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祖母的福,祖父已经大好了,我母亲说了,还是您给的人参好,不然我们家就是花多少钱,外头也买不到这些好参。”
老太太听了这话,受用的很,道:“人参这种东西,就怕搁,时候一长反倒药效过了,我们几个老家伙身子骨硬朗得很,一年也吃不了多少,白堆在库房里也放坏了,亲家老太爷要吃,你只管跟我拿就是了。或者说与书染听,她做主一样的。”
书染,便是张姨娘的闺名。
老太太话音才落,外头几个女眷掀门帘进来,打头的就是二太太,穿得一身辉煌,头上横七竖八地插着金簪,明晃晃得叫人看了眼晕。
二太太一进屋就敞开了洪亮的嗓门:“说什么人参可是老太太想吃参了”
屋子里伺候的婆子笑道:“哪里是老太太要吃,是大奶奶家里要的,老太太说管够,只管要就是了。”
“老太太这人情做的,也不怕日后周转不开,也罢了,一天一斤吃不起,二两还是管够,回头没了跟我说就是了。”
老太太早就听见二太太的声音,等她进屋,才对李氏道:“你瞧瞧她,咱们府上头一个铁嘴钢牙。”
二太太笑呵呵踩着脚踏就坐上了炕,道:“老太太有了新媳妇,这就不疼我了,亏我还在这里瞎孝敬,恐怕您大话说出口,没得人参填空子,早早替您应了。大少奶奶若是日后要人参,不必与老太太说,只管往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们宁姐儿从小身体弱,这些东西都不断的,没得你去打老太太秋风。”
“谢二太太。”
“一家子,谢什么。”
……
大家说完了话,穆老太便招手叫摆饭,饭不在这屋里吃,如今开了春,穆老太便挪到外头落地罩里吃,再暖就到抱夏厅里吃――总之出了这屋子,李氏才长舒一口气,心里腹诽,终于不用吃烟灰了。
*
用饭诸细节不表,且说饭桌上众人又说起家常闲话,挑起话头的是二太太,只听她若似无意地问道:“前时家里来了漆匠我屋里正好有几件老料木头,想着拿去漆一漆。”
穆老太吃着菜,咦了一声,问道:“什么漆匠我怎么不知道”
二太太笑道:“那就要问问弟妹咯,前两日姻伯母来家里住着,不知怎么忽巴拉开了内库房的门,将几件黄花梨缂丝屏风拿了出来,难道不是找了漆匠
三太太听闻这话停了箸,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罕见地涨红,咬了咬牙。
这还要说到前阵子她母亲过来,原想着拿几件金银器打发走,谁知她老人家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风声,穆府有几件前朝的黄梨木家具,非要瞧瞧,三太太是知道自己这老子娘的,什么好东西只要瞧上一眼,那肯定就惦记到心里去了,可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少不得让她瞧瞧稀罕。
那库房的钥匙原本就系在张姨娘大丫头晴秋身上,一刻不离的,还是她打发冬青去说了话,才开了库门,谁想竟然被二房里的人知道了,也不知是不是有千里眼通风报信。
看着三太太面色不虞,二太太抿唇笑了笑,睇着桌子上众人,她偏要看看,老太太如何偏袒。
穆老太垂了垂眼睛,事关三太太,她唯有喟叹的份儿,反倒是瞪了一眼二太太:“亲家太太好容易来一回,你要是孝顺我,就该替我多走动走动,成天价的盯着人家,脸上就好看”
“……”二太太噎了一下,才道:“老太太冤枉死我了,姻伯母来的时候我哪里没有拜访过呢,只不过她老人家也住的忒久了些,况且媳妇只是看到了,心里藏不得奸,就说出来罢了,也不过是问问,怎么是盯梢的贼了”
“你这一张嘴,我绕不过你,”穆老太扭头问张姨娘:“书染,到底怎么回事内库房钥匙是你总管着的,没你张口,谁人能开门”
张姨娘这才笑道:“的确是三爷从南边带回来两个漆匠朋友,陪着逛了几天,来家里时开了内库房门,恰巧那会子亲家老太太也在,可能我们这边开箱倒柜,叫不知道的看见了,误以为是亲家老太太拿的,说给二太太听,也未可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一时桌上众人神色各异,二太太半路丢算盘――失了算,冷笑一声;三太太垂了垂眼睛,面无表情;长孙媳妇李氏头一次领略这样的大戏,瞠目结舌。
老太太忙道:“这也罢了,如今老三总管咱们这么一家子,他的朋友他自有他交际应酬的,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旁人不许多嘴。”
众人便都道是。
……
吃过了饭,老太太独留下三太太说话,看那模样,和风细雨,倒不像是对待儿媳妇,倒像是亲生女儿。
等回到了燕双飞,张书染一进屋就发落自己的大丫鬟,白了晴秋一眼:“你做的好事!”
