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马上就要见到家人了,女孩们神情都激动得很,这个说给爹娘纳了两双鞋,那个说攒了好些针线,还有至今和爹娘仍有怨气的,愤愤埋怨着当初既然卖我,如何又要拿我两遍卖身钱等语。
有人眼尖,见着晴秋进来,忙请她上座。晴秋哪里肯,再四推辞,终究捡着门口一个小圆杌子坐了。
她心绪也难平静,若说前两日她还满心畅怀自己又有五年稳妥日子,可是如今来了这里,不免猜想,外头喧闹的人群里是不是有爹爹的身影若跟着他回家,日子虽可能会艰苦些,可她也就此能一朝解了契,脱了奴婢这个枷子,从此像风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众人只看见晴秋娴静地坐在那儿,不知她此刻已经将手心里的手帕拧出花儿来了。
忽的,门又被推开,一位管事嬷嬷进来,满屋打量,见晴秋在这儿,忙笑道:“晴姑娘来了,快出来,你家里父兄来了。”
晴秋忙腾地一下站起,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道:“好。”
*
转步来到另一间房前,嬷嬷欲要替晴秋推开门,她摆了摆手,沉吟一口气,双手推门而入――
屋里陈设简单,只设了一溜儿会客的圈椅茶几,她扫了一眼,目光很快凝住,与三年前那次见面相比,父亲沈伯友的肩膀越发佝偻,脸上布满丘壑般的皱纹,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与记忆里相比浑浊暗淡了不少,正怔楞地望着自己……
而他身边站着的那位黝黑高壮的青年,晴秋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大哥,沈天赐。
他哪里都变了,变得更高更壮,唯有身上那股子仿佛恶狗一般随时能咬人的劲儿没有丝毫变化,旧时回忆纷至沓来,晴秋见了不觉抖了抖肩膀,目光撇开。
沈天赐见着自己妹子,惊讶地挑了挑眉,收回歪歪斜斜杵着的腿,朝地上轻轻吐了口唾沫。
“…晴姑娘,”曲嬷嬷招徕晴秋,开口笑道:“一家人叙旧有的是时候,这一位是牙婆王妈妈。”
晴秋走至近前,福了一礼,她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牙婆,就是她当年把自己谋到穆府的,看着这张笑眯眯的脸,晴秋心里的惧意油然而起,霎时连脊梁骨都绷紧了些。
王妈亦打量着眼前女孩儿,见她穿着一件本白葛纱短褙子,外罩藕荷绸掐牙半臂,下着一身同色裙子,脚踩一双蝴蝶落花绣鞋,端的是锦绣辉煌;又观其身量高挑,面颊白润,满头乌发用两根小银簪别成一个髻儿,行动间仿佛分花拂柳,端的是落落大方。
不禁生疑道:“这是府上哪位小姐”
晴秋低垂着头,没说话,曲嬷嬷笑道:“什么小姐,这就是晴秋――沈秋容,您老再掌掌眼”
“唉哟,”那王婆惊诧一声,围着晴秋再三看了看,满口唏嘘道:“我竟真认不出,瞧瞧这出落的,真真儿的走过来我还想着这是府上哪一位小姐呢,竟想不到是这丫头!还记得当年见到她时,还是个黄毛耷秧的小丫头片子,如今也水葱似的,果然您这府上养人!”
曲嬷嬷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家从来都是恩多威少的,不然也难把女孩养成这样!”
