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穆跟着笑:“那就好。”
傅归荑为他满上酒,蒙穆哈哈大笑接过,一饮而尽。
蒙穆没有再说话,傅归荑沉默地陪着他。
裴Z和秦平归在隔壁牢房,静静聆听里面的声音。
等了半天,只听见蒙穆大笑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一个意思。
说什么这么好笑。
裴Z忍无可忍,人都进去一炷香,有什么说的也该说清楚了。
他眼神示意属下把傅归荑带出来。
“傅世子,您该喝药了。”
傅归荑明白是裴Z在催她,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阿宜,”蒙穆叫住了她,“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傅归荑没有回头,她瞥见牢房角落露出了一片暗紫色的云纹下摆。
“只要你是哈穆,你就永远是傅归宜的朋友。”
衣摆开始晃动,这是裴Z不耐烦的信号。
傅归荑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蒙穆听着脚步声消失在通道尽头,眼睛看向傅归荑带来的酒壶。
他拿起来对准壶嘴大口吃下,边吃边笑。
“阿宜,这盛世如你所愿,甚好。”
说完,用力一摔,酒壶四分五裂。
当晚传来消息,蒙穆在地牢自杀,他的掌心刻了一个“哈”字。
次日清晨,傅归荑用完早膳后得知这个消息。
“知道了。”
她神色淡然地点点头,状若无事发生。
射箭时,她心不在焉的,脱了好几次靶。
不久后,坊间便有传闻。镇南王世子傅归宜以身诱敌,深入虎穴,最终剿灭北蛮余孽百人,活捉首领蒙穆,至此天下再无北蛮皇族人。
消息很快传到南陵京都,曾经对她获赠丹书铁券的大臣们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裴Z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抚城治水一事,忙得每日回来倒头就睡,别说与傅归荑亲近,他连清醒的她都见不到。
好在没有了北蛮人从中作梗,后续赈灾事宜进行得格外顺利。
离开那日,秦平归站在岸上送别二人。
等看不见船身踪迹,他冷着脸回到府衙,立刻写密信送到苍云九州的暗探处。
他要重新查一遍傅归荑的生平,说不得还要再亲自去一趟苍云九州。
秦平归半眯着眼,看向手里的弹弓,若有所思。
*
裴Z傅归荑一行人回去的时候也是水陆交替赶路,到京城时已接近霜降。
去时还是树木茂密的盛夏,回来已是百草凋零的深秋。
天气渐凉,空气里透着一股燥意。
傅归荑舔了舔微干的唇。
裴Z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从那天起,晚膳后都会有人送上一碗冰糖秋月梨。
傅归荑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邓意。
他看见傅归荑时激动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世子,你终于回来了。”
语气压不住的兴奋,又暗藏微微的哽咽。
傅归荑见到邓意也很高兴,她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
邓意摇摇头,“一切都好,只是被困在里面没办法向外传信。”
“那就好。”傅归荑上下扫视了好几遍眼前人,确认他没有受苦,反而胖了些才放下心。
“世子,”邓意疑惑地看着她:“你不问问找人的情况怎么样了吗?”
邓意从忠叔的口中已经得知一切,每隔七日的半日休沐,他都会出宫询问情况,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打探王沐然的下落。
傅归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怎么样了?”她故作着急问:“有消息吗?”
邓意皱着眉摇头,语气有说不出的挫败:“我们沿着你说的方向一路找都没看见,那个苍云九州的游医也不见踪影,还有赵大娘,他们一家好像都离开京城了。”
傅归荑看着邓意真心实意替他打算的面容,心里愧疚不已,她要怎么开口说出真相。
“你别气馁。”邓意察觉到傅归荑心情低落,连忙安慰她:“一定会找到的。”
傅归荑强行扯出个笑,点点头。
邓意看出她在强颜欢笑,恼恨自己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世子分明知道没有结果才不问他的,偏偏他嘴笨,非要戳她的伤心事。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阿宜,阿宜你回来了!”
