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便起身,也不管身后的穆三爷如何,径自往床沿一靠,闭上眼睛。
满室静悄悄的,连外头丫鬟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也俱是一停。
穆三爷嗤的一声笑,抱着臂膀道:“可不是,黑不提白不提,到了是一笔糊涂账!”
张姨娘睁眼,笑道:“都糊涂了二十年,再糊涂二十年又怎样”
……
翌日,晌午过后,清哥儿媳妇李氏带着丫鬟紫燕沿着后院夹道,一路分花拂柳,来到燕双飞门前,绰楔门上婆子笑着回说主子们正在歇晌,李氏忙道自己不过是略逛逛。
正牵绊着,从里走出来一个穿枣红纱绫袄的丫鬟,鹅蛋脸面,身量高挑,李氏没见过她,却见婆子们都站起来,叫她“红昭”,才知道这一位便是张姨娘手底下那对犹如臂膀似的双生丫鬟中的大姐。
红昭忙向李氏福了一礼,李氏也欠身相还。红昭笑道:“大晌午的,如何耽搁在这里,快上屋里来坐坐。”又打发廊子上的小丫头,去禀告姨奶奶,就说清哥儿大奶奶来了。
李氏忙叫住了道:“快别打搅,叫姨娘略睡一会子,我是才吃了炉饼停住食,出来散散。”
虽这样说,却不见她脚步挪动,红昭心领神会,忙把李氏引入门来。
转过绰楔门,沿着夹道又过了一道月亮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来,才算是真正踏入燕双飞地界。仲春时节,但见满园芳菲,姹紫嫣红,而其中歇山亭、飞虹桥、石子路、潺潺流水,处处又是与戍北不同的江南风情――李氏与紫燕相视一笑,果然来一趟燕双飞,就当是打江南走过了一回。
眼下正值午后,满院静悄悄的,连廊上的鸟都在打瞌睡,偶有风徐来,吹落正堂前那株槐树簌簌落花。李氏沿着游廊,望向雪白槐花停下脚步,道:“论理也该先去拜见三叔母。”
红昭笑道:“太太也歇晌呢,大奶奶不妨先在我们屋里坐一会儿子,吃杯茶消消食,等过了未时半,再过去道福也不迟――奶奶可吃得惯邺州白茶”
李氏忙道都好,红昭便引着她们到东厢花厅旁茶室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圆咕隆咚的锡茶罐,用茶镊夹出一撮白毫,又拿出一整套的韦鸿胪石转运宗从事等物,端坐在蒲团上,有条不紊忙碌起来。
李氏静观红昭,见她不论是碾茶还是罗茶,举动无不清雅怡人,就是和从前在家时祖父请的老茶客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不禁漫漫想着,张姨娘是如何调理的丫头,这般出众拔萃
又暗暗打量满室陈设,虽装点得不似二太太处那般富丽堂皇,但一陈一设俱是不俗,里外里都透着一股风雅清隽的气韵。
……
风炉上坐着的水咕嘟咕嘟冒起泡,打断了李氏无边思绪。
热汤将滚,红昭执起汤瓶,温过两遍兔毫杯盏,拨入茶末,再高抬汤瓶,倾泻而出的水柱犹如长了眼睛似的一滴不洒注入杯底,而后便不时以茶筅击沸,茶香弥漫出来,如此反复约六七次,直至杯中汤花如乳雾汹涌,才将茶盏放到茶托之上,端与李氏,笑道:“大奶奶好容易来一趟,也吃我们一盏茶,只是婢子粗鄙,还望容谅。”[注①]
李氏笑道:“红昭姑娘过谦了,看你点茶,只有‘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一句话可比拟。”她接过茶盏,品尝后又赞道:“浮沫如新雪,入口香醇味厚,姑娘有这等技艺,我可是羡慕起姨奶奶了。”
红昭赧然一笑,连道哪里。
她们这厢吃茶消磨时辰,那厢暖阁里,晴秋看着容姐儿午睡,一边偎在榻边绣花样,只见银蟾掀了帘子蹬蹬蹬走进来,忙低声叱道:“轻点动静,姐儿才睡下一刻钟。”
银蟾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晴秋这才问道:“红昭领了谁进屋来听不见说话声儿。”
“是清哥儿大奶奶,大晌午的也不歇着,不知是有什么事。”
“新奶奶进府,各院逛逛呗,不许嚼舌。”晴秋轻声念了她一嘴,转念一想,又对银蟾道:“你替我跑一趟,去外院找曲嬷嬷,就说若没要紧的事,傍晚时再过来罢,这会儿别进来。”
“G!”银蟾答应一声,轻快地跑走了。
不大一会儿,银蟾气喘吁吁回来,道:“晴秋姐姐,我问过曲嬷嬷了,她说倒没甚要紧事,只是要两笔钱,一笔是做阖家做夏天衣裳的,一笔是要给书院里的先生还有家里三位姐儿的女教习们送束。”
“后一笔钱好办,书院里的先生每月是三贯钱,家里的是两贯,算定人数,一总支去就好了,就是头一笔……”晴秋心里忖度着数目,放下手绷,对银蟾道:“我出去一趟,你看着容姐儿歇晌,估摸着再睡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别贪睡,否则夜里走了困就不好了。”
银蟾点头应诺,晴秋出得门来,临走时又交代一句:“若是姨奶奶叫我,你就打发个人来内库房找我。”
“G!”