大家又寒暄了两句话,曲嬷嬷便把晴秋旧时的身契拿出来,与沈父道:“沈老爹,这是当初晴姑娘的雇身契,如今托主子的福,愿意多留她几年,您若也愿意呢,这份旧的身契就不用赎了,续立的话我们姨奶奶开恩,叫赎身钱与雇身钱相等,您看如何呢”
这半晌,沈伯友都没捞到时机在两个婆子此起彼落的寒暄声中插上一句嘴,听见问话,不免磕绊了一下,张了张口,竟没吭出一个字。
他儿子沈天赐从旁拨拉他一把,抢先道:“甭跟我们来这一套,今儿我们爷儿俩来,就是接我妹子回家的!你甭把你们这里说得天花乱坠,再怎么着,我妹子不也是给你们家当奴才。
难缠的鬼曲嬷嬷对付多了,听了这话也不恼,只笑道:“虽说为奴做婢是不假,但这位小兄弟你也瞧见了,你妹妹她如今穿绸着缎的,人也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可见她这五年是一点儿亏也没吃着,纵是你们自己家里,若是想把女孩儿养成如今这样的,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笑睇着眼前布衣芒鞋的两父子,温声劝道:“所以,让晴秋晚回去几年也不尽是坏事,况且我们府上有好些二十多岁还在供职的女孩儿,又管吃穿,又有月钱攒,家人还得一份雇身钱,三全其美的好事,何乐而不依呢”
这一番话说得那牙婆都连连颔首,只可惜沈天赐也不是那等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他只觉得眼前这位虽然温言款语,但实则处处看扁人的老妈子忒扎眼,叫嚷道:“您这鬼话糊弄糊弄刚才那些人也就算了,她都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耽误不得,况且这两年我们家里也宽裕了,用不上再卖妹子过活了!”
他挥了挥手,决议不再相谈。
曲嬷嬷看了一眼晴秋,她自道完福以后便没再开口,听见他兄弟几次三番的话,面上淡如水,不知她心里想头。
“那沈老爹的意思呢”曲嬷嬷转而问道。
沈伯友这回回神了,他张着脖子,却看向晴秋,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直垂首不语的晴秋此时也抬起头。
父女二人四目相视,晴秋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伯友GG应了两声,忽儿问道:“容儿,你吃得怎么样”
“挺,挺好。”乍一听见父亲如此相问,晴秋也磕绊了一下,忙笑道:“早晨吃了一碗水饭和一碟子栗饼,昨儿晚上吃的是四个荤素小菜和两个驴肉炉饼。”
“有炉饼吃就好啊……”沈伯友轻轻喃道,与崇元十六年那次见面相比,她的容儿变化委实太大了,不仅身量抽条,面貌也白润起来,不再是从前那副瘦伶伶的模样,甚至隐隐带着股“富态”,他明白,这是田间地头,拉货的马车上作养不出来的精细。
可他又有些想不通,像是自问,也像是问人,道:“二十来岁的女伢子,怎么能还做事不成家
曲嬷嬷笑道:“哪里能不成家,那不成出家人了不过是家里或早早定下,或者她自己有钱,寻个能干后生,多少人抢着说媒呢!”
沈父活这么大半辈子从没听过还有女人能自己寻后生的,猛摇头道:“这都是歪门邪道,或者是投胎投着了,命好。”
他对晴秋谆谆道:“咱们庄稼户,没有那个命,爹爹把你接出来,赎身钱也不都叫你出,爹爹攒了五贯钱,加上你手里的,若不够,爹爹再把家里毛驴卖了,凑上一凑,定能够的!”
沈父说出这一通话,似乎也有了勇气,打开了话匣子,继而又道:“到时候你回家里,就和当初爹爹和你说的一样,先和你娘揍两年伴,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他笑了笑,略显轻快地道:“刘掌柜家里那个贵儿你还记得〉给他们家拉苁蓉,你小时候给爹压车,他那时候非要摸咱们家的马,还是你把他骂走的呢,他还记得你,这两年你哥哥嫂嫂也种苁蓉,都卖给他们家。咱们两家也算知根知底的,我们就商议着不妨给你和贵儿结个亲事。”
贵儿
晴秋在脑海中思索,想了半天才隐约想起一抹哇哇大哭的人影,记得都不如他那个掌柜爹深刻――刘掌柜门牙早些年叫人打掉了,又重新镶了颗金的,因此大家在背后都不管他叫刘掌柜,反而叫刘金牙……
晴秋漫无目的地想着,先刚没走进这道门时百般的踟蹰,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笃定――她正要开口与父亲说话,却听门“咿呀”一声开了,正是紫燕推门进来。
正不知她所为何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44章 续身契(中)
且说紫燕推门进来, 先向屋内众人施了一礼,然后径直走向晴秋,笑道:“这半天,才找着你!”
