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频频颔首:“果然你是见过好东西的,请教你算是找对了师傅。”
“我并不敢,我只是见过,真叫我上手,我也弄得不像样。”张姨娘笑道。
正说话着,她二人听闻小丫头们笑闹起来,原是争执起画上的侍女是谁,崔氏便道:“这还用争竞这就是晴秋。”
晴秋忙道:“真的是我我如何有大福,竟还叫太太绣到画上了!”
张姨娘指着容姐儿对晴秋笑道:“如何没有她是小姐,就得有你这个丫鬟来配,不然画上只有她,人家还以为那是花蛾子成精了!”
众人都抿唇轻笑,唯有容姐儿撒娇嚷道:“姨娘!”
正笑闹着,外头丫鬟进来禀告鸿哥儿在外头求见。
崔氏疑道:“怎么忽巴拉找我兴许是找他姨娘的,只叫他进来便是。”
展眼鸿哥儿已经迈进来,笑道:“正是找太太的!”说完,他向崔氏和张姨娘都揖了礼,容姐儿也站起来向哥哥道福。
一番厮见过后,鸿哥儿从衣襟里掏出一包钱来,递与崔氏道:“太太,劳您过目瞧瞧,这钱究竟怎样”
第50章 私铸币(三)
且说鸿哥儿说完请太太过目的话, 便将一包钱递呈给冬青,冬青转呈给崔氏。
只见崔氏拿了一枚放在手上搓了搓,掂了掂,又反复拿取几枚, 思忖半晌才道:“这是一包有真有假的钱。”
众人都吃了一惊, 不知鸿哥儿拿着一包掺假的钱来是做什么。
鸿哥儿却道:“果然来找太太, 是找对了人。”
崔氏忙笑道:“只因从前家里父兄是在钱监供职的, 我跟着他们见过太多恶币罢了, 若你果真叫我说出凭证, 我也说不出来,只能说是约莫觉着。”
“却也是这个道理。”鸿哥儿说着, 又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钱来――这是先刚赵子琪他俩用碱水煮过的, 光新铮亮,一齐儿递给冬青。
冬青又将它们转呈给崔氏, 崔氏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道:“这几枚全都是恶币。”又吩咐冬青道:“去,从咱们钱箱子里拿出些真的当十钱来。”
一时冬青拿了来,崔氏叫分与众人。众人将真币恶币摊在两手上比对着, 这样一来, 都看出些许破绽,纷纷道:
“假的薄厚不匀。”
“还不圆!”
“假的钱铭也不清楚!”
“有锉的痕迹, 真钱就没有!”
“真钱也有,那是摸来摸去都给磨没了……”
众说纷纭, 崔氏与张姨娘耳语两句, 开口道:“都是一样青灰色,看来用的铜也是咱们连州本地的矿藏。”
张姨娘也道:“是, 他州有用吉金铜铸钱的,钱上泛着隐隐的红色。”
一样的铜矿,他们家在松塔河正有一座铜矿,就是专为连州钱监铸币的。她看了鸿哥儿一眼,鸿哥儿亦沉着脸点了点头。
崔氏不知他们母子打什么哑谜,把钱都还给鸿哥儿,道:“终究这恶币形状不规整,工艺也粗糙,想来是铸币时短少‘母钱’的缘故。若铸币中少这了母钱,那翻出来的钱就和没有花样子的刺绣一样,必然歪斜不堪――这就是马脚,想来这钱上的伪锈也是为遮盖它的。”
众人都像听书似的听入了迷,容姐儿忙开口问道:“什么是母钱是钱的娘亲
崔氏笑了笑,点头道:“也可以这样说。这钱和人一样,不光有娘亲,还有姥姥、祖姥姥。”
这下不仅是容姐儿,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冬青都不觉纳罕道:“钱还有姥姥真是闻所未闻,可叹我们只知花钱,竟没这个见识!”
