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姐儿连忙敛容屏气,运笔如龙。
……
拐进里屋卧室,张姨娘一向不喜见光,傍晚时也拉着窗帘,老爷儿照不进来,满屋黑洞洞的。她正歪在炕上看书,见晴秋来了,自然地让出一个地方来。
晴秋拨亮了蜡烛,斜坐在炕沿上,道:“再看也考不出个状元来,眼睛都熬坏了。”
张姨娘拿书作势要打她,晴秋趁势收了书,拿给旁边伺候的红昭。
红昭收好书放回匣子里,笑道:“我们说多少句都劝不住,比不得晴秋,她一来倒痛快,不容分说,动手就抢,简直是个土匪。”
张姨娘瞪着眼:“回头就把她发卖了,看哪个匪头收她这个匪婆子,正好凑做一堆。”
一时说得屋里大小丫鬟都笑了,唯有晴秋,想到某处心事,脸上一哂。
第36章 管家权(上)
旁人没发觉, 张姨娘心细,看在眼里,挥手打发了其他人,留下晴秋说话。
“大奶奶怎么说”张姨娘挣扎着坐起身来, 使了力气, 掩唇咳嗽两声。
“无不感激, 情真意切。”晴秋一面说, 一面拿了热手巾来, 给张姨娘擦手, 又道:“好巧不巧,我去时正撞见她和曲嬷嬷在屋里说话, 出来时曲嬷嬷特特等着我, 还说了几句没意思的话。”
她便将身契一事按下,其余诸事一五一十全说与张姨娘听。
姨娘听罢, 垂着头思忖,恰好这会儿明间里小丫鬟送来食盒, 绿袖提进来,红昭洗过手,笑道:“有天大的事也放放, 姨奶奶先用饭罢。”
绿袖一拉晴秋的袖子, 轻声道:“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晴秋虽不知何故, 仍轻手轻脚地跟了出来,走到了背人的廊檐下, 绿袖才道:“我且问你, 这两日你见着清哥儿大奶奶,瞧着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姐姐如何问起这个”
“前日清哥儿喜事, 因咱们是姨娘院里的,谁也没往前头凑去,自然也没见着。这几日姨奶奶都带你出去,况且还打发你给她送人参,我想着总比我们熟悉些,就问问你,你瞧着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脾性如何”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答言呢。”
“妮子,你还跟我藏私不成”绿袖眼波流转,搡了晴秋一把。
晴秋摇摇头,笑道:“我哪儿敢,唔,大奶奶的脾性咱们也不敢揣度,我瞧着。说话行动很是端庄文雅,别的,倒没看出什么。”
绿袖若有所思,轻轻颔首,道:“当年老太太就说过,咱们姨奶奶是做不长久管家奶奶的,毕竟不像样,大约这就是换旧人的新人了。”
晴秋诧异:“理是这个理,可是姨奶奶管家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大差池,而且,照目下老太太对姨奶奶的态度,也并不像有这个打算的。”
绿袖冷笑:“你并不懂,如今都是面上好看,话说的好听,若有人想做初一,有的是人赶着做十五!”