晴秋苦笑着,“我哪里能想到被二太太知道了去,这也怪我,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相求,再有下次,别说是太太的亲娘,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应了!”
张书染竟被她给气笑了:“你就哄我罢,我还不知道你下回少不得巴巴的给人做筏子。”
晴秋一笑,忙不迭给她捏肩垂臂,“我纵然给人做筏子,也是出于好心。这要是别人,把我奉承成菩萨我也不干的,可是太太的面子我总不能不顾,她们都知道我是您的丫头,我若一味丁是丁,卯是卯,还不是让您难做啊,您自个儿就够刚正不阿的了。”
“撕不烂你这张嘴,没理也让你绕出三分来。你若通融她,也要背着人些。”张姨娘又道。
一旁伺候的红昭听了,笑道:“姨奶奶,这可怪不得晴秋,她纵然有心防备,也抵不过二太太长了八双眼睛盯着咱们,防不胜防啊!”
一时说得满屋丫鬟都笑了,张书染长叹道:“罢罢罢,都是不省心的。”
……
第35章 赎身契
这日, 张姨娘打发晴秋给新进门的李氏送去一匣人参。
清哥儿和李氏的住处在和喜堂后面,是去岁扩建的一间独门院落,取名“春醒画堂”,门口有守门的婆子, 见了晴秋捧着条盘进来, 忙不迭赶上来, 殷勤问候, 又是给开门, 又是引路。
“大奶奶歇晌呢 笔敝滴绾螅 晴秋才有此一问。
“不曾,”那婆子摇了摇头, 往正房瞥了一眼, 道:“管家曲嬷嬷在呢,陪着说了一中午话了。”
晴秋闻弦音知雅意, 停住了脚,站在园中一树桃花树下, 笑道:“那我等等再进去。”
那婆子看她并不松开手上托盘,抿了抿唇,扭头回门上。
……
也不知管家曲嬷嬷有多少话要说, 晴秋在树下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门帘掀开,却是旧日好友――紫燕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紫燕问道。
“我替我们姨奶奶来送大奶奶人参。”晴秋回说。
“进来说。”
紫燕拉着晴秋进屋, 一入门是花厅,倒了一杯茶, 笑道:“好容易来一趟, 喝我们一杯茶再走。”
晴秋接过茶盅,放在手心啜饮两口。紫燕打开盛人参的锦盒, “嚯”了一声,赞叹道:“哟,这就是珍珠疙瘩〉糜惺五年罢”
晴秋挑眉:“不错呀,跟着老太太两年,还学会认人参了。”她笑道,也过来看着人参,道:“这是两根葵乞的老山参,去岁三老爷从参农那里特特收来的,虽比不得那些长了五十年上百年的人参精,可也是扎扎实实在地里长了二十年的,姨奶奶和容姐儿每年冬春之际都犯寒症,为固本培元,一直都吃它。”
“那……”既这么珍贵,还是她们娘俩的药,紫燕缩了缩手,不敢替李氏收了。
晴秋搁下茶盅,笑道:“你就放心收着,昨儿老太太话都说出了口,姨奶奶总不能让掉地上。”
紫燕便仔细将锦盒收好,又问晴秋存贮之法,她们这厢私语切切,那厢隔壁屋里,曲嬷嬷和李氏也在说话,隐隐能零星听见两句:
“…如今商铺和矿上都是三老爷主事,我们这些管事嬷嬷只管召雇仆人,老太太,太太们买卖进项,和田庄上春种秋收,剩下一概不管。”