崔氏笑道:“你们才多大,又出过几回门,哪里见识过这个,不妨请教请教你们姨奶奶。”
张姨娘忙道:“我记不大清了,还请太太赐教。”
崔氏便道:“你们可知一枚铜钱是怎么来的须得有这几样东西:打头便是‘钱样’,也就是所谓的祖姥姥,是朝廷宰相命文思院打造的,一般是由木头、象牙,或者蜡做的,算是一个钱样子,进呈给皇帝看;若皇帝觉得不错呢,匠人们便会照着钱样再打出颁铸钱,这回是铜做的,算是钱的姥姥,不过这两样‘钱’都仅在朝中流传存档,只有依照颁铸钱打的锡母钱,才会派发到各州钱监,供铸币使用。”[注①]
“喔,原来一枚铜钱也有这样大的来头!”容姐儿听了频频颔首,又问崔氏:“太太,那你都见过吗”
崔氏摇了摇头,容姐儿努了努嘴,扭身问张姨娘:“那姨娘自然也没见过了”
张姨娘眸光一深,却是没答言,反倒是对鸿哥儿道:“你既然知道了这恶币的破绽,就去好好探查,若是咱们家收的还好,不过就是报官;若是贼出在家里,你须得审慎仔细,能一招制敌最好,若不能,只等你爹回来,免得打草惊蛇,走了贼――这终究是能让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鸿哥儿忙道:“姨娘不过是白嘱咐,我都省得。”
……
穆敏鸿来去如风,撂下一句话便走了,留下一屋子女眷多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崔氏见张姨娘面色倦怠,天又黑了,说了两句话便叫散。
张姨娘容姐儿等便各自回房歇息,一夜无话,且说翌日清晨,晴秋被一阵沙沙声惊醒。
近日她总是睡得浅,径直坐起,掀开窗帘,支开一隙窗屉,原来是外头下了雪,簌簌地打在窗棂上。
她这厢有动静,银蟾揉着眼睛也坐起,见外头天光大亮,以为误了时辰,忙点了蜡烛,一看香漏,才五更天,只因外头茫茫的大雪一片白,月下显得亮堂罢了。
“果真下了雪,还是姐姐料事如神,昨夜里就叫我把姐儿的雪帽风笠,兜罗袜子找出来,今天正好不用手忙脚乱。”银蟾轻声笑道。
晴秋笑笑,披衣下了炕,拿起炕沿一把扫帚,对银蟾道:“你再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红缨。”
她惦记那条轻飘飘的湘妃簟能否禁得住大雪,索性出门一看。
……
系上风笠,晴秋裹上夹袄出得门来,这雪又轻又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如今已经没过脚脖子,她深一脚浅一脚走来,满园寂静,地上大雪无痕,连鸟雀看来也是未曾出门。
天冷了,手上麻麻热热的,是旧年冻疮药复发的征兆,晴秋呵了呵手,拐过月亮门,却见几串纷杂脚步痕迹。她一抬头,花园一角湘妃簟下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红缨的影子
忙不迭走到二门上,敲了敲窗户,向守夜的婆子问明情况。
那婆子见是她,忙道是鸿哥儿一大早请把红缨牵走出门了,究竟不知,又道:“大雪天的,晴姑娘进屋暖暖”
晴秋摇头道:“不用,我已经醒了,索性回去把炕热热,你们在屋里躲会儿雪罢。”
婆子也笑道:“我们也捞不着闲,等会子上头就要叫水,得先扫出一条道来,免得跌跤。”
“只扫到廊下罢,别的地方先不要动,还不知道姨奶奶要不要赏雪。”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鸿哥儿一大早便牵着红缨出府,出门后翻身上马,出了巷口,一个雪人猛地窜出来,鸿哥儿一扯缰绳,红缨前蹄抬起,悠长一声嘶鸣!
“什么人”
那雪人抹了两把脸,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腆着笑道:“给哥儿道早,可算把您等着了!”