……
内库房,晴秋拿钥匙开了门,先对着账本理了会儿账目,又到货架子上盘了盘衣料子,心里这才笃定踏实了些,回到桌案前坐定,拿了纸,一壁拨算盘,一壁写画。
果然没一会儿,内库房外就有人叫她,来者是绿袖,晴秋笑道:“银蟾那丫头出息了,竟能支使动你。”
绿袖道:“新买的那几个小丫头冒冒失失的,我怕她们来你这里跌了打了什么东西,卖了都填还不上!”
晴秋闻言失笑,一问果然是姨奶奶叫她过去,忙锁了库房门,跟着绿袖一并回燕双飞。
……
且说燕双飞里,眼下已过了未时,李氏先去正堂拜会三太太,三太太才刚歇过晌,正在神堂里诵经,不好打搅,丫鬟们欲要留她吃茶,可怜李氏一肚子汤水,忙谢过出门,又回到东厢。
恰逢张姨娘也醒了,重新绾了头发,绿袖进来说李氏在花厅里已经等了一会子,张姨娘忙下地换了衣裳,思忖片刻,又打发人叫曲嬷嬷和晴秋进来。
……
晴秋回到燕双飞,还没进东厢的门,就听见一阵女人们嘁嘁喳喳的说话声,竟还有曲嬷嬷在,不禁有些诧异。
掀开门帘进了屋,绿袖去找红昭,晴秋先拐进暖阁看了一眼,见容姐儿已经醒了,银蟾正打发她抿头,便指了指琴匣,意思是后晌容姐儿要学抚琴,家伙什别忘了拿。
等她出来到花厅,只见张姨娘和李氏正坐着闲谈,身后站着紫燕,边上圆杌上坐着曲嬷嬷,正说春天里种地的事。
见她来了,张姨娘不禁板起脸,道:“大晌午的你不知道在屋里好生看着姐儿,就满院乱跑罢,还得我等着你!”