“……吃穿嚼用呢”
“这……旧例可循,不过也不全循旧例,一时这处……那处多了,姨奶奶都会裁夺,不过总不会短主子们的就是了。”
“喔,那说来也不难……”
晴秋支棱着耳朵偷听,面上却纹丝不动。
紫燕赶将上来,拉着她的手,笑道:“你看我,都忘了!原想着见了你就给你的。”
“什么”
“你随我来……”
紫燕冲她眨眨眼,晴秋叫她拉着,出了花厅,往旁边耳房走去。
*
“这是我的屋子,进来罢,随便坐。”紫燕推开门,招呼道。
晴秋在地上圆杌上坐了,看着紫燕翻箱倒柜,噗嗤一笑:“找什么体己呢,你那箱笼里有什么,我还不知道”
她们因在一处吃睡三年,各自都熟悉得底儿掉,因此关起门来说话也没多讲究,紫燕也是如此,只听她回了一句:“比不得你的,都是鞋垫子!”直叫晴秋兀自笑了半晌。
紫燕拿了个小包袱出来,放到桌上,解开来,从里头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她。
晴秋怔楞地接过,颠了颠,光凭手感就能察觉到是碎银角子,倒出来一看,果然是。
“我这屋里没有戥子,你回去自己称一称,不过肯定错不了,有一两多。”
晴秋捧着银角子,满脸纳罕,忽巴拉的,给她银钱做什么
“你傻了,这是焕春给你的!”紫燕笑道。
“焕春”晴秋睁大眼睛,心里雀跃,忙问道:“你见着她了,什么时候她怎么样”
晴秋摇了摇头,“没有见着,她走的时候老太太不是嘱咐过了。不叫她往城西来,恐怕是为了跟二老爷避开罢……是一个城防官送来的,送到刘嬷嬷手上,一共有二两碎银子,说是先各还咱们一人一两,剩下的,等攒够了再来还。”
这真的是……晴秋攥着钱,无知无觉地拨弄着,口里叹息:“G,这钱还得够久的,我是说,她得花多少功夫攒了这些也不知道她这两年过得怎样。”
紫燕想了想,挑眉笑道:“应该还不错,那个城防官瞧着身高五尺有余,相貌堂堂,谈吐∫参溺хУ摹―”
“这又跟焕春没干系!”晴秋抢过话头,嗔道。
紫燕看着晴秋,啧了一声,没在言语――这二子。
……
晴秋还在怅然,那厢曲嬷嬷已经出来了,正立在廊檐底下,让李氏留步。
晴秋抬头,看了紫燕一眼,紫燕抿抿唇,直等曲嬷嬷走了,才一掀帘子,让晴秋走出来。
李氏见了晴秋,知道她是张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忙笑道:“不知道晴姑娘所来为何”
晴秋福了一福,道:“奶奶还是唤奴婢的名字罢。”又道:“姨奶奶打发奴婢来给您送人参,两颗二十年的葵乞老山参,奴婢已经交给紫燕姐姐了,奶奶拿给尊老太爷吃着,若好,打发人来燕双飞取就是了。”
李氏听了,忙感激道:“这是怎样说的,亏得是姨娘有心,好丫头,你回去替我好好表白表白。”
晴秋连连应是,没让李氏这番亲热客套也掉在地上。
……
且说晴秋从李氏院里出来,拐了个弯,便撞见墙根里屈身等着的曲嬷嬷。
“唉呦,您老戳在墙根里做什么,看蚂蚁打架”晴秋嗔道。
曲嬷嬷笑了笑,一副宽和慈祥的模样,丝毫不像在外人跟前铁门板一块似的,意味深长道:“我听见姑娘进来了。”
晴秋抿唇,道:“我替姨奶奶送人参,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曲嬷嬷也道:“老身也没有。”
