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统统都是擎等着清点,清账,入库的,这自然也是管家奶奶李氏的差使,她为了调度好这几件大事,已经和老太太曲嬷嬷取经过不少次,只摩拳擦掌地等着这一天到来。
可惜没撑过三天,李氏便被桩桩件件的急事逼迫得应接不暇,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求救于张姨娘。
张姨娘自从当了甩手掌柜后,便乐得清净,再不问府中诸事。况且鸿哥儿这次也跟着车队回来,大半年没见了,他房里又没个可靠的人,少不得自己给他张罗。
因此便打发了晴秋过去帮衬,而李氏亦觉得既不用看姨娘脸色又白得一个妥当人,当下更是无异议。
这么着,才打发紫燕来请。
……
晴秋给容姐儿送完了斗篷,便顺着夹道拐出燕双飞,她怕李氏那头急等着,少不得小跑起来,这一跑,未免有些慌张,只觉得眼前一花――
原是她当头撞到了人,那人倒没怎样,自己却被那副胸膛震得倒退两步,捂着脑门闷闷生疼之际,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叱道:“哪里来的莽撞丫头这么胡冲乱撞,撞坏了人怎么办”
第46章 陷泥淖
且说晴秋听闻头顶一道清亮的男子声音叱道:“哪里来的莽撞丫头这么胡冲乱撞, 撞坏了人怎么办”
这声口不用辨,除了鸿哥儿再没别个,只是冷不丁听见,还是了一跳――听姨奶奶说, 今年北边的货多, 三爷的车队盘桓到家得望(十五)后, 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虽如此想着, 到底没有多嘴, 就势福了一福。她是奴婢, 不兴抬头,那厢穆敏鸿自然也不曾细瞧一个丫鬟, 把手上擎着的马鞭一顺捎丢给她, 张口问道:“姨娘呢”
晴秋手忙脚乱地捧着马鞭不知如何是好,听见问话, 这才抬头看了一眼。
仲秋冷冽的天气,他们家大少爷风尘仆仆千里跋涉归来, 好歹没再穿破衣烂褂,一身玄色夹棉的合领对襟窄袖袍,利索是利索, 但也太轻薄了。
只可惜这也与自己无甚干系, 忙回道:“姨奶奶在屋里见外客――”
穆敏鸿点了点头,迈开长腿就要往东厢奔去。
燕双飞里谁不知道这位小爷的脾性未免叫外人笑话, 晴秋忙不迭赶上来,笑道:“哥儿且住, 太太也在家呢, 好歹换过了衣裳,先去见过太太, 再见姨娘也不迟。”
穆敏鸿登时住了脚,回过头看了这丫鬟一眼,半晌才道:“是晴秋啊,我道是谁呢,这声口和我姨娘似的。”
这话叫晴秋没法儿接,无言地站在那儿,鸿哥儿摆了摆手,吩咐道:“我刚放下红缨就走了,你去前头照看照看,叫人喂点好的吃。”
晴秋颔首:“奴婢会喂马。”
“你倒是会的全乎。”鸿哥儿嘻嘻笑了一声,一撩衣裳下摆,飞奔进后院,很快不见了人影。
……
晴秋便只得紧赶慢赶,出了二门先去马厩一趟。
马厩里目下有家中三匹马儿正在歇息吃食,却不知马倌往哪里钻沙去了,一个照管的也没有。晴秋只在过年给马鞍挂春幡时见过红缨,很快便认出它来,正在最里的房舍,耷拉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草料。
