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的品格——裴千羽
时间:2023-12-04 14:31:33

  冯妈紫燕下炕,都送她出门。一行人踅过来到打谷场,见这里卸车的,打谷的,称米的,人喊马嘶,天擦黑也仍旧忙碌着。
  二太太也在,正在不远处和李氏这掐一把谷子,那舀一捧黍子,闲闲地说着话。
  “二太太头上的金簪又多了,比这麦穗如何”紫燕指着地上金灿灿的一堆麦子,悄悄笑道。
  “促狭鬼。”晴秋瞪了一眼紫燕,却也往二太太那边望过去,一阵冷风袭来,也送来她们断断续续的谈话:“……还是早日分的好……那片地也宽阔……难不成也挤在家里……是啊,就这……”
  紫燕也支棱着耳朵,拐了晴秋一下,道:“是说分家呢,又撺掇来了。”
  晴秋便拉着紫燕往远处走些,轻声道:“分家”
  “可不是,这阵子二太太常来说这个话,”紫燕睇了一眼晴秋,笑道:“其实分家也是人之常情。儿孙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一家子住着,多不方便况且过两年鸿哥儿澍哥儿都得娶亲罢,再养两房姬妾,生一窝大胖小子,这家里怎么住得下难道都和我们春醒画堂似的,只在夹缝中划出一片巴掌大的地儿,没个转圜才好”
  晴秋道:“这……我也难下判断,如今我们三房是不管事啦,一应都尊听上头的,就是老爷太太,也是听老太太的 !
  听她把这种官话搬出来,紫燕只觉得好没意思,遂闭口不言。
  晴秋看着天色,忽然道:“紫燕,你叫人准备一些油布草垫子,把外头的粮食遮一遮,看着明日像要下雪的样子。”
  紫燕也觉得先刚这股风煞冷得很,搓了搓手臂,道:“亏你提醒,我叫人去拿,先防备着。”
  “不齐全的话,往刘嬷嬷那里去借,下人房的库房里我记得有很多草垫子。”
  “你呀,这个脑袋我真想借来使使!”紫燕笑道。
  晴秋也笑了笑,她们这才两下里分别。
  ……
  *
  晴秋回去自是一五一十将今日在李氏这里所做所闻都说了,也将风闻来的二太太有意分家一事如实奉告。
  张姨娘闻言笑道:“这家里果然都是一样心肠,也罢了,最远是年下,就有好戏看了。”
  晴秋眨眨眼,有些参不透这个机锋,不过这家里的事,张姨娘一向都是料事如神的,她也只是跟着失笑一番罢了。
  等她退走,张姨娘又叫来红昭,让她去二门上打发人问问鸿哥儿回来了没
  *
  却说穆敏鸿一大早就出了门,径直来到瑞昌大街上。这条街有一小半的商户都是他们家的,商行、布行、饭庄、杂货铺子,医馆等等,他每每过来这里,吃喝拉撒都有托付的了。
  今日也是照旧到各处柜上看了看,他是能决事的少东家,烦他的人便源源不绝,直到晌午时分才挣脱出来。
  正好肚子饿了,闻着余庆商行门前摆摊卖羊肉锅子的香味更是走不动道,只可惜出门前忘带荷包,如今袋里空空。
  商行掌柜看在眼里,便从抽匣里抓出一把大钱来,笑道:“哥儿去吃罢,他家的茴香羊肉好吃的嘞!”