晴秋躬了躬身,并未开口辩解,打眼满花厅里瞧了瞧,便去廊檐上摘下来两只晒着的添装着槐花野丁香花的茜色夹纱枕头来,一只递给紫燕,一只垫在张姨娘背后,笑道:“姨奶奶恕了我罢。”
李氏倚着柔软馨香的枕头,心道她们这处果然新巧,口里也帮腔道:“好有眼色的丫头,比哪个都机灵,姨奶奶饶她这一遭罢。”
张姨娘虚点着晴秋额头,道:“也罢了,刚才曲嬷嬷说要预备做夏天衣裳,我正是要问你若按旧例是怎样”
晴秋回道:“若按旧例,咱们家老太太单独是一档,例用三百贯钱,做四身成套的夹罗衫子,余下老爷太太们是一档,例用两百贯钱,做四身薄罗衫子,再下是姨娘和几个哥儿和姐儿,各人一百贯,也做四身衣裳,不拘生色衫还是珍珠衫,且看他们喜好!再者,下月初八是澍哥儿生辰,满十五了,不知道还要不要另做衣裳和束发冠子”
张姨娘道:“自然是要另做的,不过你说的都只是例用银子,咱们家不比那些有爵有产之家,一应花销实则都只是账面上的数罢了,正经还要看库房里有什么。”
晴秋忙道:“奴婢也看过了,上月三爷从南边运来一批纱罗,拿回内库房就有几箱子,素纱绉纱和各色绫都是各五十端,还有一些缀珠、泥金的纱绸,也有两箱,都是银灰、雪青、沉香、桃红四色,纹样上折枝卷草、艾虎驱邪、蜂蝶恋花,应有尽有,哪怕是做手帕、香囊、袜子,也尽够了。”
众人见她对答如流,胸腹里就有一本账似的,不禁侧目,李氏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先时红昭待人接物分外得体,若说是自小服侍,加上有了年纪的缘故,还可说得过去,但眼前这个可是瞧着不过十四五岁,比自己身旁的丫鬟还小一点儿,听说一样也是出身下人房,这么也出落的这般
她是不信女孩儿性本聪慧的,只觉得是张姨娘调|教有方,因此越发小心谨慎起来,暗暗思忖道,说不定连老太太都小瞧了张书染……
却说张姨娘听了晴秋对答,这才满意颔首,冲曲嬷嬷笑道:“嬷嬷,你听见了回头就先拟了条子进来,拿给晴秋,你们商量好,再找我要牌子,正经先把衣裳做起来,别等入了伏,大家还都穿夹的!”
众人一通都笑了,曲嬷嬷也道:“还有下人们的衣裳,也一并做了。”
晴秋忙道:“这个数儿我也知道!”
张姨娘笑道:“知道你‘知道’,往后干脆改名,就叫‘知道’罢了!”
话落,满座众人亦都忍俊不禁起来,张姨娘又指着晴秋说了什么,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38章 管家权(下)
话落, 满座众人亦都忍俊不禁起来,张姨娘又指着晴秋道:“这一二年我也渐渐脱开了,平时谁要买些什么,或者过节过寿, 都是她先我一步盘算, 虽然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但每日也有三五件, 最累人精神的。”
她笑睇着李氏, 接着道:“ 往后就好了, 咱们有了大奶奶,晴秋你也该撂开手了!”
晴秋位卑, 未及开口, 却听李氏抢先道:“好姨娘,可千万别这么说, 我今日来您这儿一趟,知道的是我闲来走走逛逛,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专为篡权窃位来的呢!管家这事,咱们从前是怎样,往后就照旧罢。”
“哪能照旧, 谁敢嚼这个舌头, 不用你说话,我头一个不饶他!”张姨娘拉过李氏的手, 笑道:“你心里不用存这个芥蒂,你是咱们家的长孙媳妇, 况且老太太也有话说在头里, 让你管家名正言顺,我只盼着你能全然接手, 我也好趁此躲个清净呢。倘若你不嫌弃,往后常来我这里走动才好!”
李氏听了亦慨叹道:“姨娘心田,足叫侄女感佩,说句实心话,满大家子里只有我一个孙媳妇,连个嫂嫂弟妹也没有,倒是有两个隔房的小姑子,可哪有嫂子叨扰姑娘的道理。我来您这里走动,别人都道是我眼热,可我却没有这个心!”
“好孩子,我都明白的。”张姨娘笑道,又与地上曲嬷嬷道:“嬷嬷,你也听见了,回去和你的人说一声,往后见了大奶奶只当是见了我,有什么事,有什么话,都不可藏掖!这是一则,再有背后嚼舌的小人,你不用告诉我,直接撵了他出去!”