“赵子琪你怎么在这儿”
“我这不是想帮你。昨儿夜里想必你已经去了首饰行,把那恶币都熔了罢瞧出门道没有”
这话不假,昨天穆敏鸿一从燕双飞里出来,就去了自家吉珍珠宝行,叫伙计开熔炼炉子,将一并真假|币都悄悄熔了,以辩分明。
鸿哥儿左右瞧瞧,四下里无人,本不欲与他多言,只道:“你倒是盯得紧,多早晚等在我们府前的”
“三更时我就来了,申时起下了雪,你瞧我这一身!”赵子琪比划着。
他连斗篷也没穿戴,一身单褂子上覆着一层雪,鸿哥儿心里多了几分动容,问他:“赵子琪,你几番纠缠惦记此事,说实话,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瞧哥儿你说的,我又不傻,若和我有关,我不早跑了,还能凑上前来!但我也有一句实话,说给哥儿听:论起经营买卖,我不及你和你老子,但我赵子琪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论起偏门阴暗之道,我比你们多清楚呢!何不叫我帮你我这人不图别的,就图一点钱,哥儿你松松指头缝,漏下来的就够我吃喝嚼用的了!”
这话着实不假,赵子琪的行径传遍连州,听说他在南边剪径拜码头,什么都干过,也就是好赌,不然早成势了。鸿哥儿因笑道:“也罢,算你心诚,跟上罢!”[注②]
……
他们出了巷子,穿过瑞昌大街,径直来到城西一处早市。
这里同穆府边上的茶马集市不同,不卖那些大宗商货,只卖些百姓日用杂货,多是廉价粗鄙之物,比如炕席箩筐,犁耙镰刀,柴薪木炭等,边上还有一溜儿摊子,是杀活猪宰活鸡的,吱哇乱叫血气熏天。
因此穆敏鸿一进来,便惹得周遭老妪老翁频频侧目,忖度着这个衣裳光鲜的俊逸少年是不是走错了。
穆敏鸿却不管这些,只管牵着马一道走,一道看,然后在一个卖本地萝匐的摊位前住了脚。
卖萝匐的老妪殷切道:“从地里刚下来的萝匐嘞,小哥儿您瞧瞧,脆嫩得很!”
鸿哥儿蹲下来,拿手在萝匐上掐了个指印,的确水头很足,从荷包里摸出一枚大钱,道:“称二斤。”
赵子琪在一旁越看越懵,瞧鸿哥儿这架势是果然真在挑萝匐的,难道大早晨的出来一趟,不是为了查恶币源头,而是买早点的――还是给马买的
他亲眼看见鸿哥儿接过老妪递来的萝匐,拿擦了擦泥,随手递给他身旁那匹枣红马,等赵子琪回神,鸿哥儿已将一根萝匐递到他跟前。
赵子琪正怔楞着,他租来的那匹马已经看不下去了,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就啃起来,赵子琪“唉呀”一声,道:“哥儿,咱们出来是――”
鸿哥儿拐了拐他,轻声道:“别大惊小怪,你回头看。”
赵子琪回头,纷纷嚷嚷的,他不知要看什么。
鸿哥儿:“萝匐摊后面第三个摊位,卖木炭灰的,有一个人买走了两石木炭灰,老板还说是今儿特地留给他的,你跟上他,去看看他买这灰是做什么使”
赵子琪恍然大悟,拍了下膝盖,小声道:“晓得了,您瞧好罢!”
鸿哥儿叮嘱道:“你既然说你偏门阴暗的都熟,回来时在帮我探探霓裳布行的魏老板,看看他近来是不是买了新宅或者娶了小妾总之发了横财没。”
“晓得晓得,对了鸿哥儿,你要是查木炭灰,别忘了也留神松香清油这两样东西有没有人大批买走,这也是翻砂铸币的诀窍!”
穆敏鸿却是挑眉看了一眼赵子琪,心道果然是老江湖,叫他一眼识出自己的手段,拍了拍他肩膀道:“省得,你去罢,躲着点人。”
“放心,躲人是我的看家本事!”