晴秋忙问:“怎么”
紫燕道:“倒没别的事, 是二太太的兄弟梅大舅老爷后天过大寿, 因知道咱们家有一件京师来的‘意思作’, 便打发门子借来拿去摆摆, 瞧个意思!这是一则, 还有一则我们奶奶也不知道要送多少贺寿银子, 只是预备上两口羊,五壶酒, 米面各一斗, 意思意思也便罢了!”
这话里,拉拉杂杂夹着许多个“意思”, 紫燕一说完,那王婆最先笑了:“唉哟, 瞧瞧这姑娘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明白!”
一旁沈伯友也挠挠头, 憨憨地笑了, 沈天赐自然也听得云遮雾绕一般,不过他并不在乎, 只一味盯着紫燕猛瞧。
曲嬷嬷笑道:“这话里唯有一样东西是个迷,我形容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原不过是茶盘那么大的一个摆件, 也不知谁想出方儿来,拿罗帛片子、通草花相缠装点成亭台楼阁, 山水花园,再拿珍珠宝石做点缀,比妇人头上的簪环还炫目扎眼,不过是京师老爷们琢磨出来的奢靡玩意,所谓‘意思作’也就是瞧个意思罢了,正经谁家里常摆这个呢,不禁打不禁摔的,我们都收在库房里。”[注①]
她又指了指晴秋,笑道:“正好,库房的钥匙就拴在晴姑娘的腰上,人家可不得巴巴地找她来”
晴秋也忙向紫燕道:“急不急着要我得等会子才能过去,意思作我倒是知道在哪儿收着。”
紫燕笑道:“有这个东西就好了,我生怕它落在哪里没人记得,所以才过来问你。不着忙,我先回了我家奶奶去。”
晴秋便道:“也好,等会儿我取出来送过去。对了,上两个月我们舅老爷也过寿,送去的羊和酒都一样,米面却是各两斗,再加一攒盒点心,包了二十贯贺寿铜钱,你说给奶奶听,叫她裁夺着办就是了。”
一旁曲嬷嬷也颔首,这的确是府上贺旁支长辈亲戚过寿的惯例,难为晴秋记得这么清楚。
紫燕说知道了,又向众人轻轻颔首,旋即抽身离去。
她这一打岔,却着实叫沈家父子看见了晴秋在穆府里除了穿戴上的另一面,也切身体会到,眼前这个妮子,不论是姿容还是谈吐,都和旧时那个在家帮衬老娘,在外给爹爹压车的小丫头不一样了。
沈天赐形容未变,沈老爹却目光一深,低下了头,心中作何所想,别人不得而知。
曲嬷嬷却也看出一二来,忙趁热打铁道:“您也看见了,孩子在我们这儿还算出息虽说女孩家出息没大用,可这些本事她学了去,往后当家主事不也更轻省 ?銮艺饬侥昵缜镆泊酉氯朔砍隼戳耍再不用洗衣笼火,就是平日里用饭用茶,栉沐梳洗,也都有底下小丫鬟赶着服侍她,虽说不是小姐,但和外头一般姑娘比,也不差了。”
沈伯友不禁点点头,先刚他见女儿穿戴得好,心里也猜她是强装体面,不叫家人难受罢了,如今却碰见穆府婢子和她共事,行动有礼不说,言语上也尊敬,心里这才放下大半。
又打量女儿,半晌才开口道:“头先出门时,你娘跟我说一定要把你接回来,她想着你,五年里没有一日一夜是不想你的。”
提起娘,晴秋不禁眼圈一红,要是今天娘能出门见上一面就好了,她有许多年没见过娘亲了。
不过纵是如此想念,她也只是道:“爹爹……还请恕女儿不孝,眼下不能回到您二老身边,侍奉你们了。”
沈老爹空空叹了一声,一双混沌老眼再也无光,低下头去。
沈天赐却袖子一撸,张口喝道:“沈秋容,你听听你这说的还是人话。他们穆府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撑死也就三五百钱罢了,你若不想待在家里,上外头做厨娘、绣娘,哪家一月不给你千八百钱”
他又冷眼瞥了瞥曲嬷嬷,道:“您老人家先刚拉拉杂杂说那么大一通,不是哄她就是哄我们的,你倒是真格儿问问她,给人家当奴才没吃过苦倒是有一句话您老说的不假,那就是她不回家,不过是图在你们这里穿花戴银,当个假小姐罢了!”
