提着憋着一口气又等了许久,身边人呼吸依旧平稳。
她重新小心尝试打破裴Z的桎梏,这一次裴Z纹丝未动,她成功将他的手挪开。
看来是真睡着了。
傅归荑小心翻了个身从裴Z怀里逃开,滚到最里面,脸贴着冷硬的墙,背对他,鼻尖那股檀木香总算不再J人,慢慢地她的眼皮开始变沉,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裴Z慢慢撑开眼皮看了一眼离自己远远的人,学她打了个滚靠过去,又把被子分给她大半才闭上眼。
翌日,傅归荑醒来时挨着墙,却并不冷,身上搭了大半张被子,转头往回看,另一侧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