而红缨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听见动静也只是掀了掀眼皮,见是一个女孩儿进来,便继续埋头。晴秋上前,试探着从食槽里抓了一把草喂给它,红缨很温顺,探头就吃了,晴秋便上手摸摸它脖子,摸到一手的汗,显然它这一路上奔波劳累坏了。
从前她听杜喜莲说,红缨叫鸿哥儿养得和闺女似的,如今瞧它慢悠悠嚼着草料的样子,果真颇有几分姑娘家的矜持。
只是食槽里的料不好,全是老干草,也没精料,看着红缨那双仿佛也在诉说着委屈的大眼睛,晴秋满马厩打量一下,很快从食料堆里找出一捆半干半青的带籽苜蓿草来,这是草原上马儿最爱吃也是最长膘的料了。
她便拨出一捧来,打算喂红缨。
且这会子正好马倌擎着一根马鞭,呼哧呼哧走了进来,瞧着脸色赤红浑身散着酒气,那根马鞭子被他当做痒痒挠,正在脊梁骨上上下划拉,十分不好看相,晴秋只瞥了一眼,便垂了垂眼睛,兀自喂着红缨不语。
“哪里来的妮儿,来偷我的马。”
这马倌笑骂了一句,走近了一瞧,却是三房的大丫鬟晴秋,当初张姨娘管家的时候,这位可是她帐下第一个行走,府里谁认不识,可不好打发,因而丧气地朝地啐了一口,嘟囔道:“什么阿物儿,也配吃苜蓿……”
晴秋没听清,想也不是什么好话,若叽咕自己也罢了,可要嚼舌的是燕双飞,这个真就得较了,因出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马倌听她问话,嗤的一声笑,高声道:“小人能说什么,小人说马厩腌H,姑娘贵脚踏贱地,有什么差使吩咐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况且这马该怎么喂,吃什么,都是有规矩的,您倒好,问也不问一声,上来就喂它,出了差池算谁的况且苜蓿就这么点儿,老太太这两天常用马,到时候要吃起来不凑手了可怎么是好”
说着,一把拾起地上那捆苜蓿,几步丢到草料堆里,尤嫌不够似的,还把红缨食槽里那点儿晴秋才拿过去的苜蓿也连根带叶全划拉走了。
正在吃草的红缨呆了一呆,连嚼都忘了。
晴秋眉头却是蹙得死紧,本想开口说她是遵照鸿哥儿的吩咐喂马,后一思忖,何必在这里和一个马倌起争执,只有自己吃亏的份儿,便不作理会,只默默走到草料堆前,兀自又捡了一捆苜蓿草,拆出一半来,抱到红缨槽前。
红缨动了动耳朵,衔起来香甜地吃着。
这架势,自然惹恼了马倌,只见他嘿了一声,腾腾走向晴秋,一时间酒臭气扑面而来。晴秋心里作呕,却梗着脖子没有退一步,只拿眼睛瞪视着他,她不信光天化日的他敢放肆。
那马倌四下里环顾,这里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眼前这几口畜生,连个人毛都不见,心里邪念顿生,呵呵笑了两声,起腻笑道:“瞧姑娘,怎么听不懂人说话呢还是专门跟小人生气几捆草罢了,姑娘要喂多少都是有的,只是咱们先好一好。”
他越走越近,晴秋心里吃了一惊,叱道:“你吃酒吃糊涂了!走开!”
马倌笑道:“姑娘如何骂我,我都应了,等会子想必姑娘也知道我的好处,实话说,你们年轻妮儿,却是不懂哩,说不得还要求我……”
这些污糟话,晴秋听都听不明白,也不理会,只埋头就要离去。
这也正遂了马倌的意图,伸开双臂拦腰就要抱将上来,却只听“咴儿咴儿”的一声马儿嘶鸣,竟是马厩里的红缨倏地前蹄腾空,扬天一声长啸!
“畜生作死!”马倌只觉扫了兴,朝地狠啐了一口,抽出腰上马鞭丢过去,直打在红缨身上。却不防叫晴秋登时觑了空,麻利地一矮身,从他腋下钻出来,径直往门口疾奔而去!