  鸿哥儿接过钱,心里忽儿的打了个突,也没理会,笑道:“明儿我把钱送来,给你平账。”
  说罢,径直走到摊子前,笑道:“孟伯,来锅羊肉,要现热的。”
  “也给我来一锅子!”横空而来的声音跟着道。
  鸿哥儿挑眉:“赵子琪你怎么还敢来”
  “没大没小,你应该叫我叔公!”赵子琪一壁笑道,一壁往他对首坐了。
  恰逢摊主送上来一锅茴香羊肉,他便拿起筷子挟起一大块送入口中,烫得龇牙咧嘴仍是不松口。
  鸿哥儿见状,心里腻歪的不行,抬了抬手,孟伯立刻又端来一锅新的羊肉,笑道:“鸿少爷慢吃。”
  鸿哥儿挑了一筷子羊肉吹了吹,才慢吞吞闲话道:“这是从哪辈论起”
  那厢赵子琪已经唏哩呼噜快将一锅肉吃干净了,筷子就要伸到鸿哥儿这边来,被瞪了一眼,停住不动,嬉笑道:“从你太爷爷那辈论起啊,其实当初是我爹他们俩论把兄弟,难道你还不该叫我一声‘叔公’”
  鸿哥儿嗤笑一声,哪里肯信他的鬼话,一边吃肉一边道:“那你倒是萝匐不大,长辈儿上了。”
  “甭跟我提萝匐,”赵子琪唉声叹气:“我今年也种了不少,都他娘的赔了。”
  “你那是赔不是赌输了。 甭连州城的人都知道赵子琪是什么德行,穆敏鸿笑了笑。
  赵子琪忙接茬道:“贤侄你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叔公我虽然输了钱,可他们也蚀了本,青州一千亩水浇地地契在我这儿呢,怎么样,二百贯钱你拿走!”
  鸿哥儿头都没抬,却道:“什么怎样,青州那地界儿三年一旱五年一涝,不旱不涝的时候地龙老爷还要抖三抖,凭他是什么水浇地还是望天田,有差 
  “悖瞧你这孩子说的,再怎么不济那也是土地,况且也就才二百贯,你松松手――”
  鸿哥儿这会子吃好了,取下腰间(fēn shuì,擦汗拭物用的佩巾)擦了擦嘴,又从衣大襟里掏出一把钱来,笑道:“甭说,我也没钱,这不。出来吃饭还是从柜上拿的现钱――孟伯,收钱!”
  话落,手一松,钱就要丢到桌上。不料却被眼疾手快的赵子琪捧着手接住,苍蝇腿也是肉,就要往自己怀里搁。
  “啧,赵子琪!”鸿哥儿蹙眉,真是见过无赖,没见过这种十分不要脸的无赖,叱道:“快把钱还给老人家。”
  “不碍的,鸿少爷没钱也尽可来吃。”孟伯从旁笑道。
  “那我呢,老孟”赵子琪搓着手里的钱,插嘴问道。
  孟伯笑笑,只当眼前没有这个人。
  穆敏鸿瞪了赵子琪两眼,只拿他这个二皮脸亲戚没办法,索性要回商行再拿点钱来。
  赵子琪以为他要跑了,忙拽了他一把,道:“鸿哥儿,等等,别急。我同你说――你今儿还得谢谢我呢,不仅要谢我,还得拱手把钱送给我!”
  “赵子琪,你别发梦话了,我念着我大伯的情分才不跟你红脸,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处事你打听打听。”
  “我不用打听,您在松塔河那都是出了名的……出了名的慈心,呵呵。”赵子琪拉扯着鸿哥儿,赔笑道:“这回您真要谢我的――”
  他掂了掂手里的一把大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鸿哥儿狐疑地看了看他,接过他手里的大钱,拿在老爷儿底下仔细看……
第49章 私铸币(二)
  且说穆敏鸿从赵子琪手里接过一枚大钱, 拿在老爷儿底下细看,青灰色的大钱上附着一层薄薄铜锈,呈蓝绿相间之色。
  穆敏鸿长眉微蹙,已经意识到什么。
  赵子琪掂着手里剩余的铜钱, 笑道:“这当十铜钱是崇元十八年造, 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两年, 就锈成这样, 咱们戍北天干物燥, 一条野狗死在路上都恨不得脱水成肉干, 这钱倒好,难不成一直在水里沤着”
  这话说的不错, 新制铜钱在市肆中流通, 一天不知要经多少道手,早被盘摸的光亮油润, 想长出这样的铜锈不知道要多少年,况且戍北原物候干燥, 就是贮存失当,也不能短短时间形成这样的锈斑――鸿哥儿眸光深了深,怪道先刚接到这把钱时他心里就打了个突。
  他掏出腰间匕首, 就要往铜钱上刮去, 却被赵子琪当下捉住手,道:“倒也不必用刮的, 刮花了届时怎么看这钱的来路呢”
  他擎着鸿哥儿小臂,朝那买羊肉锅子的孟伯招手道:“老孟, 把这锅肉汤撤了, 换锅清水来,再拿点你刷锅的石碱来!”