这是个一语双关,晴秋听了,兀自笑了笑,摇头道:“那可未必,紫燕那丫头恐怕我听见您和大奶奶密谋什么似的……说罢,打什么主意”
曲嬷嬷忙摆手,连连道:“哪有什么主意姑娘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晴秋心里冷嗤一声,心道我也没见什么风啊。
同行一段路,忽儿曲嬷嬷正色道:“对了,晴秋,今年老虎滩那几百亩地,姨奶奶作准主意了没有那赵子琪一直狗颠儿似的来虚哄我,我再没话堵他了。”
那赵子琪原是大老爷的旧故,人却是个惫懒无赖,去年时租了穆家二百亩良田,秋天收租时,委实让收了半辈子佃租的曲嬷嬷都折了戟,一提到他就大为头疼。
这是正经事,晴秋思忖片刻,道:“不着忙,老虎滩那片地,紧挨着连州府为古雅饥民开垦的慌滩,不是随便来个人就好租出去的,你先拿话搪塞姓赵的一阵子,反正那片地也只能种芜菁,芒种以后种也来得及。”
“也罢了,姨奶奶一向有主意,那等她思量好了,姑娘一并告诉我。”曲嬷嬷如此说着。忽然,她拉了一把晴秋,悄悄道:“姑娘,走近些,我和你说一件事。”
这么郑重其事,晴秋心里纳罕,走近了些许,问:“怎么”
曲嬷嬷上下打量着晴秋,笑了笑,却说道:“一晃儿你来咱们府上也有五六年了,我记得那会子刘嬷嬷叫你去西库房点车架,你才有这么高。”
她比了个到腋下的手势。
晴秋回想起那时候,也觉得隔了好久似的,笑道:“您老还记得,我只当那时您没瞧见我呢。”
曲嬷嬷打趣道:“唉呦,谁敢没瞧见你啊,一张口齿铁嘴钢牙,把张红玉说得两眼放光,只恨没把你当场要走。”
晴秋腼腆一笑,心下也生疑,问她:“嬷嬷,忽巴拉的,怎么说起了这些”
曲嬷嬷这才道:“是你的身契到了时限,前儿你父亲来府上托人找过我,意思是让你回家,他不知道你赞了多少钱,倒是说他自己为你攒了五贯赎身钱。”
晴秋猛地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是爹爹上门来叫她回家,还是攒了五贯钱这件事让她发怔。
曲嬷嬷见她这模样,忙道:“姑娘放宽心,咱们府上一惯仁义,除非丫鬟们自己坏了规矩,或者为人实在奸猾惫懒,否则凡身契到了年限的,是去是留,多半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你在姨奶奶跟前也算当红,又年纪小,若实在不想走,好好求她一番,不愁留不下来。”
晴秋一笑,却没说话。
曲嬷嬷又道:“总之是去是留,姑娘多思量,因你我算忘年交,我才肯提前透露的。”
否则,就是直接和主人说了,由主人先裁决是去是留,然后才告诉奴婢。
晴秋很明白这个,心诚意切地谢过曲嬷嬷,然后蔫头耷拉脑袋地回了燕双飞。
*
一迈进燕双飞的门槛,晴秋整肃心情,又变成那个见人三分笑的小丫鬟。
她先回屋看了看容姐儿。
容姐儿正跟着女教习学写大字,见她来了,忙合起手,悄悄做了个揖,口里无声道:“放课罢!”
晴秋慢悠悠晃了晃脑袋,表示爱莫能助。那女教习没看见晴秋,只捉见容姐儿溜号,戒尺拍得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