那马倌一时怀里失了人,也不在意,朝晴秋咧嘴笑了笑,晴秋几乎要吐了,心里也是一慌,狠命推门,却是怎么也推不开――这门不知怎的,竟从外头栓死了。
这可是真真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难道今天真的要折在这里
晴秋脑袋里先是嗡了一声,后暗暗喘了两口气,强自按捺下来。
那马倌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怎样,这会子倒慢条斯理起来,晴秋却不敢掉以轻心,连忙跑着要躲――这里地方不大,最叫她心安的竟是红缨的旁边。
马厩房舍是有一根木头拦起来的,晴秋一弯腰便滚钻进去,直躲在红缨屁股后头不露面。
那马倌见状,痴痴笑道:“姑娘,您可真的是,它是个畜生,你能指望它什么呢难道您想在粪堆里成事⌒∪说故遣辉谝猓
晴秋镇静不语,红缨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四蹄不断踏地,前胸骨不断地撞击着围栏,它一直嘶嘶鸣叫着,也引得旁边两匹原本正睡觉的马儿烦躁的咴叫。
这家里的马厩原本关着的就是穆家的马,它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一根木头就能拦住,可是红缨是鸿哥儿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马,性子原本就烈――晴秋眼尖,倏地瞧见那木头上此刻已经叫红缨撞出一道裂缝,忙不迭爬起来,窜到围栏跟前,挡住了那道缝隙,也因此站在马倌面前。
她已经不慌了,那马倌却犹不知大难临头,见晴秋出来,就要叉手解裤子,脸上兀自挂着油腻的笑,“姑娘何必性急,我来时将门锁了,从后窗翻进来的,这会子不晌不晚,是不会有人打搅我们的――啊!!”
“嘭!”
却是红缨在几番猛烈撞击后,终将栏杆撞得四分五裂,原本生长于草原上的枣红色骏马猛地窜出来,身材颀长伸展,落地后前蹄正好蹶在马倌两肋上,疼得他话都说不出一句歪倒在地!
晴秋瞪大了眼睛,虽然有料到,但眼前情形还是骇得她说不出话来,慌了片刻,忙飞快从那马倌身边跑出丈远。
却说那厢红缨撞碎围栏出来后仍然势头不减,绕着马厩空地疾驰了整整两圈,一双深邃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地上的马倌。
晴秋同样也盯着马倌,见他似乎缓过来,竟弹起上半身,骇得慌忙一伸手,叫道:“红缨!”
红缨打了个响鸣,向她而来!
晴秋高高伸出手,红缨放缓了速度,也放低了脖子,恰此时那马倌也正直挺挺站起来,正待喊人,却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身娇体弱的大丫鬟一抬手,揪着马鬃一翻身,竟直接跃上马背――
“唔!”马倌不由得捂着受伤的肋叉骨,伏地一呕,吐出一滩血沫儿来。
……
趴坐在红缨背上的晴秋这才回过神,先刚她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会子是手也哆嗦腰也软,只好伏在红缨背上,摸了摸它的脖子,不住念道:“红缨,红缨,亏着你救了我!”
红缨昂首嘶鸣,迈开四蹄绕着马倌转圈,驮着晴秋就像驮着一个得胜的将军。
晴秋却并不敢多在此地徘徊,况且她这会子连多看这马倌一眼都不愿意,两只脚轻轻打着红缨腹部,那是对马儿说向前走的话,只可惜她不是红缨的主人,红缨不听。
*
红缨仍是不放过马倌,绕在他身边,四蹄不断踏地,两只耳朵急速动着。
“不――不!”
马倌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口里道:“红缨大爷,不,红缨大娘,红缨主子,不――啊!”
