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好犯愁的,”李氏对着镜子笑了笑,道:“不就是管采买。既不用咱们人抬马拉地亲自出去,也不用咱们自个儿垫钱,不过是她们报说要买什么,我回一个‘准’或者‘驳’罢了,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话虽如此,但老奴总觉得――”
“好了,冯妈,您老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安生坐着罢。”
那冯妈便在她身旁小圆杌上坐好,看着自家小姐扮作妇人装扮,心里百感交集,忽儿福至心灵,凑过来笑道:“小姐,前儿我同您说的那件事,到底怎么样呢”
李氏从春凳上坐起来,一面来回审视自己的妆容,一面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既然不愿意拘在这里,凭是哪处,你喜欢哪儿就去哪儿好了,我回头跟老太太提一嘴,或者你耐心等等,都不用告诉老太太的。”
“G!”
冯妈喜得应了一声,主仆俩正说着话,就见外头远远走来一抹纤秀身影,是张姨娘那处的丫鬟晴秋。
李氏抬了抬手,制止冯妈嘴碎。
……
却说晴秋进来,先是一番道福厮见,李氏忙把她让进花厅。
她见李氏身边还跟着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特特看了一眼,见其上身穿一件茜色绫短袄,外罩一件香色花纱褂子,下着柳绿色二经绞地的提花罗裙,穿红着绿的,脸上还厚涂着脂粉,怎么瞧,都不像个仆妇打扮。
一旁紫燕道:“这一位是咱们大奶奶的奶母,姓冯,你管她叫冯妈就好了。”
晴秋便也给冯妈道了个福,冯妈忙欠身相还。
“也罢了,往后有的是功夫给你们厮见。”李氏笑道,拉着晴秋的手,道:“好丫头,你快同我说说,咱们府上采买章程是什么外头一堆回事的,我心里这会子还砰砰跳呢,生怕有话说不好。”
“奶奶别担心,咱们府上凡是一应采买都是有章程的,要买什么并不是‘凭话’,这些管事的须得拿着主子手写的签单,且数目、钱目都对得上,咱们才能发牌子;她们再凭着牌子往管家那里支银子――回头这签单和牌子都是入账的凭证,要对上才行!”
“喔,这样说,有凭有据,倒也是正经道理。”
晴秋微笑颔首,又道:“再有就是每月廿日归账,月底开支,兑钱,管家的事一半也就全了!”
“你这丫头,真真儿的促狭,合着你们姨奶奶忙上忙下一个月,叫你一句话就说了一半去!”
晴秋笑道:“说起来简单,其中千丝万缕,万般辛苦,也是真真儿的只有历过的才知道。”
李氏抿唇笑笑,若有所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裁夺日常采买诸事不过是“准”和“驳”两个字,倒也容易,就是曲嬷嬷把张姨娘的话吩咐下去了没有别等会子没人领她的令,这就闹笑话了,因此颇有些心绪不宁。
她的这些婉转心思,丫鬟紫燕没看出来,冯妈倒看出些苗头,却以为她是新官上任怯了场,赶着笑道:“不若就把老太太屋里的人叫进来问问要买什么,哪怕有咱们不知道的,这不还有姨奶奶派下来的‘钦差’
李氏也忙看向晴秋。
晴秋道:“冯嬷嬷说笑了,我哪儿担得起‘钦差’两个字不过是姨奶奶身边的一枚马前卒罢了。”她又与李氏道:“奶奶不妨先把大伙儿都叫进来,我临出来时姨奶奶也有话吩咐我,正好说给他们听,省得他们叽咕,也省好些是非。”
“这话极是!”
到底还是姨娘跟前的人有见识……李氏笑睇晴秋一眼,打发紫燕,叫外头等着回事的人都进来。
一时众人都进来,见过李氏,晴秋方开口道:“您几位嬷嬷都是做老了事的,我就敞开了说话――如今阖家采买之事俱托付给大奶奶裁夺,这是老太太的主意,咱们姨奶奶也有话说在头里:往日你们有十分待我的,要拿出十二分来待大奶奶,若是有站干岸,或者敷衍了事、弄虚作假、播弄是非的,别叫我知道,若不然,三四辈的老脸也别想要了,通通撵出去!”