晴秋不笨,她马上明白了绿袖言外之意,不觉也跟着眉心一蹙。
绿袖见状,反倒笑说:“你瞧瞧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糊涂了么!我只是让你多长个心眼儿罢了,如今你是姨奶奶管家的副手,又常被她带出去见人。你也别想着这是我敲打你,心有不忿,纵然是有,我任你背后骂去。”
晴秋听了,忙笑道:“姐姐这话可要冤枉死我了,我哪里比得过姐姐,我不过是比别人都年纪小,姨奶奶带在身边外人不那么防备。我只恨有为姨奶奶想不到的,如今姐姐想到了,就是为姨奶奶好,我如何不盼着她好呢。”
绿袖也道:“主子喜欢谁,谁敢争呢,难为你明白我的真心。”
……
戍北的春天,夜里还是很寒凉,里头传来一阵磨人的咳嗽声,还有红昭服侍张姨娘喝水的声音。
这时候的张姨娘是最忌讳一堆人围着她的,绿袖晴秋都隔着窗户望了一眼,满心疼惜。
“这天也渐渐暖了,药也常吃着,怎么咳嗽症还不见好”晴秋犯愁地问道。
“老毛病了,要到夏天才好。”绿袖叹了一叹,道:“从前你没来不知道,当初咱们院子里还有两棵柳树,每到杨花开时才叫人揪心呢……姨奶奶这身子,我们倒是没什么,再有两年,就满二十五了,就算我们再想留,想必姨奶奶也不留了,将来还要你们勤恳伺候才好。”
红昭绿袖是跟着姨奶奶进府的,满打满算已经十八年了,不过这等细情除了她们自己提及,满府小丫头没有一个上赶着问的,晴秋见话赶话到这里,忙问:“姨奶奶当初也留过你们”
“那是自然,我们跟着姨奶奶的年岁长,前年那会儿身契到期,可心里又实在舍不得,况且新来的几个小丫头也实在没个鼎力的,便又求姨奶奶多留我们两年,不然怎么如今都这个岁数了,还盘桓在这里呢!”绿袖笑了笑,问道:“怎么,是你的身契……”
不管是在主子跟前稍有头脸的一等丫鬟,还是下人房里那些任打任骂的小丫鬟,“身契”都是一个奴仆的逆鳞,若心里有坎儿的任谁提一句都急跳脚,所以哪怕是绿袖,也只是试探着问一问。
晴秋心里却没这个介怀,何况这是日夜相处的绿袖,想了想,便把曲嬷嬷同她说的,她身契到期,父亲要赎她回家一事说了出来。
绿袖听了,促狭笑道:“那你不若就遂了你爹爹的心意,趁势离了这里,脱去这层身份,说不定还给你说了个有田有产的才俊,擎等着你嫁过去,多好呢!”
这说的“也”是指前头出府的腊梅,她家里就将她聘给了一个家里有两百亩地的士绅子弟,临走时好不得意洋洋。
晴秋正待说话,只见红昭拿着一件外衫从里头走了出来,笑道:“谁要嫁个才俊我来参谋参谋。”
绿袖接过外衫穿上,细眉轻挑,以眼神示意晴秋,红昭便明悟,拉着晴秋上下看了看,只一味摇头。
晴秋一面羞恼,一面叫红昭看得心下生疑,“怎么”
“当初刚来时明明还和柴火秧子似的,这三两年跟着咱们姨奶奶,也调理的水葱似的了,只是不知道便宜哪家小子,若我说,凭他说什么有田有产,没打听得他家家风,为人脾性前,都不可尽信的,你年纪小,又常年窝在宅门里头,可不知道外头人的凶险!”
晴秋笑道:“瞧姐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像是真有这么个好人似的!就是有,我也不乐意,”她停了一停,作定主意,道:“我横竖要服侍奶奶到头的,就算是做个老姑娘也不怕了。”
绿袖听了,哧一声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哪个姑娘不配人”红昭也笑意盈盈附和:“就是。”
“呸!越发说起混话来了,我当两位姐姐是个明白人,说的都是心里话,谁承望你们在这儿打趣我,我可走了,天冷得很。”
夜晚凉凉的风顺着围廊徐徐吹来,晴秋牵起裙角,顺着廊檐一溜儿跑回屋里。
……
夜里,晴秋哄睡容姐儿,下地,屋里小丫头端来洗脚水:“晴秋姐姐,你也歇了罢。”
“放那儿罢,我先拾掇桌子。”
桌子上胡乱堆着一叠纸,是容姐儿白天临的字,她刚开蒙两年,已经背熟三百千,如今正在读《孝经》,写的也是它,拿起来一看,尽是横七竖八乌漆嘛黑的一团。
晴秋失笑,把字帖都收了起来,又洗了笔,整顿干净桌子,才拿出自己那一套文房,就着一豆微弱油灯,慢慢临起自己的字――上月花了二百钱托杜喜莲从柜上买的一卷诗帖。
小丫鬟在家里时叫珠儿,去岁入府,姨奶奶见她殷勤嘴甜,便要来给容姐儿使,因是八月十五生的,便改名叫银蟾。
眼下也无事,银蟾便对坐在桌边,手杵下巴看晴秋写字,看着看着,噗嗤笑出了声。
晴秋疑道:“怎么”
银蟾笑道:“我只是想着,咱们屋里主仆三人,就有两个写大字的,一个白天里唉呦唉呦写得浑身犯懒,一个夜里点灯熬油倒像要考女状元似的……”
见她拿自己和容姐儿比,晴秋忙道:“那不一样,姐儿年纪尚小,况且每日里有大半天都枯坐桌前,难免不耐,咱们做奴婢的,也就睡前这点儿闲工夫,可不得勤快点。况且我也就仗着年纪,若是再过两年,姐儿写得肯定比我强呢。”
“那是的,”奴才自然没有越过主子去的道理,哪怕是才来没多久的小丫头银蟾,也领会到晴秋这层意思,忙道。
晴秋笑了笑,见她看得实在入神,便把纸笔递了过来:“你试试”
唬的银蟾忙摆手,道:“我可不行,我拿不住这笔把式,要是笤帚掸子把儿,咱还使得!”
