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擦了擦身上的水渍,拿过药方扫了一眼,坐在床边矮凳上把脉。
“大小姐只是受了寒发高热,药方没有问题。”张大夫微微皱眉,抬手去掀傅归荑的眼皮。
“那怎么会一直不醒。”傅归宜急急道:“之前她在东宫也这样吗?”
“到没有。”张大夫想到每次替傅归荑把脉,她的脉象不强,却有股顽强的意志在催动这具身体迅速好起来。
“许是刚刚从京城到家,气候有些不适应。”张大夫安抚道:“我再调整一下药方,吃两天试试,王爷不必太过忧心,会好起来的。”
他笃定的语气让傅归宜安心不少,恰巧这时有下属来找,傅归宜嘱咐两位照顾好妹妹,急匆匆离开。
他走后,张大夫和素霖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凝重。
又过了三天,傅归荑的热退了不少,人也有清醒的时候,傅归宜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心疼地看着妹妹短短几天迅速消瘦,脸无血色,双唇泛白。
听见他的声音,傅归荑眨了眨眼,无神的双眸慢慢有了焦距,旋即抬头冲他露出个浅笑,直言自己给他添麻烦了。
傅归宜怔怔看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睛,胸口酸涩,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慌。他强行扯了个笑意,故作轻松道:“说什么傻话,我们兄妹两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巴不得你一辈子麻烦我。”
他的声线微微发着颤,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归荑虚弱无比,淡淡道:“有点累。”
说完没过一会儿,又阖上了眼。
傅归宜低头凝视睡过去的妹妹,心像被一块巨石压上,呼吸断断续续的。
他替她捏了捏被角,悄悄地退了出去。
傅归荑的眼里没有对世界的牵绊。
她像是完成了使命一样,此生无憾。
傅归宜站在门外沉默了很久,自己作为哥哥实在是失职,他竟从未注意过她的异常。
忽然天空闪过一道惊雷,也炸开了镇南王府的大门。
“你来干什么?”傅归宜面色不善地看着不速之客。
一年不见,裴Z气势更甚,黑夜非但没有将他的威压冲淡,反倒平添几分莫测的诡谲,叫人更加猜不透他的心思。
“来找你叙旧。”裴Z对他的横眉冷目毫不在意。
“我跟你没旧可叙,”傅归宜冷笑道:“你不会是来抢人的吧?”
裴Z负手而立,下巴微扬:“我若真是来抢人的,还需要通知你一声?”
傅归宜挡在大门口,伸手拦住去路:“我说过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裴Z还没说话,跟在旁边的季明雪先忍不住了:“镇南王,你放肆,如何能对陛下如此无礼!”
傅归宜半眯着眼,愣是不让他进门。
裴Z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径直往里走,路过傅归宜时淡淡道:“我先进去,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说罢,拂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向傅归荑院子里走。
傅归宜气得冲他大喊:“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我的书房在那边!”
“我跟你没旧可叙。”
傅归宜正准备叫人拦住裴Z,被季明雪先一步阻止。
“陛下不眠不休赶了六天路,你让他看一眼。”季明雪皱眉道:“接到傅小姐生病的消息,陛下寝食难安,几乎是立刻从南陵启程过来。”
从苍云九州到南陵京城的距离大概是十日,裴Z定是路上不停歇才能在六日之内赶到。
傅归宜哈了一声,“说得好像来见最后一面似的。”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呸呸呸了三声。
“说不准他来了,我妹妹病得更重!”
傅归宜又呸了三声,裴Z气得他脑子都糊涂了,话也不会说。
季明雪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傅归宜白了他一眼,赶忙跟过去,以免他又作出什么荒唐事,比如直接把人打包带回京城。
等他来到傅归荑院子时,发现裴Z规矩地站在院外,低头正与素霖说什么。
“真奇怪,他怎么没有直接闯进去?”傅归宜像是第一次认识裴Z一样,他什么时候还学会了非请勿入。
裴Z面无表情听完素霖的话后一言不发,转身往傅归荑种树的园子里走。
傅归宜连忙跟上。
园内的树枝被吹得乱七八糟,有好些都被连根拔起,满眼的荒芜与颓败。
“完蛋!”傅归宜两眼一黑,这些都是傅归荑一年以来的心血,要是等她好起来了,指不定要多难过。
但是心里却隐隐有点窃喜,终于可以不用再吃那些水果了,本来还能跟父亲母亲一起分,如今他们出门云游,所有的果实全部都只能留给他消耗。
傅归荑从来没有吃过自己种的东西,原因是他们害怕她知道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后磨灭了兴趣,所以每次她去摘果子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告诉父子两,他们至少有一个人陪同,以免她兴致上来自己吃一口。
傅归宜早就暗中购买了一批易养活,品种有好的果苗。
罢了,到时候他陪妹妹一起重新再种新的果树,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瞎弄。
裴Z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棵孤独又突兀的枇杷树。
“怎么了?”傅归宜察觉裴Z的脸色很难看,双眸中似乎有种巨大的哀伤。
“她在种枇杷树。”裴Z的声线不稳,透着惊惧:“你竟然不知道她在种这个……”
傅归宜一头雾水,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裴Z的不对劲,语气焦急道:“枇杷树怎么了?”