“还请晴姑娘转告姨奶奶,我们并不敢。”众嬷嬷忙道。
晴秋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交给李氏,李氏心里才落了定,独留下老太太屋里的人,余等让她们先出去。
老太太屋里的这位嬷嬷姓宋,专管车马出行和跑腿的,李氏问她要什么。
宋妈回道:“昨儿夜里老太太身感倦怠,一大早起来食不甘味,请了大夫来把脉,说是染了风寒,开了两服药,又把这个月常吃的药也配了几味,一总算下来有二十贯钱。”
说着,便递上来一张纸签,上头具列药剂名目,钱目等,李氏只上下扫了一眼,“怪道早晨向她老人家问安道福的时候见她面色倦怠怠的,这可耽误不得!”
她一壁说,一壁就要发钱目牌子。
晴秋轻轻嗖了嗖嗓子。
李氏手一停,犹疑起来,她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纸签,从前在家时虽然不管家,到底也知晓些事务,见上头诸如牛黄清心丸等一枚也要五贯钱,老太太一月要吃两枚,就是十贯;其他药剂,有贵价者如香薷饮方三百文一服,廉价者如车前子一贴才三文钱。
这些治胃气虚,咳嗽的药祖父也常吃的,价钱只有比这多的,没有少的,便问宋妈:“这签单上所列药材价目,都跟柜上一样罢”
宋妈忙道:“这都是老太太家常吃的药,和咱们家柜上别无二致,还请大少奶奶放心。”
李氏颔首,又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一番,也没错,算上医邀的钱总二十贯――这也没错啊,难不成连老太太屋里的人都诓骗她不成
宋妈见她迟疑,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候着。
还是晴秋,拿过那枚印章换走钱目牌子,然后往纸签上示意了一眼。
李氏这才灵光一现,恍然大悟――自己家医馆,天爷,从没听过自己掏银子买自家东西的,遑论张姨娘也说过穆府家用账面上都只是数罢了,都要拿实物充兑的。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晴秋,快速往纸签上泥了个章,交给宋妈。宋妈看过后仔细收好,这才退下。
“好丫头,多亏有你提醒着我。”李氏拍着晴秋的手道。
“大奶□□一回经办,已经很细致妥帖了。”晴秋笑道。
有了宋妈打头,李氏自觉已经熟络了章程,便叫后面的人进来,跟着来的是二房的管事,姓姚。
她一进来,晴秋便蹙了蹙眉尖,可不待她出言提醒,李氏便道:“二叔母那边有什么要买”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39章 夏夜深
那姚嬷嬷堆起满面笑容道:“回大奶奶, 六月初八是我们屋里澍哥儿十五岁生辰,他不要别的赏赐,只要做两身衣裳,拢共要一百二十贯钱――”
“什么衣裳, 竟值一百二十贯”李氏吃了一惊, 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忙又笑道:“嬷嬷别见怪, 原是我没见识。”
姚嬷嬷笑道:“不怪大奶奶, 就是老婆子我, 一辈子也没见过几身这么值钱的衣裳,是我们那位小爷他早央着太太要一整套的骑马装, 什么马鞍马鞭, 皮靴貉袖,林林总总十多件配饰, 另要还要置办两身身出门的衣裳,而且不要咱们家铺子上的裁缝做, 点名要城东华裾阁胡老板的手艺。”
城东华居阁的确是闻名连州的一家成衣裁缝铺,连李氏也有所耳闻,不过她在家时祖父常拿君子以俭德辟难这话敲打晚辈, 因此也只限于耳闻了。
转头问晴秋:“从前清哥儿束发时可也有”
“有, 只是清哥儿束发时我还没进府,只从账册上知道是买了两幅字画, 花去一百贯钱;前年鸿哥儿束发倒是经了我手的,也是一百贯――他。 正经玩意一样没买, 却买了好几百架烟火,满城里放去, 和过年似的!”