门外传来乌拉尔的声音,他后面还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傅归荑收拾好心情,面如常色的转过身。
“阿宜,听说你又立一件大功,真是给我们争脸。”他们都听说了傅归荑除掉北蛮余孽头领的事,都为她高兴。
这下再没有人敢说她的功劳配不上丹书铁券。
傅归荑面色淡淡,没有出口反驳。
她知道,蒙穆不想死在南陵人手里,也清楚是裴Z故意让人这样传出去的。
众人见她不卑不亢,不居功自傲的模样,更是心悦诚服。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乌拉尔笑得合不拢嘴,后面的世子们也个个喜笑颜开。
“什么事?”傅归荑被他们的显而易见的笑容引起了好奇心。
“托你的福,我们都通过《南陵律》了!”
傅归荑真心替他们高兴:“恭喜。”
“还有几个人连《南陵六记》都过了,他们打算下个休沐日就去户部交换文书,准备回家。”
傅归荑弯了弯眼睛:“恭喜。”
那几个因傅归荑走捷径过的世子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往前走一步,对着傅归荑扶手作揖道:“多谢傅世子慷慨,我等不胜感激。”
“不用,”傅归荑虚虚扶了他们一把,“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南陵六记》多而杂,你们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通过的。”
“傅世子谦虚了。若没有你的笔记,恐怕我们还要多呆上几个月。现在好了,今年能赶回去过个团圆年。”
傅归荑垂下眸,轻声祝愿:“一路平安。”
“阿宜,你什么时候过啊。”乌拉尔大大咧咧问出来,在他眼里,傅归荑只不过是因为被各种事情耽搁才没有第一个通过的。
傅归荑抿了抿唇,难得开了个玩笑:“等你过了我再过吧,否则我怕我一走,你这辈子都要留在南陵。”
其他人哈哈大笑,弄得乌拉尔涨红了脸。
喜悦的氛围包裹着傅归荑,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说晚上想请你喝酒,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今晚上一同帮他们庆祝,不醉不归怎么样?”
“好!我同意。”
“同意。”
傅归荑盛情难却,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小太监见状,立刻遣人去回秉太子殿下。
没过多久,东宫传来旨意,吩咐御膳房准备好酒菜,设宴摘星阁以示奖励。
还说自己有要事在身无法抽身前来,请傅世子代替他招待诸位。
这晚上没有裴Z,大家都喝得十分尽兴。
有好几个世子都抱着彼此痛哭流涕,他们原本大部分互相之间都不认识,最多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号。
游牧部落四处为家,到处游走,特别是在北蛮强盛时期,被他们逼得恨不得一个月挪几次地方。
如今相聚在南陵,许多人都生出一见如故之感,再加上相处一年,或多或少都生出几分情谊。
藩王无诏不得随意出入封地。
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傅归荑被人轮流灌酒,她即便是千杯不醉也生出几分眩晕。
但她喝得高兴。
她不能回家,他们还可以。
裴Z亲自来接人的时候发现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他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傅归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的乌拉尔睡在她的脚下。
裴Z直接拦腰抱起她。
失重感让傅归荑稍微清醒了下,她看清来人后微微皱了皱眉。
可惜她实在是喝得太多了,意识很快又陷入混沌。
裴Z将人带回东宫,又命令下人送这些醉死过去的世子回他们自己的屋子。
素霖递上一碗醒酒汤,裴Z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去。
等到傅归荑意识渐渐回笼,她又被带入室内沐浴更衣。
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裴Z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本书在看,见她出来后立刻招手。
“小心着凉。”他把人抱在怀里,替她暖脚,问道:“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
傅归荑靠在他的胸口,淡淡道:“高兴。”
“他们通过考核,你高兴什么?”
傅归荑顿了下,没好气道:“就是高兴。”
裴Z轻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
傅归荑四肢微僵,下一刻仰头看向裴Z,毫不掩饰道:“是啊,我想家了,你能让我回去吗?”
裴Z见她趾高气扬地斜睨看向自己,红唇微微嘟着,散发出令人炫目的酒香。
他的喉咙顿时干渴地颤了颤,俯下身凑到她嘴边恶劣笑道:“当然不。”
床帐翻滚间,傅归荑听见裴Z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呢喃。
“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男主事业线(北蛮余孽)收尾,女主友情线(蒙穆,世子团)收尾。
第61章 起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下一个休沐日, 通过考核的世子们顺利从户部拿到交换文书。
离别当天,傅归荑站在皇宫城墙上看着队伍远行。
几位世子骑着马朝外走,其中某位世子心念一动, 回头想再看看南陵皇宫,他们大抵是这辈子再没这样的机会相聚一堂。
只见高处一人直立远眺, 他认出是傅归荑, 调转马头用力朝她挥手。
“傅世子, 后会有期!”
