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娘道:“没大碍,我就这个操劳命了,等你出师,我就撂开手,那时候天天往老太太这屋坐着,只怕老太太还嫌弃我呢。”
老太太嗔笑道:“好贫嘴,还不快忙你的去,等迟了又该说我们误你。”
张姨娘又寒暄了几句,才抽身离去。
……
等到张姨娘一走,小枣儿便领着屋里丫鬟婆子离去,整间屋子只剩下老太太、李氏和她带来的紫燕三个人。
紫燕自然十分有眼色,在众人身后也悄悄退出去,顺手掩上了门,这屋里就剩她们祖孙二人。
老太太看着李氏,慢慢的脸上笑容褪去。
李氏唬的心里一跳,忙从炕上站起身来。
老太太叹了一回气,道:“起来罢,你那个奶妈子,你打算怎么发落”
李氏低声道:“孙媳将她收在房里,专管针线上的事,不叫她去外头做事。”
“不如打发了好。”
“孙媳也曾这样想过,可她到底服侍我一场,她犯下如此大错,也有我的不是在里头,我怎好一味只怪在她身上我如今,是向老太太领罚来了!”
说着,站起身来,脸上两行清泪流下,好不惹人怜惜。
老太太见状,心上一软,她是个粗人,从小羊粪堆里长大的,自然也没什么奶妈子,想来那奶妈子的情分与母亲也差不多,所以,看着李氏就有些心软。
“好孩子,我知道这事儿不怪你,我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老人家。你这阵子忙得不得周转,顾不上底下人,也是有的。”
李氏感动得直掉泪珠儿,忙用手帕捂住眼睛,呜呜哭着道:“老太太……呜呜,深明大义……孙媳心里没有委屈,只有敬服,呜呜呜……”
老太太越发心软,叹道:“好啦,哭什么,你的委屈我看的分明,只是毕竟事关容姐儿,你不知道,那丫头是你三叔的心尖子,比他的鸿哥儿还精贵呢!”
李氏一听,也吓得了不得,这会子也顾不上真哭假哭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这……这……”
老太太看她那副柔弱受惊的样儿,心里越发怜惜,不免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乎是哄着她道:“你也甭怕,总归容姐儿没事 O雀找棠锢矗说要单弄个小厨房的,我想着,不如就同意了。”
李氏聪明,一听便知老太太这是在帮衬她,可是单设一个小厨房,这事让各房知道了,必定会生出不少闲话。
李氏抽抽噎噎道:“您何必应了,又是事……”
“不怕有事。你也是个好的,我只盼你日后管家起来,让我省心。”
李氏感激涕零,连连顿首道:“媳妇定不负老太太嘱托。”
“行了,哭了这一会子,你不心疼自己,我都疼得慌了,快擦干净。”
李氏这才破涕为笑,愁眉舒展,复又斜坐回炕沿上。只听老太太问道:“近来跟姨娘学的怎么样”
“姨奶奶诚心教我,只是孙媳愚笨,尚还有的学。”
老太太忽然探过身,拉过她的手,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可看过账本了”
李氏一惊,不知如何回答,一脸讶异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板着脸做生气状,嗔道:“你这丫头,还跟我藏私看了还是没看过”
李氏忙点头,“看过了!姨奶奶特特拿出前几个月的账本给我看。”
“前几个月这个月的有没有”
李氏摇摇头,“一个月才归一次帐,总账在姨奶奶那儿,往来支钱的在曲嬷嬷那儿,内库房的账本在晴秋那里,姨奶奶说,下月廿日归账,叫我跟着过去亲眼看看,学会了往后就都托给我。”
老太太听了轻轻颔首,又问道:“可有什么力不从心的底下人可敬服”
提起了这个,可说到了李氏的心坎上,不自觉又红了眼圈。