曲嬷嬷自是一连声应承。
李氏也忙笑道:“管家的事,姨娘托付给我,我却实在是惶恐,也不过是有老太太的话在这,说叫我学着,我才胆敢应了。只是我实在眼生手也生,姨娘若一脱手都交给我,我哪里受得住呢不妨捡些轻手利脚的事项,慢慢地教给我做,不然我自个儿犯难是小,若是办错了,妨碍一家子吃喝嚼用,就是我的罪过了。”
李氏说完这话,别人先没怎样,曲嬷嬷倒是抬眼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也是个有一副玲珑心肠的。
张姨娘闻言,笑道:“我当你担心什么,原来是这个!好孩子,你能说出这个话来,我就知道你是思量过的。”
她连连拍着李氏的手,越发恳切道:“咱们虽说不是那等大族之家,可春种秋收,库房进出,哪一项是能马虎的了的有那些不管事的,只当我们这些管家的手掐把攥着成千上万的钱,每日里只管收收条子,发发牌子,想着方儿的中饱私囊,谁又知道我们的难处!”
又道:“不说每月廿日归账,就是年底也要通盘一遍账目,咱们这一家子又有哪一个是不会拨弄算盘的,我又能糊弄过谁去这话也就是在你们跟前白说说罢了,再者倘若遇上那等欺主的刁奴,欠租的无赖,每日里跟这起人生的闲气就够受的,各中心酸又跟谁诉呢!”
张姨娘说到最后,心急岔气,掩唇连连咳嗽,一时左右丫鬟忙不迭拿水的拿水,捶背的捶背。
可怜李氏凑不到跟前,急得站起来围着张姨娘转圈,连曲嬷嬷也都起身,一面扶着姨娘坐下,一面口里赞道:“姨奶奶您管家这些年,先不论旁人怎样评说,老奴心里只有一句话,家务纠缠,是您捋顺千丝万缕,中馈乏人,也得幸您挺身而出,您若是个男儿身,也得是在外头经世济国的,叫老奴打心眼里敬服!”
李氏也忙道:“是呐,侄女虽然才进门,可是连老太太也时常跟我说,一家子多亏了您……”
张姨娘忙摆手道:“都快别这样说,我又不是讨功德来了,越发叫我无地自处。也罢了,说这一后晌的话,也该有个终结才是,往后家里一应采买之事都交与大奶奶裁夺。”
她话音一落,满屋丫鬟婆子们脸色各异,有紫燕这等脸上欣喜雀跃的,也有绿袖这种眉尖轻蹙的,也有红昭晴秋这等不动声色的,还有曲嬷嬷这等早就料到,目光里饱含意味的。
李氏嗫喏一声,没开口。
张姨娘拍着她的手温声笑道:“你不用怕,这原也有一套章程,我把晴秋拨给你使,若有不懂的尽可以问她,也可以打发她去办,若你将来琢磨出更便宜的章程来,换了也不防事。再者,他们报上来的事项,你若有觉得不合适的,尽可以驳回,若不敢驳回,晴秋也没主意的,尽可以拿来问我。”
她这般说来,李氏心里定了定,口里几番推辞,终究是应下了。
张姨娘又对晴秋敲打道:“把你拨给大奶奶,不过也就是几天的事,你别仗着自己跟着我两三年有点声望了,旁人尊称你一声‘晴姑娘’你就在大奶奶跟前儿拿乔,若有这等事,大奶奶年轻面软不好发落你,我可是轻饶不了你!”
晴秋先刚一听说要把她自己拨给李氏,心里一提,后一听是“几天”,这才落定下来,她是奴婢,主子和外人说话的当口她是不好插嘴的,也只是赔笑颔首,示意自己清楚明白。
……
且说新来的清哥儿大奶奶往燕双飞走了一趟,张姨娘让渡管家权的事儿便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满府,一时引得众说纷纭。
翌日,春醒画堂。
新婚小夫妻相拥歇晌,直到未时初刻才醒,李氏打发清哥儿出了门后,才重新换了身衣裳,坐下梳头发。
她带过来的老妈子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赶着笑道:“小姐,外头都是来回事的各院管事,见着我,哈,好一通点头哈腰的,我这是沾了您的光呢!”
李氏正对镜梳妆,闻言笑了笑,问道:“都有谁曲嬷嬷来了
“没见着她,就见着老太太屋里的宋妈,二太太屋里的不认识是谁,还有厨房和下人房的两个管事!”
李氏听了,轻轻颔首,指着一处鬓角,让紫燕重新抿一抿,又从妆奁匣中捡出一支彩宝步摇戴上,对镜仔细端详着。
“唉哟我的小姐,您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等会子什么章程,您该怎么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