这话也不记得从前谁说过了,晴秋一笑置之,没再言语,只管挥毫。
……
先前绿袖和晴秋提过的“新人换旧人”的话,晴秋虽未确信,但到底入了心,这两日随着张姨娘出入办事,每每想起,都会晃神片刻。
让这把悬在头上的剑掉下来的,是月底开完支后,老太太把张姨娘和李氏都叫过去,说了半天闲篇,最后才道:“书染,你这阵子多有劳累,有什么轻省活计,别叫跟着的人做,就叫清哥儿媳妇帮衬着打理打理,我见你身边一堆管事的丫鬟婆子,到底没有长她们志气,灭自家人威风的说法。”
作为管事的丫鬟之一,晴秋,忙躬身低下头去,她没看见张姨娘神情,心里有点儿惴惴的,却只听老太太话一落,李氏便赶着道:“只怕我惫懒,学不会。”
“哪有什么学不会的,况且还有书染这个师傅呢,是不是,书染”老太太面上堆笑。
张书染颔首道:“老太太说的是,原本就是家里的事,轮也轮不到我管。要不是太太们爱清净,爷们又在外头不管家里经济,哪轮得着我管家。我当时硬拖着不受,还是老太太说,你且先管着,等我以后有了可靠的孙媳妇,你再享清闲不迟。我一直记着这话,如今我们大房奶奶也有了,我也能撂开手了呢。”
一通话,说得体面热切,屋里别人尚未怎样,李氏臊得直脸红,急道:“这话哪怕是老太太说的,我也要说一句还请姨娘明鉴,我只是帮衬着,万万没有叫您撂开手的意思!”
张书染笑了,看了一眼老太太。
老太太亲昵地点着李氏额头,“瞧瞧你,咱们家常里说话,你怎么还认上真了”说着,也看了一眼张姨娘。
张姨娘笑了笑,李氏忙弯起唇角,也陪笑了下。
……
出来时,晴秋几次暗中睨着张姨娘神色,见她面上平静如水,一丝波澜也未起,不禁有些诧异。
“怎么我不吊着个脸子,你还看不过去了”张姨娘目光有所察觉,戏谑道。
听到她这么说,晴秋才吐出一口气来,小声道:“姨奶奶,也就是您好性,被缴了械,还这么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
“哪还值当的,”张姨娘耸了耸肩,道:“我自有盘算,这样罢,你回头和曲嬷嬷说,往后各院里那些针头线脑的采买,一应都问李大奶奶拿主意。”
“是――啊”晴秋挠头:“那奴婢的差使这就没了一半了!”
