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寂的屋内,寒风透过窗缝吹乱纱帘。
“不要。”傅归荑骤然睁眼,眉头紧皱 ,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又做噩梦了。
自从素霜素雪被送走,她就频繁梦见裴Z用一柄尖刀抵住她的喉咙,冷冷质问她为什么撒谎。
刀锋的寒芒真实得令她分不清到底是梦见还是现实,她甚至觉得下一刻就要被割喉而亡。
梦里对上裴Z寒凉的双眸时,傅归荑不受控制地屏住呼吸,生生被憋醒。
她神色惊恐不安,手指本能地抚上喉结,放开时手心蒙上一层细汗。
回想起那日裴Z刺探的视线,如烈火焚烧,又如寒冰透骨,直叫她五脏颤抖,头皮发麻。
傅归荑叹了口气,睁着眼睛到天亮。
上书房内,结束上午的课业,傅归荑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同为世子乌拉尔走到她旁边,大大咧咧按住她的书册:“下午难得有闲暇,他们说去马场跑两圈,阿宜一起去。”
乌拉尔身形彪悍,力大无穷,站在傅归荑身边跟座小肉山似的,愈发衬得她略显单薄。
他长得凶神恶煞的,实则是个没心眼的直性子,也是那日招呼傅归荑下去泡温泉的人。
傅归荑本想拒绝,可最近实在憋得慌,裴Z的试探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在没有确凿的结论前,心里总不踏实,想着发泄一番也好,于是便点头同意。
裴Z为了让游牧部族尽快融入南陵,布置的课业极其繁重,学习主要内容为《南陵律》和《南陵六记》,每隔七日才有半天时间喘口气。
他深知要打一棒给一颗枣,这半日在规定区域内世子们可以随意走动。
回长定宫用过午膳后,一行人来到宫内跑马场。
傅归荑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一手持长弓,一手握缰绳,身姿挺拔,神色冷淡,头发随风飞扬,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
少年的肆意潇洒和不可亵玩的出尘高雅奇妙地融合在她身上,令人移不开眼。
忽地傅归荑松开缰绳,弯腰从箭筒里随手抽出三支羽箭,拉弓弦,搭长箭,眸子一沉,唇角轻抿。
咻――
三支箭同时射中三个靶心。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英姿飒爽,她神情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娴熟轻松,令人赏心悦目。
围观的世子们看得直了眼,连连称赞不已,拍手叫绝。
“傅世子看着瘦瘦小小的,这骑射的功夫我真是……真是望尘莫及。”
“是啊,早听说他是苍云九州第一神射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乌拉尔与有荣焉:“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他喝酒更爽快,是我们草原的好汉子。”
“乌拉尔你还跟他喝过酒!”有人羡慕地看着乌拉尔,“傅世子平日不爱说话,冷冰冰的,我都不敢接近他。”
当年南北双方开战后,傅归荑的父亲是第一个归顺南陵,向裴Z称臣的游牧部落首领,更是在交战期间为他立下汗马功劳。
灭北蛮后论功行赏,她父亲获封镇南王,封地苍云九州,是所有受封爵位里最高的,傅归荑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乌拉尔笑着摇摇头:“他啊,只是面上冷,性子是极好的。你们总借我的书去抄笔记,实际上我都是从阿宜那抄来的。”
“长得好看,骑射又绝,读书也厉害,傅世子真是我辈楷模。”
“怪不得你南陵字不识几个,却每次都能通过考核,原来是有高人指点。”
场下的讨论声傅归荑充耳不闻,镇静从容地迅速又抽出三支箭羽,如同刚刚那般再一次射中三个靶子。这一次箭头生生将原本插在靶子上的箭羽劈开两半,直指红心。
很快,箭筒里的箭被傅归荑射空。钉在靶心的箭却始终只有三支,正中央的点被射出一个洞,尖锐的箭头有大半穿透过去。
骑射了半天,傅归荑重新找到了掌控的感觉,多日以来闷在心口的郁股气随着疾驰的骏马一扫而空。心弦微松,绷直的唇也微微弯了弯。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裴Z再出什么招,她见招拆招便是。只是以后要更加收敛锋芒,决不可再引起裴Z注意。
傅归荑一个利落的下马,牵着马往回走。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傅归荑见他们一个个呆呆看着她,皱起眉用眼神询问站在中间洋洋得意的乌拉尔。
“没事,他们被你的技艺所折服,”乌拉尔爽朗一笑,推搡旁边一群人吼道:“回神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不过看向傅归荑的眼神中闪动着难以掩藏的崇拜。
傅归荑被看得有点不自然,假咳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扔给乌拉尔:“你去吧。”
乌拉尔笑着接过,飞奔上马。