曲嬷嬷当他胡搅蛮缠,闻言只管笑笑,晴秋却唰的一下脸色白了,硬声道:“我没有!”
“嚯,还敢犟嘴了!”
仿佛瞧见了什么新鲜事似的,沈天赐歪着脑袋嘻嘻一笑。
旁人不知,晴秋却是真真儿的清楚,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忙不迭退了一步,后背猛地生了一层冷汗,此时此刻,倒座房的房门却再一次“咿呀”一声兀自开了――
好端端的府邸,到底有多少人不请自来沈天赐怒目横视,却见是两个穿红着绿的美貌女子一前一后走进来,不觉瞪圆了眼睛,连呼吸都滞住。
这两名女子都在桃李年华,且都长得极为肖似,仿佛照镜子似的,都是粉腮翠眉,乌发如云,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只是穿红的那个娴静温柔,着绿的那个顾盼神飞,正是一样品貌,不一样风流罢了。
她们一进门便携来一股袅袅香风,几乎满室生辉,看得呆住的不只有沈天赐一人,连王婆和沈老爹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就要见礼。
却听为首的那位红衣女子道:“姨奶奶知道你这会子正见家里人,恐怕你着急忙慌的,不能尽诉思情,特特打发我们来告诉你一声,说不要惦记差使,好好和家人说说话,叙叙旧情。”
又冲沈老爹道:“给您老道福,我们姨奶奶也说了,若家里有什么难处,也不妨告诉一声,咱们府上虽然没权没势的,但人∫灿屑父觯钱也有几个,都好说的。”
这一番话说得,既客套又叫人心里熨帖。
沈伯友听出来她们并不是主子奶奶,仅仅只是跟前的丫鬟而已,心里却也无不感慨,忙道:“劳主家奶奶惦记,托她大福,家里都好,就是都好了,我们就寻思着把秋……晴秋回家来。”
红昭看了看一旁的晴秋,见她脸色煞白,额头沁着一层汗,不置可否,回身细问她怎么了。
晴秋只是摇头,她没法儿和红昭说这个事。
红昭却是经历过的人,哪能猜不明白,当下转身,对沈老爹道:“虽然我是外人,但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道沈伯伯愿不愿意听。”
沈伯友庄稼户,也说不出什么洗耳恭听的话来,闻言连忙拱手,直道您说。
红昭笑了笑,道:“头一回卖她是父母做主,第二回 究竟也该让她自己做个决断了,言尽于此。”
沈老爹听完,讷讷两声,竟是无言已对。
沈天赐却跳起脚来,就要张口――曲嬷嬷恐怕他说出什么污糟话来冒犯了红昭,赶忙一抬手把他硬生生摁回椅子里!她一个常年府里府外奔波的婆子,按下一个外强中干的后生也是旗鼓相当。
沈天赐瞪着眼前这个看似只会花言巧语的老妈子,一脸不可置信,却见那头那个着绿的女子正抚着自家妹子肩膀,一面往这里睇一面说话,声音颇有些高,只听她一递儿一递儿道:
“为这个哭鼻抹泪有什么用我姐姐就是太体面,说的话也中听,若是我,就没甚好话了――当初因着穷卖孩子,如今家里好了打算赎回去,若是不好呢接着转手卖
沈老爹闻言,如遭雷轰电掣一般,呆愣又羞愧地立在当场。
只听绿袖又道:“既然当初狠得下心,就只当是把孩子丢进野地里喂狼,死了干净,为何还寻来呢!若换做是我,别说我混出个好歹来,就是没混出来,满大街要饭,也绝不迈进家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