老太太一见她这样,忙道:“受委屈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李氏忙摇头:“没有人给我委屈,众人尊敬我尚且不及,如何敢给我委屈受只是也太过尊敬了些,很多事情我都沾不得,倘或长此以往,我做不了几件事,只怕难以服众。”
原来是这个,老太太心下一松,她自然知道家下人们阳奉阴违的本事,想来李氏到底是年轻,经不住事,因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你还年轻呢,又是刚来的主子,他们当然要打量打量,不要觉得丧气就是了。”
穆老太太早些年是个厉害的主儿,草原上英雄儿女不缺,混账流氓更是不少,年轻时候,老太爷还在外头奔波闯天下,家里就她自己主事儿,经常遇上些混不讲理的无赖,要么贪图钱财,要么就来家里抢牛羊马匹,她拎着一把柴刀就敢跟人打架,反而到了暮年,一生经历了大起大落,看破了许多东西,言语间颇像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素净收敛了不少――只可惜穆老太太自打戒了奶就开始吃牛羊肉,彻底的草原妇女,因此断不可能真正吃斋念佛。
话题就从管家看账说开了去,祖孙两个在炕上言笑晏晏。
……
“往后你便安心跟着书染,几个太太是不成了,这家里迟早是你要管的。”
“都是老太太疼我。”李氏眼下早没哭丧模样,已经笑得开怀,斜坐在炕沿上给穆老太太捏肩捶腿,道:“我瞧着姨奶奶也是个利落坦荡的人,她管家又比我强,孙媳哪里能比过她去呢我怕是做不好,反而叫人不服。”
“这有什么”老太太一抬眼,瞪了李氏一下子,嗔道:“咱们家才几口人,你生得晚没见着,当年咱们家盛大的时候,也是乌泱泱三四百口人的,我管着不也没出什么岔子”
李氏顺从地点点头,是没出岔子,就是三个儿子中有一对没教好,毁了大半家业――不过子不言父之过,长子就是她的公公,李氏也不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放下心,眼睛半垂着,悠悠道:“你那姨娘也是可怜人。那还是十九年前,崇元皇帝刚登了基,当年我就在戍北原上遇见了她,就觉得那真是一个绝妙的人,老婆子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女人――草原上养不出那样的人来,老三非要娶进门,我不依,老太爷也是不依的,没根没底的女人,什么来路也不知道,况且他还有一门自小定下的亲事。”
这说的是燕双飞三人当年的旧事――李氏意识到了,立刻屏住呼吸倾听起来,这可是难得的逸闻,生怕落下点什么。
而老太太亦想起了往事,语气里不自觉带着股怅然:“没想到后来还是她出手救了咱们家。谁也没承想一个姑娘家,随身就带了一个侍女,两个丫头,手里竟然有那么多银子。后来老太爷就说,无论她是谁,之前就是有天大的事故,老穆家都要保她,不为别的,单为她雪中送炭。那时候张姨娘,怕是存着寻死的意志呢。”
“这话怎么说”李氏像是听说书,听得入了迷,已经不自觉把平日里那个巧笑倩兮妙绝伶俐的张姨娘带进十九年前的故事里。
“你不知道,早些年,书染刚来草原那会儿,水米都吃不惯这里的,人瘦得不成样子,吃药也不中用,我看着就是在熬日子。当年也有不少人相中她的,草原上的莽汉哪里讲究个三媒六证,她一个孤女,脸又好看,又弱气,要不是你三叔死心护着她,早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老太太像是不太想提这段旧事一般,见李氏听得入了迷,声音一沉,道:“我告诉你这些,为的是叫你安心,这家业,到不了张姨娘手里,因此你断不可学那起子妇人,不知恩图报不说,反倒造谣生事闹得家宅不宁。一家子过日子,不要藏着掖着才好。你若生些旁的心思,我可是不容的。”
