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傅归宜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别的他还没验证,吃桃这一点上他是清楚的,妹妹的确不喜欢吃熟透的桃,他还以为两人口味一致,喜欢酸酸甜甜的口感。
傅归宜反驳道:“她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裴Z道:“我没说她以貌取人,只是个人小习惯罢了。”
裴Z又说了些自己观察到的,傅归荑零零碎碎的小习惯,尤其是空腹喝酒这一条强调多次:“这很伤胃,你看好她。”
“知道了。”傅归宜口气不怎么高兴地应下。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好好观察一下妹妹,看是不是裴Z在驴他。
“等一下……”傅归宜叫住要起身离开的裴Z,目光在他脸庞和头发上逡巡片刻:“你的头发变黑了,难道是怕她嫌弃你长得丑?”
裴Z连声冷笑都欠奉,沉着脸离开。
傅归宜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莫名笑出声。
裴Z居然有一天也会在意自己的外貌。
*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傅归荑带着她的钓竿又往若依河去,昨晚上忘记请哥哥替她占一卦。
白日里他有事情忙,她便没有去打扰。
看着湖面上毫无动静的浮标,傅归荑惬意地躺在靠椅上,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无端回忆起几年前她在平溪猎场时,遥望潺潺流水和雾里青山,想着若是找回哥哥,她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什么事都不管。
如今虽没有找个地方隐居,但哥哥回来后没再让她操过半点心,整日里她想做什么他总是双手支持,他还告诉傅归荑已经购买了一批绝佳品相的果苗,等春天两人一起再种下。
傅归荑笑着说好。
日子幸福平淡,她由衷地感到快乐。
忽然,头顶上方冒出个熟悉的人脸。
“陛下。”傅归荑站起身,被裴Z拦下。
裴Z声音缓慢:“不必多礼,你总是这样……小心谨慎。”
其实他想说的是拒人千里。
傅归荑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她看了眼裴Z手里拿的鱼竿,有些诧异:“您今日是……”
“听你哥哥说你练就了一手钓鱼的好技术,”裴Z面不改色地夸赞:“我也想见识一下。”
傅归荑谦虚道:“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难登大雅之堂。”
她语气里的得意怎么也压不住。
裴Z觉得傅归荑变了很多,她以前总是染了一层暮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趣,更遑论有这样天真烂漫的表情和语气。
这一刻,裴Z终于彻底相信,傅归荑真的没有寻死的心。
她的眼里充满对世界和生活的探索和热爱,裴Z莫名有些感动。
“钓鱼是门大学问,”裴Z搬来一张矮凳坐在她旁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抵消他身上淡淡的威压,“要技巧,要忍耐,也要懂得抓住时机。”
傅归荑总觉得他的话里藏有深意。
裴Z却已经别过脸,专注地忙活手里的东西,调整浮标,挂上饵料,抛竿,动作一气呵成。
他随意抓了把饵料往水里抛,落下点点涟漪。
弯腰又抓一把,往傅归荑的浮标附近也洒了些。
“谢谢……”傅归荑问他:“陛下今天不忙吗?”
“还好。”裴Z反问:“我在这里,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吗?”
倒也没有。
傅归荑摇摇头,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看着水面。
过来一会儿,裴Z忽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在避暑山庄的时候,我们比射箭,我输给你了。不如今日比一比钓鱼?”
“那是陛下故意让我的。”傅归荑心里门清:“我当年确实技不如人。”
这两年她专门苦练远射,现在与裴Z比试,鹿死谁手未可知。
裴Z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屈指掩唇一笑。
傅归荑的好胜之心还如当年那般,看似面上不在意,实则内心是个极其傲气的人,跟他哥哥一样。
在北蛮皇宫时,裴Z找人教傅归各种知识和功夫,刚开始他因为记忆受损会经常头痛,跟不上学习进度。
裴Z本想放缓速度,谁料傅归宜不肯,硬是咬牙彻夜苦读。他当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练缩骨功,但他宁可忍着重塑筋骨的痛也要学会。
他知道这门功夫能在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让他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傅归宜当时心里肯定也和裴Z一样,希望能逃出北蛮,有朝一日能平安归家。
“傅小姐,那你意下如何?”裴Z知道傅归荑肯定会上钩,她对自己让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她太想拿到丹书铁券,所以认了下来。
她自避暑山庄后,每次练箭皆以远射为主。
“陛下总要有个彩头。”傅归荑这段时间每次都满载而归,又觉得裴Z的动作总有几分故意在,怕是个纸老虎。
“我许你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
“都可以。”
傅归荑垂眸,轻声道:“我要你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可以?”