红缨一个前冲,突然抬起前蹄,猛地踩下去,整匹马仿佛一张竖着拉满的弓,那高高昂起的马蹄就像是弦上的箭,须臾就要射出去,只可怜马背上的晴秋,因为没有缰绳,只能牢牢搂紧马脖子,才不至于掉下去。
也是这一搂,她才摸到红缨胸前一片滑腻,晃神半晌,才悟到那是血。
受伤的马倌再如何爬蹭,也跑不出一匹马的势力范围,很快下半截也吃了一脚,当即并腿躬身,疼得天灵盖都快掀开,嚷天呼地地骂着,公主娘娘地求饶,偏那上方的一人一马,都是漠然着脸,置若罔闻。
……
马厩里的喧闹,到底引起这一片管事的注意,很快有人打开了外头拴着的锁头,见屋里一片狼藉,马倌瘫倒在地,身上两滩血迹;马厩最里间的围栏被撞得稀碎,独鸿哥儿的爱马红缨在外头,不由道:“这马发疯了,晴秋姑娘,你可有受伤”
晴秋来马厩喂马是三房绰楔门上过了明路的,这帮管事的口耳相闻,自然知道。
“我没有大碍。”晴秋说道。
这会子她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指了指那马倌,道:“把他绑了,他作死,事后怎么着,等我回了我们姨奶奶再发落。”
此刻晴秋心里想着,就是姨奶奶这回不帮她做主,她自己也是绝不会放过这个马倌的,不论用任何方法,哪怕是自己赌上一死。
晴秋的话模棱两可,可那管事的却也是人精一个,知道这马倌平日里就有些痴肥心思,今日又喝了黄汤,难免作下事,当下便存起看戏的心思,满口应着晴秋,又往她身上瞄了两眼。
晴秋炸了毛的猫一般,后退一步,瞪着他。
管事的拱起手,慢悠悠道:“晴姑娘慢走。”
晴秋这才走了,临了看了看红缨,未免他们难为它,便把它也带走――红缨极通人性,只需说一声就跟着她往外走。
那管事的原先不让,只说没有让马进二门的,有失体统,晴秋却道:“这是我们鸿哥儿的马,你们没照顾好也就罢了,如今还拦着不放,谁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留些体面罢!”
别的都还好,唯有最后最后一句话倒戳到管事的心上,未免横生枝节,送神似的把她们一人一马送走。
……
却说晴秋带着红缨回到燕双飞后院,红缨一进门便嘶鸣两声,晴秋刚想出声制止,却见鸿哥儿从正堂里走了出来,见了她们,不由道:“嚯,这是怎么了吃了胜仗了”
红缨邀功似的仰天长啸!
穆敏鸿笑了一声,大踏步拾级而下,直奔这边而来。
晴秋见状,浑身寒毛乍起,兀地一躲――躲过了才觉得自己唐突,忙不迭躬下身去。
鸿哥儿却压根没看她,一心都挂在红缨身上,他也很快发现了红缨胸前的伤,这才看了一眼晴秋,见她也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才问道:“你怎么了”
晴秋摇了摇头,只道:“他们不好好喂红缨,若哥儿体贴它,往后别把它往马厩放了。”
鸿哥儿听出来晴秋藏着话,只可惜这是他姨娘的丫鬟,况且也未深想,只是对红缨道:“这家里,真的是没个法度了,他们饿你肚子啦”
红缨咴儿咴儿地又叫了一声,仿佛在说:可不是怎的
一人一马鸡同鸭讲半天,晴秋伫立在旁看着,忽儿心上一宽,浑身的战栗和后怕才散去,定了定神,便往东厢走去。
……
张姨娘打发走外客,听见外头一阵喧哗,还有马的嘶鸣,不由一问,红昭便回道,是晴秋将红缨牵了进来。
这丫头一向稳妥,怎么这般鲁莽行事张姨娘心里纳罕,便叫晴秋进来。
这一见,才察觉出不妥来,忙道:“怎么回事摔倒了还是叫人打了”她看着晴秋身上星星点点的泥巴印子,还有脸上未褪去的惊慌失措,不禁问道。
晴秋听见问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感受,原来先刚红缨也是这般心情,被人发现受伤了,狼狈了,竟是这样的……
她噗通一声跪下去,伏在地上不起身。
这情形,显然是遇到事了,张姨娘忙挥手叫其余下人散去,叫起晴秋:“起来说话,怎么了”
“姨奶奶……”
第47章 青鹅梨
晴秋将马厩中诸事一五一十告知张姨娘, 张姨娘原本和缓的脸色变得凝重,后又听闻马倌纠缠她的事,忙拉着晴秋上下检视一番,见并无外伤, 才放下心来。
“姨奶奶, 我走的时候见他还伤倒在地上, 可怎么办”晴秋无不担心那马倌反咬一口, 红缨又不会说话, 反使自己落得个致人重伤的罪过。
张姨娘拉着晴秋的手, 安抚道:“你不用怕,不说他们找不着你, 就是找着你, 我也要为你做主,不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