  孟伯虽不知这姓赵的要闹什么妖, 却见鸿哥儿不出言反对,便麻利换了水来,又拿来一块石碱。
  水架在炉子上,很快咕嘟咕嘟,赵子琪拿碗底锤碎石碱,取骰子那么大的一粒,放入水中,很快石碱化开,一股辛咸之味散开。
  “老孟,你有通宝钱没再拿两枚来!”赵子琪捂着鼻子叫道。
  孟伯看了看鸿哥儿,见鸿哥儿点了点头,他便往钱篓子里扒拉一番,找出几枚锈迹斑斑油渍麻花的铜钱来――这是旧的崇元通宝,也就是一文钱,如今为和大钱区分开,都称它为“小钱”,看钱铭,还是先帝爷晟德皇帝颁铸的。
  鸿哥儿将一把一文小钱扔进热水里,赵子琪也将当十大钱同样扔进去。
  大小铜钱入了水很快沉底,不拘大小,钱身上都泛起细密的气泡。两个人都没说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咕嘟咕嘟的锅子,连孟伯也不时往这里探头望一眼,猜测道:“鸿少爷您这是收到恶钱了”[注①]
  鸿哥儿没言声,赵子琪却突兀地笑了一下,道:“可不是怎的,你们鸿少爷钱堆里打滚的,如今也是瞧走了眼啦!”
  孟伯围裙擦着手道:“鸿少爷年轻,哪里比得过赵小爷您呢。”赌场上散尽家财,多少恶钱都摸过的――不过后半句孟伯没说,赵子琪也浑不在意一介小贩的揶揄,只盯着锅子。
  而热锅里的情形也着实叫人大吃一惊,只见不许片刻功夫,大钱身上的铜锈便已经剥落消散,而反观小钱,那铜锈仿佛长进钱里一般,只有星星点点剥落下来。[注②]
  “成了!”赵子琪话落,便擎筷子挟起锅内铜钱,都放到碗里,推给鸿哥儿。
  鸿哥儿掏出,直接拿起一枚滚烫的大钱,托在上擦拭着。这一煮一擦,才露出这枚“铜钱”真实的样貌来――不需怎样验证,作为天天和钱打交道的鸿哥儿来说,只需上手一掂量,便可知真伪了。
  只是他心里还想到了什么,不想让赵子琪发觉,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因此将桌上所有大钱都收走,同孟伯说道:“今儿这顿饭钱我明日打发小厮送来。”
  孟伯自然没话说,赵子琪见他要走,忙起身攀着他臂膀道:“悖怎么就要走呢鸿哥儿,这就是你不仗义了罢,今天要不是有我,你能发现上了这个当∏也凰蹈迷趺葱恍晃夷兀 
  穆敏鸿笑道:“叔公眼下要是没钱吃饭,你就在孟伯这里吃,我给您老报账就是了。”
  “嘿,贤弟说这个话,也忒瞧不起愚兄我了!”赵子琪拦着他道:“你别哄我,这假大钱是不是你们柜上收的堂堂余庆商行的掌柜得了青风内障了竟连恶钱都认不出来,还是说――另有隐情”
  赵子琪笑嘻嘻地看着鸿哥儿。
  这等无赖,穆敏鸿不欲与他纠缠,只提步就走,赵子琪也不想闹得很僵,毕竟这是财神爷来的,便驻足高声道:“你会来求我的,贤弟,我等着!”