裴Z身顿,他本以为傅归荑不再排斥他,厌恶他,难道前几日包括昨晚上都是他的错觉吗?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傅归荑,她正好抬眸望过来,眼神认真。
裴Z喉头酸涩,仍然艰涩开口:“只要你高兴,都可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如同落在湖面上的秋日的枯叶,看似沐浴阳光,实则早已枯萎,最终沉底才是它的宿命。
傅归荑嗓音清亮,毫不犹豫道:“我同你比。”
裴Z扯了个笑,示意开始。
傅归荑立刻收起玩笑的心思,专注地盯湖面。
芦苇深处,傅归宜和季明雪穿上潜水服,轮流入水。
傅归宜每次潜进去,都只会给妹妹挂鱼,还会捞一把水草勾住裴Z的鱼钩。
隔着水层,他也能听见傅归荑压抑不住的喜悦。
“又上钩了!”
季明雪显然没有这个胆子,他秉承着雨露均沾的原则,每次都一边挂一个,大小都大差不差,将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我为什么要帮裴Z讨我妹妹的欢心。”傅归宜闷闷不乐:“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真碍眼。”
“镇南王,毒蛇大人,你行行好,”季明雪忍不住帮裴Z说话:“陛下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沿海,这一去生死未知,让他们两个单独呆一会罢。”
他虽不知道两人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傅归宜对陛下和傅小姐的事情如此反对,但陛下为傅小姐做的事情他看得最清楚。
近两年的时间,光是马就不知跑死了多少匹,更不要提好几次陛下带伤骑行,连他这个全须全尾的人都撑不住,不得不在中途修整几日。
陛下凭着惊人的毅力,愣是每次都在七日之内到达,到了之后也不去见傅小姐。
仿佛只要跟她在同一座城中,离她近一点,陛下便知足。
季明雪活了这么久,没体会过情爱,但是他体会到了情爱的痛。
他的大腿内侧现在都在隐隐作痛,晚上睡觉只能趴着。
傅归宜冷哼了声,眼睛死死盯着对岸,暗道若是裴Z敢有逾矩的行为,他一定马上冲过去。
日薄西山,周围的温度渐渐变凉,秋风扫过,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不早了,”裴Z道:“回去罢。”
傅归荑看着两人鱼篓里明显的差距,不经意地把它们推到裴Z眼前。
“陛下承让。”
裴Z笑得没什么温度:“你赢了,想要我答应你什么要求?”
若是傅归荑真提出不再见他,那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现身便是。
傅归荑道:“我想要陛下答应我,平安凯旋。”
裴Z眼睫一颤,倏地看向她,怔怔道:“平安凯旋?”
傅归荑自顾自收拾东西,“您明日要离开苍云九州去沿海抵御海寇,我提出这个要求是很难吗?”
“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
裴Z的情绪从冰川谷底一下飞入云端,飘忽得他身形不稳,略微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死,毕竟我对你……”
“陛下慎言。”傅归荑收好东西拍拍手,直起身看着裴Z:“您是位好君主,我是万千普通臣民的一员。臣民不会希望君主出事,只希望他能给天下带来福祉。”
傅归荑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把他当做君,她为臣。
“那你呢?”明日便要离开,裴Z忍不住问她:“傅归荑希望裴Z死吗?”
傅归荑淡笑一声:“傅归荑,她不希望任何人死,想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包括裴Z?”
“裴Z不是人?”