李氏忍俊不禁,心道这笔零花钱是大家都有的,只是数目相差二十贯。那姚嬷嬷又道:“虽然旧例是赏赐一百贯,但奶奶有所不知,如今外头什么东西都涨价,从前的一百贯远不及现今的一百二十贯能买的东西,钱不禁花了的!”
“我在家时虽然不当家,但也常听母亲念叨过,现如今物价涨得厉害。”李氏这样说着,就要拿钱目牌子。
晴秋从旁小声提醒李氏别忘了收签单,李氏暗道一声好险,几乎忘了,忙问姚嬷嬷索要。
谁料姚嬷嬷笑道:“今儿出来得急,纸签忘了跟太太要,这会子太太还出门了……我先支了钱,后头把它再补回来!”
这还能补李氏觉得不妥,抬眼看了看晴秋,也见她正冲自己缓缓摇了摇头。
李氏便道:“规矩不容小觑,这一百二十贯钱目牌子我先另放起来,等晚间二叔母回来,你取了签单来,我立刻就给你,总不叫你耽误了事的。”
“唉呦我的奶奶,就是老婆子我一百件事也容易误的,只是我们哥儿他耽误不得!不说别的,单说华裾阁就迟不得,临近端午,有多少主顾在他家做衣裳呢,原说定了这会子就送定金过去!”
她如此这般急迫,倒叫李氏慌得没了主意,求救般地望向晴秋,却听晴秋道:“向来哥儿买东西,都是外头小厮跑腿,既然这么着急,大奶奶也别发牌子了,从官中拿一百二十贯钱来直接给了新砚――他是澍哥儿的亲随,叫他跑一趟华裾阁,岂不便宜”
李氏闻言,说正是呢,怎么忘了这茬,便吩咐紫燕去找新砚,姚嬷嬷见状,忙道:“竟不用跑这一趟,太太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我拿了签单再过来。”
“这如何使得别误了澍哥儿的事!”李氏道。
姚嬷嬷讪笑道:“误不了,原是老婆子我记糊涂了,定金一半天的再送去也不迟!”
李氏这才没旁的话,挥手叫她下去。
大家相视一笑,李氏啧啧称奇道:“这位嬷嬷,老天拔地的,还来这一出。”晴秋从旁也道:“这些管事的拿了钱出去,层层倒手,才到下头办事的人手上,实在是有够缠人的。”
李氏奇道:“那怎么不想个方儿辖制辖制我瞧姨奶奶千伶百俐的,并不像是没主意的人。”
晴秋长叹一声,“如何没想过法子转圜当初姨奶奶刚上任时,也曾发下话来,要专人专事,谁统管什么,就一管到底,可终究落得人多事杂,纠缠不清的地步,事也办不成一件!归根结底,这家里到底是分院合住,并不都是一根藤上的人呐,总也要给他们点活路,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李氏闻言,慢慢思忖,道:“也是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
如此唏嘘一番,李氏又叫厨房和下人房的进来回事,这两拨人倒没有偷奸耍滑的,顺顺当当裁夺完,又留了晴秋吃一杯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散。
……
出来时,路过和喜堂,厨房上的王三娘和几个别院管事凑在一起叽咕,见晴秋走来,忙把她拉至近前,脸上堆起笑来道:“晴姑娘这是高就了”
晴秋唇边噙着笑,只道:“什么高不高,低不低,姨奶奶只是打发我过来帮衬几天。”
这些婆子妈妈们就是要细论此事,攀着晴秋不叫她走,道:“咱们这位新奶奶,也不知道为人处世怎样,今天这么一看,倒不是个难处的人,只是往后可怎么着姨奶奶真不管事了”
“你们怎么说,别带上我,我都不知道。”晴秋笑了笑,丢下一句话,提步走了。
*
回到燕双飞,正见张姨娘坐在一只只铁箍桐木箱子中间,箱子里堆得冒尖儿的都是铜钱,曲嬷嬷正拿着一册账目同姨娘说话,地上红昭绿袖两个在数钱。
晴秋走来,抓了一枚放在手上仔细瞧着,正面錾刻着“崇元通”四个字,反面写着“拾”二字,整枚钱币不见一丝铜绿,映着光看去还泛着粼粼的青色,闻着有股子腥气,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品鉴出什么滋味来没有”绿袖打趣道。
“新出炉的钱味儿,”晴秋问道:“这一箱有多少收租子了”
红昭“唔”了一声,道:“这一箱是整一百贯,有四百六十多斤,小厮们抬杠抬进来的。是收的地租钱,那几箱子都是,咱们点数好了,还得往钱窖里放呢!”