这枇杷树长得挺好的啊,去年结的果可多了,他差点要吃吐。
裴Z走到枇杷树前,手掌覆在树干上,轻轻抚摸着。
“有一天,她在读书,翻到了一篇文章。”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枇杷树在苍云九州不常见,她问裴Z为什么这个人要在他妻子死后种枇杷树,不是桃树,不是芭蕉?
傅归荑的问题很奇怪,一般人都会为故事里对妻子念念不忘的深情而感动,所以裴Z记得特别清楚。
他没有敷衍,而是认真想了想。
最后他告诉傅归荑自己的猜测。
“批把树长得很快,一年便能结果。它的生命又很长,能百年不枯萎。他的妻子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栽了棵好养活的枇杷树,或许是希望丈夫每年都有个盼头,吃着枇杷不要忘记她。亦或者,是期盼丈夫通过枇杷的美味,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
傅归荑听后没什么表情,好像并没有为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动容。
傅归宜听得心惊肉跳的,再结合自己之前的猜测,整个人顿时像坠入水底,胸口处翻绞惊痛与悲恸,口鼻酸涩。
眼角莫名其妙地泛着热意,浑身觳觫。
这件事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一定是假的。
裴Z肯定是在吓他,然后会说要治好傅归荑只能带回南陵京都,迫使他交出人。
一定是这样的,一切都是裴Z的阴谋。
裴Z的五指合拢,死死攥住枇杷树干,用力一扯。
第一下没扯动,他换成双手握住,再拔。
傅归宜抓出他的手臂,大声质问:“你在干嘛!”
这可是院子里唯一一棵□□的植物。
“你不帮忙,就别碍事。”裴Z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
傅归宜叹了口气,从一旁的小屋里拿了锄头和铁锹,两人把傅归荑辛辛苦苦种的树连根拔起。
裴Z拍了拍手上的泥,沉声道:“你去告诉她,风雨太大,枇杷树被吹倒了。”
“就这?”傅归宜一脸疑惑。
裴Z淡淡点头,“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便毫不犹豫离开镇南王府,连傅归荑的小院都没路过。
傅归宜按裴Z的话照做。
傅归荑奇迹般地在三天内好了起来,看得他啧啧称奇。
裴Z的话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傅归荑能下地走动后,来到自己的院子前,看见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院子叹了口气。
不,是叹了很多口气。
傅归宜安慰她,说和她一起再重新种。
“我们能不能不种枇杷树了。”傅归宜小心翼翼地盯着傅归荑,看见她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他立刻找补:“苍云九州不适合种枇杷,还是换种水果罢。我喜欢吃草莓,多种些草莓好不好?还有父亲,他爱吃香蕉,母亲爱吃梨。”
草莓每年都需要人维护,香蕉树结果后需要每年砍掉的茎块,一年种一次,还有梨树五年才开花结果。
裴Z的话像一把利剑般,悬在傅归宜头顶。
傅归荑闻言,手中动作僵硬起来,长睫垂落,不住地抖动,似乎在挣扎。
“好。”最终傅归荑答应了。
傅归宜强忍哽咽,笑道:“那我去为你寻好的苗子。”
*
裴Z在镇南王府附近买了一间宅子,靠近傅归荑的小院。
傅归宜手里拿了个藤条上门,气势汹汹地来找裴Z。
季明雪见状,哪里肯放他进去。
下人回了门口的动静,裴Z把他放了进来。
“我说过让你别来苍云九州,也不许再踏入我们家一步,否则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季明雪紧张地看着傅归宜,随时准备把他扣下压出去。
裴Z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与傅归宜,裴Z面不改色道:“如果我让你再打一次,你能让我随时进门么?”