……
第51章 私铸币(四)
一场雪后, 天气陡然冷了下来,好在穆三爷二爷的车队拉着比往年都多的货物,终于赶在八月节前到了家,着实让阖府上下都宽心热闹了一番。
戍北原的秋天和春天一样短暂, 庭前葳蕤树叶好像昨儿才仓促染黄, 几场雪后便刷剌剌掉光, 好没意趣。
然而崇元十九年的秋天, 对晴秋来说却足够斟酌品味。这是她来燕双飞后遇到的头一个不忙的秋天, 姨奶奶卸任管家后, 哪怕是厘清大货这等要事也不会有人烦她一二,跟着的丫鬟们自然也落得清闲。
风吹落一地金黄, 珍贵的午后暖阳斜斜映进来, 大小丫鬟们坐在围廊边上,一边闲话一边针黹;张姨娘还曾打发小厮往商行里拿回一些南边的干桂花, 教她们蒸桂花糕,酿桂花酒。
……
本以为这一年很快就会这般风恬浪静的过去, 谁知一进九月,终究还是发生了件足以让燕双飞,甚至整个穆府都惊骇得天旋地转的大事――
这事还要往鸿哥儿身上说起。
他自上回要查恶币源头之事, 一连数日守着连州西市, 几番跟踪探查,还真叫他摸着了疑似铸恶币的老巢――城外七八里地荒山脚下有一处旧窑场, 那窑场已经破败多年,今夏时忽巴拉来了两个外地商人, 竟又使它死灰复燃, 重新烧起了窑炉来。
且据赵子琪探查,那窑场每日来往人力脚夫不下百人, 每日出砖只有两小平车,怎么瞧,怎么有猫腻,只可恨那窑场养了十来条大狗,又有几个魁梧汉子前后巡逻,才没叫赵子琪找到实证。
“这村上有一户人家,家里老汉和儿子都放羊,今儿我给了他们一吊钱,叫他们到外头吃酒,咱们扮作他俩,去探探那砖窑虚实。”赵子琪拿来两套破烂衣衫,一套自己穿了,一套递给鸿哥儿并说道。
鸿哥儿年轻人心性,自是最爱行单刀赴会虎口拔牙这等险中求胜之事,哪有不应,听见赵子琪叙述窑场里头防备稽查森严,便向医馆荀老借了点东西,又往州府衙门走了一趟,才作定主意。
*
是日,两人化作老少羊倌打扮,假借寻找走失的羊羔之由,走到那窑场一箭地外,朝里张望。
只见那窑场有十来座窑坑,各个冒烟咕咚,往来人力脚夫络绎不绝;外头木架上晾着几溜儿砖坯,旁边地上堆着高高的沙土,他们站着张望这一会儿的功夫,见了十来个人推着小车拉沙子,却不见一个人出来制砖胚。
赵子琪驱着羊,想在往里看一眼,却惹得门前狗儿一阵乱吠,守门的挥着手叱道:“都说了不叫你往这一片放羊,你还来,找打是不是去去去!”
赵子琪扮作那老羊倌模样,含糊了说了一句:“俺是找羊娃子哩。”便扯着“儿子”假意悻悻而去。
……
穆赵二人径直走远,见那守卫也没追出来,便将羊赶进附近一处密林里。赵子琪领着鸿哥儿穿过层层密林,这密林一边尽头是山,一边则是窑场后院。
赵子琪看看鸿哥儿,鸿哥儿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物什,朝里扔了出去。
只听几声狗叫,有人远远地看了一眼,问了一句:“甚么人”
赵子琪捡起地上石子丢去,打中一只羊的腿,羊便发出“咩”的叫声――里头人听闻,便有人传声道:“喔,是村里放羊的刘麻子,他羊崽子丢了,在找哩!”
窑场里那几人叽咕一会子,便再无动静,听声音是走远了,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连狗叫声也没了。鸿哥儿见状,一搭手,翻进墙里,赵子琪往手上唾了两口,也一翻身进了去。
这一翻入不要紧,径直踩进一堆破烂里,赵子琪低声骂咧着,鸿哥儿却是眼眸一深,扯住他仔细看――
“这是……”
鸿哥儿轻轻点了点头,低声笑道:“踩狗屎了你,这是钱箱。”
只不过是废旧糟烂的钱箱,鸿哥儿伸手拨拉拨拉,除了摸到一手碳灰,没发现一星半点铜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