这是当十大铜钱,所谓整一百贯也不过是穿成十条大串,每串再按“贯”打成一节一节的络子,盘在箱子里,倒是比往日成箱成柜的小铜钱看着清爽些,也容易清点。
晴秋从荷包里倒出十枚小铜钱,和手上这枚当十大铜钱两厢掂量比对,摇了摇头,放回两枚小钱,又放回两枚,这才平了,蹙着眉道:“这大钱怪轻的。”
满是寂静,众人都没说话,半晌张姨娘笑道:“她这么个小丫头,竟一语道出了真谛。”
曲嬷嬷也笑道:“可不是,我听说外头有人悄悄熔钱,三枚旧钱熔出来的铜足够铸一枚新钱,可见这新钱贱到什么地步,怪道眼下什么都涨价呢。”
张姨娘想的却是另一层,旧钱不出,新钱愈轻,私铸必定成风,往后且有的乱呢……只是这些都和丫鬟嬷嬷们说不着,摆摆手不叫她们说了,又招徕晴秋,问她李氏那头怎么样
晴秋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张姨娘听了频频颔首,曲嬷嬷从旁道:“那头完事了,我也得回去,不然他们支不出钱来……姨奶奶,赵子琪租地的事我怎么回说他总拖欠租子,每每仗着是咱们家亲戚就滋事寻衅,闹得他旁边的地都没人愿意租,要我说,干脆远着他些罢了!”
不提他,张姨娘几乎都没想起他是谁来,这赵子琪是大老爷旧故之子,原也有些田产,只可惜从他老子辈上起,就好赌成性,家业赌光后他便南下讨生活,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这两年才回来,光鲜亮丽地上门,口里说着是来还钱,却一文钱没见到,反倒叫他打走不少秋风。渐渐地穆家人也看出些他的底细,只不叫他插手柜上生意,包给他一二百亩地,给他个吃饭的营生堵住嘴也就罢了。
张姨娘嗔道:“什么亲戚老太太的两个侄儿那是正经亲戚,租着咱们的地不也按时缴租子。这姓赵的就是泼皮无赖,倒也不用假托亲戚之名。”
她停了停,又道:“不过,也不能真打发了他,传出去没好话。租地和市肆里开店还不一样,往年佃农谁家里有苦楚,谁过不去年关,咱们也总是能蠲则蠲,能免则免――这就是仁义之道,也是持家之道。可唯有那等浮头滑脑的,我最不喜,也不愿沾惹,他们不成事是小,能坏事却是真……这样罢,他不是要租老虎滩的地。你就把紧挨着农场的那一片地租给他,我也不指望他能种出多少粮食,农场是霍帅司领着古雅饥民开荒出来的,我只盼着他能长一身熊肝虎胆,果真闹出些事来,我才念佛呢!”
曲嬷嬷听了,心里只是佩服姨娘好算计,却又见姨娘冲她招手,附耳说了两句话,心里才道――这才是好算计。
……
曲嬷嬷留下账册,独自一人走了,屋里几个丫鬟们都埋头数钱,一遍两遍,直数到天黑,张书染登记造了册,又打发小厮,一箱子一箱子抬到钱窖里封存,才算完事。
这晚穆三爷宿在外头柜上,晴秋哄睡容姐儿后便移步来到张姨娘房里,屋外两个守夜的小丫头已经瞌睡上了,红昭去院外巡视,张姨娘歪在床榻上缝衣裳,边上绿袖也在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