李氏忙定下心神,保证道:“我哪里敢,就是现如今,我还唯恐做不得好夜里不得安睡。”
老太太点点头,也觉得这个媳妇确实安分守己,可以信用。又觉得太安分了,怕叫人拿捏住,少不得提点一句:“你是个好孩子,家里也简单,自然没经过什么大事,原不懂这里头的干系,姨娘不是那等谄媚乞怜的妇人,便是有那底下的老婆子老妈妈,仗着自己是旧年惯用了的老人,一时吃了酒胡吣,你不听还罢了,若听了信了,我可就不疼你了。”
李氏忙道:“怨不得人人都说老太太世事洞明,一家子大小事情瞒不过您。旁人说什么,我是一概不听的,我身边只有一个紫燕可信,还是老太太赏我的。别的婆子妈妈我也用不惯。”
老太太听了,会心一笑,“紫燕就很好,那丫头看着虽然素淡,却是个再稳妥不过的。”
老太太话也说尽了,牵连着想起了旧事,心累得很,只告诫她要勤往张姨娘处走动好学些管家技巧,便打发了李氏。
……
李氏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天已经擦了黑,可她此刻步履轻盈,神清气爽,只觉得老太太这疏于打理的花园子也缤纷灿烂起来。
“紫燕,还是你的主意好。”
“奴婢可不敢居功,是少奶奶您本事高。”
“横竖就那样罢……这事可算过去了,如今姨奶奶那边自己单设厨房另过,只怕心里还要谢谢我。”
紫燕听了,笑笑不说话。她是很懂李氏的,知道这个时候李氏不过就是需要一个倾听的人,她只要安静的闭嘴就好。
果然李氏一个人继续自说自话起来,盘算道:“以后我也弄一个小厨房,说实话,大厨房里头的饭菜,味道忒寡淡了些,你回头留意她们那边小厨房怎么起的,赶明儿咱们也单做一个。”
“是。”
李氏抿着唇,步子越发轻快了起来……
她来此间两个来月,大略也摸清了些许穆家的底细。
满连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老穆家当年是辉煌过的,可那辉煌也只是灯花一闪倏忽即逝,当年大老爷去南边做生意遭难断了腿后又枉死,二老爷从小就不上进,如今阖家唯有一个小三爷还算能干得力,又是弄商队,又是开铺子,这两年还在喀拉尔山脚下开了个铜矿,那哪是铜矿山呢,就是个生金疙瘩的法宝,谁知道这些年他攒下多少家底
就是问清哥儿,他也是稀里糊涂的,对家里房契、地租、买卖等只推说不知道,骂他一句只知读书不懂经济,他还洋洋自得回一句君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脾性倒是和祖父一样,嗳,也真真儿的不知是什么缘法!
当初祖父给她做这门亲事时,她父母原本是极不属意的,缘由无外乎是穆家虽有一二分薄财,至今连同祖上却没出一个士绅名宦,这是什么可堪托付的人家
不过据冯妈打听得来的小道消息,李氏自己心里却是乐意的,虽然他家里没出一个名流士绅,但委实是有钱的,只是家风低调,显不出罢了。况且本朝风气宽容,官员可以经商,经商人家亦同样可以科举应试,所以有钱有什么不好功名那穆敏清自己会考取的嘛。
穆家应该是比明面上还有钱的,李氏暗中思忖道,不说阖家大小主子,就是丫头婆子们,夏天也穿棉穿纱,略有些头脸的,还有绸缎可穿。
只是如今她尚且未能摸清楚,在三房当家的这些年,穆家到底是瘦死的骆驼强撑着脸面,还是低调着闷声发大财
如果是前者,还罢了,如果是后者,可不要让好处都叫三房独占了去。她是长房长媳,更遑论老太太如今又如此信服她,没有让三房得了便宜的道理。
现在还没分家,无论往后如何,都要将管家之权握在手中,即便日后分了家,也不至于叫人不清不楚白白分割了家财――李氏做定打算,心里越发笃定起来……
第43章 续身契(上)