同行的人听见后纷纷效仿,他们的脸色洋溢的笑容, 即便隔着高耸的城墙,傅归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高手挥动回应,轻声道:“一路平安。”
傅归荑目送几人消失在宫门口, 转身下城门,裴Z等在最后一阶。
“你怎么来了?”傅归荑疑惑道, 一般这种时候他都在前朝处理政事。
“过来, 带你去看个东西。”裴Z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裴Z居然亲自前来。
傅归荑无法从裴Z喜怒不辨的脸上看出端倪, 由着他带自己朝前走。
站在东宫门口, 傅归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裴Z脚步不停, 直接带她往西边走,之前她住的西厢房早已空置,一应物品都陆陆续续搬到裴Z的寝殿,她很久没有去那边。
刚走到院子拱门, 她往里一看,愣在原地:“这是……”
好熟悉的院子。
裴Z看她手足无措, 一脸茫然的样子, 眼里露出笑意, “进屋看看。”
傅归荑被推着进屋,好半天才慢慢回神。
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堆满了奇珍异宝,也没有装饰得富丽奢华。
里面的家具摆件几乎都是竹子制成的,与苍云九州镇南王府里自己的房间相差无几。
她凭借自己的记忆一寸寸扫视过去,从眼前的竹桌竹椅,架子上摆放的竹雕,墙上挂的竹弓从小到大依次排列,那是按照她的身高体型父亲亲手制作的……
傅归荑走到书桌前,上面放的书与自己家里桌上的顺序一模一样。
刹那间,她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苍云九州。
下一刻,傅归荑惊惶不安,裴Z不会把她房间里的东西偷偷搬过来了?
镇南王府没人发现吗?
裴Z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揶揄她:“你瞧仔细,这里的东西都是崭新的。”
傅归荑翻开书册,里面果然空无一字,油墨味清新刺鼻。
她的心口莫名发热,转过身眼睫低垂着,不去看裴Z的脸,拼命压抑住颤声淡淡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要布置一间别无二致的房间放在东宫,难道以为这样就算是让她“回家”了?
太可笑了。
这里终究不是苍云九州,也不是镇南王府。
她傅归荑更不会自欺欺人。
裴Z眼神示意赵清拿东西过来。
傅归荑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重物,是哥哥的骨灰。
“傅归荑,这间屋子不是给你的。”裴Z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轻声道:“是给屋子真正的主人。”
傅归荑双眸微怔,眼眶酸涩温热,眼神充满迷惑。
“傅归宜,你的哥哥,回家了。”裴Z目光柔和,声音醇厚:“但是你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他的……离去。”
裴Z小心斟酌语句,缓声道:“这里是给他准备的‘家’,你可以常常过来找‘他’,跟他说说你以前的事。”
“你们兄妹二人在一起,即是家。”
傅归荑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瓷罐上,双手颤动得几乎拿不住骨灰。
她终其一生,唯一所求。
仅是寻回哥哥,带他回家。
可她又不想告诉父亲母亲,哥哥他已经死了。
她希望在他们心里,哥哥永远好好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
因为早上要带傅归荑去西厢房,裴Z延后了几个重要议事,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回到东宫。
星子低垂,月色渐微。
裴Z面无表情听着素霖回禀。
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坐了一下午,晚膳时从屋里出来,她离开时两手空空。
听到这里,他默然闭上眼。
总算是成了。
裴Z在避暑山庄时发现,傅归荑对傅归宜存在一种近乎苛责的内疚。
她在怪自己无用。傅归宜救了她的命,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最终形成执念,如同枷锁困住了傅归荑的心。
意识到这一点,裴Z暗恨自己为何做了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他不应该制造“傅归宜”的死亡,这样不但不能让傅归荑遗忘他,亦或者减少傅归宜给她带来的影响,反而把人推向自责的深渊。
后来不是没想过再找个“傅归宜”让他活过来,裴Z自认为能圆过去认错王沐然的乌龙,可他不敢再冒险。
傅归荑的心已经脆弱得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有丁点打击,他不敢小觑她的聪慧敏锐,何况那是她的亲哥哥。
若是她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裴Z不敢去赌傅归荑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她表面看上去坚韧倔强,实则心思细腻敏感,这些年不知道自我折磨了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