傅归荑挑眉,示意裴Z回答。
“他曾经确实挺不是人的。”
傅归荑失笑道:“确实如此。”
裴Z跟着笑。
*
晚上,裴Z亲自下厨为傅归荑烤了一条鱼。
傅归宜看着点缀在上面显眼的鲜嫩绿葱段,感叹了一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他的音节重重停留在色字上面。
裴Z白了他一眼,眼疾手快地用筷子拦住他的筷子,示意他别碰。
眼看傅归宜又要找事,季明雪忙不迭拿了只鸡腿堵住他的嘴,“这个好吃,王爷多吃点。”
傅归宜冷冷刮他一眼,放弃吃烤鱼。
季明雪松了口气,余光看见裴Z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这顿饭,一人管一个。
裴Z顾着傅归荑,挑刺,倒酒,无不贴心。
季明雪牢牢看住傅归宜,不许他扰人好事,拼酒,叙旧,谈感情,无所不用其极。
勉强算宾主尽欢。
临走告别前,裴Z道:“明日不用送。”
傅归宜冷笑:“谁要送你。”
傅归荑点头嗯了一声。
裴Z与季明雪告辞。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周围被一层黑雾笼罩,只能隐隐约约看清前方五丈以内的路。
裴Z穿上银甲,纵身上马。
临走前,他往镇南王府傅归荑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握住缰绳,驱马前行。
季明雪及一众追云骑跟在后面。
街道上响起奔雷般的蹄蹄马声,银甲犹如一把霜刃,劈开黑暗。
昨夜他们早已跟傅归宜打过招呼,城门会提前打开。
但见有两人立于城墙脚下,身形隐在夜幕里,唯有一盏明灯悬在空中。
裴Z停在两人身侧,并未下马。
“不是说过不用送了?”他的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傅归荑脸上,倏地又变得柔软,带着三分惊喜,七分担忧。
她是起得早,还是一晚上没睡。
“南陵有习俗,送别远行之人用一碗汾酒,盼君重逢。”
傅归荑端起一碗酒递给裴Z,自己拿起一碗,一旁的傅归宜给季明雪送上。
四个人隔空举碗,一饮而尽。
裴Z喝下微凉的酒,流过喉间时却迅速窜上一簇火苗,顷刻间烧遍全身,将重逢二字烙印进胸膛。
“下次还是不要空腹喝酒。”裴Z低声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不再停留,扬鞭而去。
季明雪喊道:“王爷,傅小姐,后会有期。”
他立刻跟紧裴Z,策马相随。
等看不见那队人马,傅归荑方才收回目光,有点不确定地问:“哥哥,他们会赢的罢?”
傅归宜戏谑道:“我还没有见裴Z打仗输过,这勉强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傅归荑轻笑了声:“那就好。”
两人肩并肩,慢慢走回镇南王府。
*
这场战争远的持续时间比傅归荑想象的要长很多。
秋去冬来,依旧没有传来胜利的消息。
傅归荑没再去若依河钓鱼。
临近冬日,湖水开始结冰,哥哥不让她出门,生怕她受凉染上风寒。
镇安王府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妹妹,过完年我也要赶往沿海作战。”傅归宜故作轻松道:“他没了我,果然不能如同从前那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傅归荑笑着点头,然而她却没忽略哥哥眼眸中的凝重。
除夕前,父亲母亲回到家,邓意也赶了回来。
他再见到傅归荑时,眸光平淡,笑意释然。
“阿荑,”邓意道:“我能这么叫你吗?”
傅归荑道:“当然可以,你现在也是我的哥哥,一直都是。”
邓意笑容如从前那般温和。
一家人整整齐齐吃完团圆饭。
“我叫人买的果树苗开春送到,”傅归宜收拾好东西,嘱咐傅归荑:“到时候别一个人瞎忙活,叫素霖或者邓意帮你一起弄。”
“这么早就要走吗?”傅归荑眉头微皱:“今天才大年初一。”
傅归宜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早点去,早点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到时候哥哥给你带礼物回来。”
五月初八。
居然要这么久。
傅归荑还想问仔细些,都被傅归宜含糊过去,大意是让她不要操心,好好养身体,别累着,小心受凉。
傅归宜与父亲母亲告别后,带了三千傅家骑兵离开了。
父亲这次没有再走,留下接手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
转眼到了三月初,万物复苏。
傅归宜购置的果苗悉数送到,邓意和她一起把它们种在园子里,他还颇有情趣地找来些月季花种了一圈。
傅归荑一直注意沿海战况,后来她父亲说乌家、池家……那些去南陵学习的世子背后的部族都派人前去支援。
乌拉尔也去了吗?
傅归荑想到若是他遇见哥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
“阿荑,你有心事。”母亲看出自己的女儿心不在焉,开口问。
“没有。”傅归荑摇头,“只是有些担心哥哥。”
“恐怕不止担心你哥哥。”母亲打趣她:“你今天已经看了墙上那把弓好几眼。”
傅归荑抿紧唇,不接话。
*
“阿宜,你怎么你不理我?”乌拉尔觉得他的好兄弟变得好奇怪,毁了脸后堪称性情大变:“我不会嫌弃你的,咱们男子汉不靠脸,靠得是真实力!”
乌拉尔听说苍云九州的新任镇南王点齐兵马来沿海通州支援皇帝,立刻主动请缨带队完成这次任务。
两年不见,也不知道阿宜有什么变化。
乌拉尔也听说傅归宜被毁容的消息,当时听后心痛极了,阿宜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遭遇这种祸事。
他碍于藩王不得随意出封地,都没办法去看看他。本来想写书信问候,又怕这样给他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