傅归荑对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侧身走到一旁站定,风吹开她的衣摆,衣袂飞扬,宛如御风而行的仙人。
世子们渐渐散开,有人去跑马,有人去射箭,还有人紧张地接近傅归荑。
“傅世子,你刚刚的那一箭真绝,”来人显然不擅长搭讪,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她,结结巴巴道:“我、我可以请世子赐教一二吗,我射箭总是会飞靶……”
池秋鸿憋得脸都红了,看了傅归荑一眼马上垂下眸子,声音越来越小:“你要是、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傅归荑顿了顿,淡声道:“可以。”
池秋鸿耷拉地脑袋瞬间抬起,惊喜地望向她。
傅世子当真答应了他。
远处高楼上,裴Z凭栏而立,视线有意无意落在远处校场那道略微瘦小的身影上。
半个月不见,傅归宜看着瘦了一圈,宽大的衣袍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凭白惹人升起三分怜意。
他今日穿着打扮与初见那日一样,暗绿色长衫配色同色腰带,显得腰肢更细长,盈盈一握。
这样老气的颜色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朝气,红绸为绳高高束起马尾,张扬的射箭英姿与他清丽淡然的脸形成极大的对比,让人挪不开眼。
他骑在马上射箭自信的模样,猛地击中裴Z心弦,久久无法平复。
裴Z双眸微暗,眼底掠过一丝不喜。
他似乎天生有一种吸引人的天赋,只是站在那里就不自觉让人想靠近。
有个身材粗短的胖子不知死活地靠上去,裴Z本以为傅归宜会呵退他,没想到居然亲自上手教他射箭,虽然只是站在旁边指点一两句,并未有亲密之举。
但,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裴Z半眯着眼,眉头轻拧,心底无端生出不快。
赵清躬身候在一旁不敢说话,这些时他给太子殿下寻来不少与傅世子长得相似的宫婢随身伺候,其中有一个叫盼莹的长得有五分像。
太子看见后破天荒地晚上召见她,赵清本以为会成好事,谁料盼莹哭着跑出来,翌日太子阴沉着脸将这些长得像的宫女统统赶出去,还将他狠狠责罚一番。
赵清明白赝品终究是赝品,太子殿下想要的一直都是傅世子。
素霜和素雪被调离,并不是太子殿下打消了对傅世子的怀疑,他只是单纯无法容忍傅世子与其他人亲近,殿下对傅世子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占有.欲。
赵清余光偷偷看了眼站在前方的裴Z,他五指扣住红漆雕花围栏,手背青筋暴起,像在极力克制什么,看样子怕是快要到极限了。
“启禀太子殿下,苍云九州的探子发回最新情报,请您过目。”侍卫单膝跪在裴Z后方,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裴Z闻言精光一闪,接过信后迅速浏览,看到末尾时手顿了顿,指尖因太用力而微微发白。
忽地他发出一声冷笑:“好,极好,她很好。”
一字一顿,像用刀刮在石壁上,又硬又冷,听得赵清呼吸一窒。
裴Z将信慢慢揉成一团,握住掌心,他目光阴鸷望向不远处的青衣少年。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信上说,镇南王有一对龙凤胎,哥哥名为傅归宜,妹妹叫傅归荑。
傅归宜十岁便能百步穿杨,驾驭烈马,是苍云九州响当当的人物,无数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傅归荑小时候落过水,救起后生了场大病,还落下病根,还没好透就将人送走,再没有现于人前。
信上还说,傅归荑养病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住人。
信上还打听到一桩几乎没人记得的小事,傅归宜小时候曾在水下潜行百余丈抓鱼吃。
裴Z垂下眼眸,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胸口无数情绪翻涌而过,最后化作明晃晃的势在必得。
在校场的傅归荑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后背发寒。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捂紧我的小马甲。
裴Z:呵呵。
第4章 赴宴 恐怕她不知道这七天假都是为她准备的。
“傅世子,傅世子……”池秋鸿小心翼翼望过来,样子局促不安。
傅归荑回过神,下意识往后看了眼。
摘星楼耸立而起,巍峨肃穆,廊道间空无一人。此时一阵大风刮过,枯枝嘎嘎作响,透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怎么?”她抿了抿唇,以眼神问他。
池秋鸿讷讷道:“我是不是太笨了,还是没射中。”
傅归荑轻轻摇头,“你下盘不稳,是基本功不扎实,每日扎马步一个时辰,一个月后定会有所提高。”
池秋鸿的嘴顿时垮了下来,这比杀了他还难。
“行了,你小子先把这一身肥膘减下去再说。”乌拉尔从池秋鸿后面走来,大手一推就把人往旁边挪开。
他兴致勃勃站在傅归荑面前:“阿宜,你还要去再跑几圈吗?”