“你没听老太太说。不要长丫头们的气势!”张姨娘笑道。
晴秋泄了一会子气,不一会儿就好转,颠颠儿地撵上张姨娘,这两日其实她已经想得很明白,在哪儿不重要,做什么也不重要,只要别脱离燕双飞,她都是乐意的。
第37章 管家权(中)
“老太太当真说了这话”
到了夜里, 穆三爷回到东厢,盘坐在炕桌前看账本,张姨娘和他对首坐着,看他带回来的一摞朝报小报, 一面说着闲话。正说到老太太让李氏接手管家的事上来, 穆三爷先发问, 又断言道:“这是新得了孙媳妇, 高兴糊涂了。”
“是长孙媳妇。”张姨娘眼皮抬也未抬地说道。
“委屈
“委屈是要怎样”
“要委屈, 咱们就分家, 不和他们掺和在一起过!”穆三爷洒然道。
张姨娘睨了他一眼,嗔道:“你就哄我罢, 分家你分得了我倒是高兴。”
一家子, 老太爷和大老爷不在,二哥又是个混账不顶事的, 穆府要是分家,不说二房, 单说大房一家子和老太太怎么过呢张书染明白穆道勋的为人,他虽是幼子,但自负良嗣, 为裘为箕, 是要带着一大家子继往开来的。
那确乎是一时半刻分不了的――穆三爷搔搔头发歉然一笑,遂将账本放到姨娘手上, 攥着她的手道:“她们不让你管家里,那我便托付你管外头, 总之, 咱们姨奶奶的气派不能丢!”
张姨娘只管笑笑,抽出手来, 说道:“饶了我,也让我松快松快罢,管这一大家子吃喝嚼用还不足厌,再插手外头的生意,我在这府上还活得下去”
“有我在呢,我看谁敢拦着姨奶奶横行霸道。”穆三爷一壁说着,一壁忽儿又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前日吃饭,老二家的夹枪带棒难为你了。”
张姨娘瞥了他一眼,笑道:“你要听,就听明白些,是难为谁了”
穆道勋嗖了嗖嗓子,面色讪讪的,没作声。
张姨娘侧了侧身子,歪头将他这副罕见模样览入眼底,失笑摇头,起身下了炕,来到妆奁台前。
穆道勋便巴巴地也跟着下地,拿起妆奁匣中梳篦,等着为她通头发。
张姨娘的妆镜是早年间连州钱监铸造的并蒂莲纹青铜照子,丫鬟们日日擦磨,光可鉴尘,眼下正映着一对和如琴瑟的璧人。
她拆下簪环,对着镜中人道:“先前崔家老太太过来,住了些时日,因听说咱们家收着几件前朝黄花梨的家具,就想瞧瞧稀罕,我想着她老人家好容易来一趟,有什么不能依的,谁料叫二太太拿住了筏子,说到老太太跟前,亏得老太太明事理,没搭理,可是咱们太太脸上却很不好。”
穆三爷梳着手中青丝,嗤道:“悖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当在老太太跟前巧进谗言”
“可不,况且这也是咱们院儿里的事,与外人有什么相干”张姨娘合上妆奁匣子,语气平平地道。
与她相知相守将近二十年,穆三爷难道还听不出话音恐怕她再说出什么分家的话,忙把梳篦一丢,将话茬岔了开去:“G,我这便宜岳母也是,没事叫看什么家具”
张姨娘冷笑道:“她是太太的亲娘,别说看看,就是送给她老人家,又有什么打紧!”她从镜中深深看了一眼穆三爷,又道:“有句话原本我不该说,可是皆因你平常对她不尊重,人家才随意拿她做筏子。”
这个“她”,俩人心知肚明,说的并不是那位岳母,而是太太崔氏。
“姨娘明鉴,我对她十足十相敬如宾了,如何还不尊重”穆三爷眉头深锁,有些后悔先刚的打岔,一丢梳篦,索性道:“况且当初还没有鸿哥儿时,我话也同她说得明白,是她自己不愿意,弄得这些年,不说你,连我也束手束脚。”
这说的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凡事中人者,心里都有疙瘩。
果然,张姨娘听了这话眉头也跟着一凝,道:“太太是闺门里作养出来的小姐,你说的这些,对她来说比天塌了还大,她怎么敢拿主意呢况且陈年往事,也不必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