“你做梦。”
“你放肆。”
裴Z冷冷看向他:“莫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傅归宜丝毫不惧:“不敢,但是我不能让你再动她。”
裴Z眼皮一压,收回犀利的目光。
“你打吧。”
傅归宜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有些猝不及防。
“你打了我十二下,”裴Z的头冒着细密的冷汗,面色略有苍白,却气势十足:“意味着我至少有十二次机会踏入镇南王府。”
傅归宜刚要张嘴骂他无赖,他绝不同意。
“你放心,我不会再强迫她做任何事。”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我只是想,亲眼看她好起来,仅此而已。”
傅归宜冷哼道:“不打扰?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生病的,镇南王府到底哪个是你的耳目?”
傅归宜的声音到最后有些气急败坏,他作为暗卫出生,竟然找不出到底谁是内奸,这让他有些焦虑。
“别猜了,”裴Z替他解惑:“你府里我确实没安插探子,我承诺过她的,一定会做到。”
不然他也不会今天才知道傅归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
不是在府内,那便是在府外。
傅归宜暗忖,镇南王府四处肯定布满裴Z的眼线,那日他请大夫入府一事被他知道了。
裴Z淡淡道:“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发现我的存在,行么?”
傅归宜没同意也没拒绝,转身要走。
“傅归宜,”裴Z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在东宫时整天不是射箭就是读书,也没什么其他爱好。我最初有意让她与外界隔离,她感受到后居然没有一点反抗,似乎根本不需要。她有意在减少跟这个世界的联系,你想办法让她多点牵绊,别真的超然外物,无欲无求。”
傅归荑的情感太淡薄,淡薄到裴Z曾经需要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才能让她变脸,哪怕是愤怒也好,怨恨也罢,总比她一副淡漠无所谓的样子要强。
有时候明明抱着她,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他却总觉得抓不住她。
傅归荑像一缕风,好像只要他略微恍神,她就会消逝不见。
傅归宜恶狠狠丢下一句知道了,大步离开。
当晚,裴Z穿了一身夜行衣悄悄潜到傅归荑的院子里。
暖黄的烛光将她的剪影投在窗帘上,像是在读书,旁边还有一个人陪她坐着,想必是素霖。
裴Z站在院内一角的阴影处,目光炙热地看着靠左的人影,喉间几乎瞬间涌上热意。
他浑身都紧绷着,强忍着不上前去推开那道门。
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她在干什么,今天吃了什么,睡觉是否安枕,有没有欺负她,她过得好不好……好多次他都想她想得发狂,恨不得点齐人马要强行带她回来,转念又按耐住自己发疯般的冲动。
她不喜欢的。
她会迫于威胁跟他回来,这样他们与从前又有什么不同,甚至在傅归荑心里还会给他打上不守承诺的印记。
裴Z想要傅归荑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对他的爱少一点没关系,他有很多,多到可以淹没傅归荑至下颌。
“大小姐,该睡了。”素霖看了眼漏刻。
“好。”傅归荑扔下书卷,其实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看进去。
枇杷树一事让她起了疑心,哥哥好像知道了什么,不然不会故意说出那些话。
傅归荑望向窗外,今夜无月,一片漆黑。
她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可转瞬又觉得有些荒谬。
目光回转,落在屋内墙上挂着的银色逐月弓处,微微失神。
好像有一年多,她都没听见裴Z的名字,哥哥也故意筛掉关于南陵京城,关于新帝的一切风声。
素霖这几日来照顾她,绝口不提从前的事一字,更没有为裴Z说过一句好话,仿佛她从未在东宫呆过。
屋内灭了灯,裴Z站了一夜。
这是一年来,他离傅归荑最近的距离,近到他真切地听见她的声音,不是在做梦,更不是幻听。
裴Z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次日耳边会一直回放那晚上她梦里说的话,他时常会分不清真假忽地出声回应她,每次都吓到身边人。
他们一脸惊悚不敢戳破的惶恐样让裴Z看得心烦,便再也不出声应“她”。
如今,他总算听到了真的声音,却不敢应她,也不能应她。
这个院子里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裴Z还没缓过神,天边已泛起白光。
他颤了颤长睫上凝聚的水雾,趁着里面的人没起,如同来时那般悄然离开。
裴Z在镇南王府隔壁住到了五月初九。
一个月多月的时间里他用完剩下的十一次机会。
他躲在暗处,默默窥探着傅归荑。
看她兴致勃勃地重新种树,看她因为风筝断了线而感叹,看她用逐月弓在射箭……
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趁夜站在她的房门口,直到晨光熹微才离开。
裴Z腿脚酸麻,身体疲惫,可他的精神却从未有过的亢奋。
偶然某日晚上,他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其实也不能算名字,傅归荑叫的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