傅归荑心里莫名忐忑起来,抱歉对乌拉尔道:“我有点累了,先回去。”
乌拉尔看她脸色发白,眉宇间似有郁色,双唇不自然地亲抿着,有些担心她:“你没事吧?”
傅归荑摇头。
池秋鸿急忙道:“傅世子,我来之前家里准备不少补气血之物,等会我给你送点过去。”
傅归荑眼睛微弯,唇角挤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多谢好意,我不用。”
池秋鸿已经看呆了。
乌拉尔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真是没出息。不过他想起第一次自己见到傅归宜,也是觉着他一个男人长得未免太好看了,像个女人似的。
在被他摁头教训一顿后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南陵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说的大概就是阿宜这样的人。
傅归荑颔首告辞,转身时背后一道声音高喊道:“传太子殿下令。”
所有人的动作俱是一愣,而后纷纷下跪接旨。
赵清捏着嗓子,高声道:“太子殿下念诸位世子入宫以来刻苦勤勉,日昃忘食,又因除夕将至,明日特设宴于摘星楼犒劳诸位。另,从明日起可连续休沐七日,世子殿下们可出宫与随从相聚,不必进宫。”
这道敕令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在每个人脑袋上,凭白得了七日假期不算,还能出宫与下属们相见。
他们从属地进京时都带了不少人,但裴Z只允许一人跟进宫,其余人都安置在宫外专门的宅院。他们不能随意出宫,更不能擅自传信出去,想必家里都等急了。
这下可好,终于可以写信给家里报平安。
“谢太子殿下恩典。”世子们的声音明显高了几个调,有几个嘴角上扬的弧度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傅归荑此时的心情与他们无异,心里欢喜,有种鸟儿脱困的轻松之感,连裴Z带给她的阴霾都散去不少。
赵清看这群背井离乡的少年们个个神采飞扬,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他又将视线悄无声息落在最后一排的傅归宜身上。
傅世子低首垂目跪在下方,脊梁单薄,周身却一派安之若素。面色淡淡的,不若其余世子喜形于色,光这份气度和从容就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心里暗叹,那些个女子即便是得了傅世子的容貌,也学不来他半分气韵,又如何能入太子殿下的眼。
说完有有些怜惜地看着他,恐怕他不知道这七天假期就是为他准备的。
傅归荑骤然感觉到有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微微抬眸刚巧看见赵清移开视线。
她指尖蜷了一下,喜悦过后生出几分疑惑。
这宴会来的突然,休沐亦突然,就好像那日突然而来的温泉之行。
“阿宜,你怎么在发呆。”乌拉尔正起身,看见还跪呆愣在地的傅归荑,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
“没事,”傅归荑收敛表情,轻声道:“这事来的有点突然。”
“你管他呢,”乌拉尔大大咧咧,露出一口白牙:“反正从后天起,咱们就不用卯时一到就起床,终于能睡个懒觉。”
乌拉尔爽朗的笑容感染了傅归荑,也许真的是她多想,南陵确实有除夕休沐的传统。
回到长定宫,她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邓意。
“真的吗?”邓意听了也很高兴:“忠叔他们一定等急了,还有王爷王妃,也在等你的信。”
忠叔是镇南王的副手,这次由他保护傅归荑一行人进京。
邓意又道:“那要告诉他们裴Z怀疑你的身份一事吗?”
傅归荑蹙眉道:“不必,眼下就算告诉他们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徒增担忧,我与父亲约定一年内必定返回苍云九州。”
裴Z虽然存了将世子们当质子的意思,但当初传召时明确说只要学完《南陵律》和《南陵六记》,通过考核即可返程。
这也是为什么诸多藩王收到命令后没有太过排斥的原因。
然而,还是有人心存侥幸和不满。
平津侯世子不知用什么借口没有按时到京城,半个月后就听见侯府因谋逆罪全族被诛,封地被太子悉数收回。
经此一役,裴Z心狠悍厉,杀伐果决的印象深入人心,按时到的人心里全是庆幸和后怕。
邓意拧了拧眉,没再说什么。
傅归荑看出他的担忧,慢声细语安抚他:“我已熟读《南陵律》,明日通过太傅考核即可。还有八个月,学《南陵六记》绰绰有余,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哥哥的线索,后天出宫问问忠叔他们打听得如何?”
这次上京,兵分两路找真正的傅归宜。她自己在深宫中探寻,留在外面的人则在京城打听,唯恐落下什么蛛丝马迹。
邓意一听,果然放松下来。
傅归荑凝视他半晌,缓缓道:“阿意,这次出宫,你别再进来。”
邓意愣了一下,旋即生气地低呵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傅归荑眼眶微酸,“但是我怕……”
邓意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急得眼睛都瞪圆了,声音微微哽咽:“我更怕,你一个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眼里的伤感与拒绝难以掩饰,傅归荑心软了,“对不起,你当我没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