展眼已到五月底, 穆府外头田庄上的地都耕种发了芽,商行里的车队也打南边走了个来回,一家子才算从忙碌中觑到一丝喘息时机。
因每年府上都有许多男女仆人身契到限,趁此闲时, 曲嬷嬷便将今年的拟成单儿拿给两位管家主子看。张姨娘提笔圈了自己要留下的人, 余下都推给清哥儿大奶奶李氏裁夺, 而这也正合了李氏的意, 当下便前前后后忙碌起来。
这些奴仆, 有的是身契头一回到限, 有的则是不知到限过多少次,一直被穆府留了又留的。所谓“留”便是主子发话, 可以再和穆府续立一份身契, 继续留在府上服侍,不能留的则只能赎身出府。
而所谓赎身, 是当初立“雇身契”时和牙人、主家约定的一个钱数。
按连州奴婢市场官价来说,一个十来岁能做事的侍女, 五年雇身契卖时能有五贯至十贯不等,那么赎身时就要拿出十五至二十贯的钱来――这对于一个每月只有三五百文月钱的来说,是他们须得长年累月省吃俭用才将将能够攒出的全部家当。
当然, 这其中自然有那等拿不出赎身钱来的, 便只得让家人凑钱来赎,若还是钱不够, 唯有送去奴婢集市等着继续发卖罢了。不过,也有那等伺候久的老人, 主家通情, 临走时额外会有赏赐,还有近身伺候主子的, 倘若主子念旧情,免掉赎身钱也未可知。
凡此种种,虽是奴仆的事,但也关乎人心世情,家宅安宁,所以李氏并不敢轻视,凡有不决之处都再三再四请教老太太,加之身边又有曲嬷嬷这等老道人精做参谋,很快的,穆府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又采买了一批人,渐渐恢复起往日热闹来。
……
晴秋的身契也是今年到限,只是不管是红昭还是紫燕都曾悄悄告诉她,她的名字是姨奶奶|头一个圈下来说要留的,因此心里很有些笃定,只等着后头父亲上门来和穆府重新续立一份身契。
这也是很叫人无可奈何的,有些年长的男仆还好,他们自身能做主,若是女子,别说是十来岁的丫鬟,就是四五十岁的老妈子,也得有父兄来做主,自己是不能签押的。
……
这日,该走的都走完了,轮到留下来的家人上门。晴秋早早起床穿戴,伺候容姐儿用过饭后,银蟾便把她推出去,笑道:“我知道姐姐坐不住,不若往外头逛着等,屋里有我伺候,再不济我叫红昭姐姐来帮衬。”
晴秋笑了笑,亲自去叫红昭,屋里丫鬟们知道她今天要见爹爹,都忙不迭找出体己东西来相送。晴秋连连推辞,到底还是收了一包袱点心茶叶等物。
……
出门时,听见花厅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忙问端底,便有小丫头回道:“是颂月姐姐,她今年身契也到了年限,正舍不得姨奶奶呢。”
“姨奶奶没留她”晴秋一脸诧异,她这两天总看见颂月进来,以为和平常一样,是来和姨奶奶唠家常闲说鸿哥儿趣事的,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大家都摇头,红昭拉着晴秋出来,道:“她求了姨奶奶几天,终究还是没被留下,咱们小点儿声罢,叫她听见,又该抹泪了。”
晴秋心下也有些伤情,她和颂月在一铺炕上睡了小半年,看出她是个率真的姑娘,人不懒也不坏,按姨奶奶为人脾性,并不是那等苦求不叫留的,所以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晴秋百思不得其解,而眼下红昭也颇感物伤其类,面上淡淡的,晴秋便索性暂且将疑虑抛诸脑后,径自出得门来。
……
二门外几间倒座房人头攒动,嘈嘈杂杂,有管事嬷嬷在门外侍立,引着晴秋走向最向里的一间,推门进去,果然满座都是今年叫留下来的奴婢,多是各院伺候主子的大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