  ……
  却说鸿哥儿一径回到柜上,叫来掌柜,问他这些泛绿大钱是怎么来的,又还剩多少。
  掌柜的忙道:“这是前日霓裳布行的魏老板从咱们这里买走一件羊脂玉花樽的那十贯钱。原我不想收他那箱子钱的,我还说老魏,这新钱怎么老成这样,别是作伪的!谁知他当场抓起一枚擦干净,又是真的,还说是他家里钱窖夏天时塌了,让一场雨沤了半宿,家下人便忘了这回事,他也是这会子才发现,把钱挖出来的。我自己也是擦了两枚,都是真的――怎么了鸿哥儿,难道这是恶钱 
  鸿哥儿将先刚从碱水里捞出来的钱拿给掌柜的看,掌柜的看了便脸色一变,不敢相信道:“这――这……”
  鸿哥儿以眼神示意他噤声,环顾四周,店里人多眼杂,小声道:“这事我总觉得不简单,你先别声张,等我探查清楚,看是人家做局坑你,还是另有隐情。”
  “G!”掌柜脸上出了一层的汗,忙忙地应道。
  鸿哥儿脸上也不好看,他划拉着这一箱子大钱,多是锈迹斑斑,除此之外,钱身和连州钱监里铸出来的当十大钱一样,都呈青灰色,叫人一眼难辨真伪。
  扬手叫来两个小厮,吩咐他们提着这钱和他一块回府,他知道要找谁。
  ……
  *
  燕双飞。
  容姐儿下了学,来到姨娘处说话,恰逢冬青过来道:“太太请姨娘和姐儿过去赏绣画。”二人便换了衣裳,忙忙地过去。
  那绣画有三尺见方,裱在一幅织锦缎图轴上,绣的是夏日里燕双飞花园一角,暖风依依,吹落阶下乱红无数。旁边还提着两行小字,一行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一行是“崇元十九年仲秋连州崔氏谨绣”。[注③]
  众人携手进来,张姨娘瞧着这幅画便笑道:“太太绣功越发进益了,好一个斜红叠翠,正不知是何许花神来献瑞!”[注④]
  崔氏笑道:“白打发时间罢了,为绣这阿物儿,从夏天一直窝到秋天,竟没出几回门。”
  “太太这画是传世的,就是不为传世,也是正经绣作。”张姨娘笑道:“不像我,每天瞧着是忙呢,可也没留下一针半线,一字一贴,这才叫真真儿错付光阴。”
  她自嘲一回,又向崔氏问道:“这一幅也留在家里挂着∏笆惫裆嫌形磺┡写笕丝粗辛四当初绣的那幅‘颓山枯木图’,想出价八百贯买回去装点书房,不知您意下如何不如就卖了罢,累一累手就有千八百贯钱入袋,果然应了我当初那话不是”
  当初还是张姨娘开解崔氏,可以寄情与针线,还可以卖钱,就和男人寄情山水诗画一样。
  崔氏笑道:“你的话是不假,可我细想想,还是作罢。早前卖过两幅,已经叫我担惊受怕的了,原本就是闺房戏作,连挂出去叫世人品鉴都失了体统,更遑论与人财帛交易。”
  张姨娘道:“太太心里若是这样想,那我就不多说了。”
  她们闲说话,容姐儿和丫头们也凑上前去赏绣画。
  只见乱红深处,绣着两抹深红浅绿的倩影,一个执扇嗅花,一个提篮侍奉。容姐儿便指着前头那个穿着银红轻罗衫子的女童笑道:“太太,这是我!”
  崔氏含笑道:“对,是我们姐儿,学那蜜蜂蝴蝶吃花蜜呢!”
  众人闻言都笑了,容姐儿跺了跺脚,忙道:“还不都是晴秋姐姐闹得,非说朱槿花蜜甜如饴。”
  “那究竟怎样呢”崔氏问。
  “的确好吃。”容姐儿憨憨地道。
  “哈哈哈!”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
  ……
  晴秋也忙向绣画仔细看去,崔氏因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针线功夫上,所以她的绣功早已不是一般妇女针黹缝纫能比得了的,那厢冬青红昭绿袖等几个丫鬟已经在数这画上用了多少种针法,认出来的有齐、抢、套、施等针法,还有用“打籽”的技法绣花蕊等。
  而晴秋则目光落在红衣女童身后,那个围着水绿色腹围的侍女身上,呼吸也停住了。
  她不敢说这是她自己,可那那身衣裳,那个篮子……
  红昭自然瞧见了,搡了她一把:“这丫头,呆住了!怎么,看着自己入了画,着迷了”
  晴秋脸上一红,羞赧道:“姐姐别臊白我了,太太千金万金的功夫,如何说绣的就是我我可不敢认。”
  那厢崔氏正说花草山水好绣,唯有女子头上宝石簪环难绣,张姨娘便道御中有一种密不外传的刺绣针法,乃是以细铜丝或者马鬃做丝线,外或缠彩色绒丝或串珠,绣线铺满后再以同色线钉固云云。[注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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