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近来充斥各院的说辞,当下便又是一阵嘈嘈相议声音。
管家嬷嬷停了停才道:“这话要说通也有通之处,说不通也有不通之处――确实不该省着你们,可大灾之年,咱们再像往常一年大吃大嚼,实非积福之事。所以太太奶奶们又商议,往后饮食还是减省着,额外三天杀一只羊吃一回肉,每人每月再额外赏两斗粟米,一直赏到白灾过去,恢复旧日饮食为止。”
众人一听,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方儿,可又生出许多疑惑来,这个说我不要米,可以换成钱∧歉鏊嫡饷卓梢酝家里拿
管家嬷嬷笑道:“诸位的这些想头咱们太太奶奶都考虑到了,如今咱们在府上一应吃喝自足,保命无虞,可外头的家人还不一定吃得上饭,所以才想出这个两全的法子来。这两斗米大家尽可以托人捎带给家里,若家里远的,或有不便的,也可以兑成钱留着自用――不过兑钱,只能按旧日米价来兑,老爷拿出来的是咱们粮仓里的粮食。”
大家都笑了,果然在商言商,一点儿不错的。
不过,别的到不说,如今这世情,赏粮食倒是实在的,哪怕换成钱也心里踏实,便也没人叽咕,而那些惦记着爹娘的也无不心里宽慰,就连晴秋心下也道,得了粮食便赶紧托人送回家去。
……
如此,穆家上下腰带一勒,就挨到了冬月。大雪连天,寒冷彻骨,他们在墙里都能听见外头流民沿街乞食的声音――连州城的白灾已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可据说城门仍旧没有关,帅司霍存山虽然远赴京师,但他的部下仍旧遵从他留下的钧令,大开城门,广纳流民,腾出校场寺院道场来安置,又变着法儿催着连州富贾豪商出钱,施粥赈济。
一时穆家二爷三爷镇日忙碌在外,索性连家也不回了,穆府大门紧闭,一应外客也不见。
但挡不住下人们议论纷纷:
“我听人说,城外化人场都装不下了!一车一车往外拉,那尸体都冻得僵直!”
“这灾民乌泱泱地往城里来,到过年可怎么办为什么城门还不关”
“关城门不就是明摆着让人家死。怎么能关不得造反呐!”
“也是……可就这么着∥易蚨听大厨房上有人说,咱们墙根底下昨儿就冻死了一个老翁!”
“悖门房上没给他一口饭让他走
“给了,给他两只饼,他没吃,一直在怀里捂着,况且也跟他说了,咱们家在瑞昌大街就施粥呢,他哪儿都没去,好生奇怪。”
“你们有所不知,瑞昌大街施粥的多,没地方下脚,老人一般挤不进去,还不如去校场,我听说那里城防官们挖了沟渠埋锅造饭,专门收治年老病弱的!”
“真真的天可怜见,那老翁怕不是留着饼等人”
“天爷,快休说,我心要碎了……”
“对了,你们听说了没有”有一个老嬷嬷忽儿眉飞色舞道:“咱们二爷这段时间一直收粮食呢,收得特别多,都跑去外州收粮了!”
“收粮如今这粮价,都涨到什么地步了,他有多少钱铺排”
“什么铺排,是三老爷背后资助他,他得意得很呢!”
“可这个时候囤粮是要做什么坐地起价≌馐侨老爷能做出来的事他才不会这么拎不清呢!”
众人都不信,那老嬷嬷气急道:“我是听柜上我那儿子说的,偏你们不信,等着瞧罢!”
……
冷风裹挟着流言,无声地飘散,大家除了叽咕,就是在心里念佛,祈祷着灾年快快过去。
而关于穆府大肆囤粮的事,不禁家下人议论纷纷,就连商会里主簿们,也都揣测不停……
*
连州商会。
几个主簿并三五个大商人为炉而坐,仕女点茶,舞乐佐食,倚红偎翠,好不奢靡风流。
其中一人道:“刘掌柜,穆家的粮食今年是你收
坐在上首身着貂袄的便是城中有名的大粮商刘丰年,只见他煞有介事摇了摇头,道:“没有,自从他们家二爷从老虎滩回来后,管起种地经营的事,我就收不着他们家的粮食了,人家自己卖粮,往葵乞和喀拉尔山卖,他们家不是有这两条商路。
穆家值钱的就是这两条商路,在座众人无不心有戚戚,纷纷道是,其中又有一人道:“听说穆老二最近到处敲锣打鼓地收粮,这个当口,他收这么多粮食,是要做什么”
“多 蹦橇跽乒襦ㄒ着茶水,挑着眉笑道。
“那自然不如您的粮食多喽,如今这满城的人,有不知道帅司霍存山的,可没有不知道您这位‘粮食把头’呀!”
这话捧得那刘掌柜搂着那点茶仕女笑得胡须乱颤,半晌才道:“说起帅司,他年下能回来∷老人家要是回来,看到连州城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得调转马头,连夜又回京师”
便有一人上前道:“老刘,你发财发糊涂了,怎么连帅司的玩笑都开得”
刘掌柜嘬了一口仕女姣好粉嫩的脸蛋,一脸浑不在意地抱歉道:“唉哟,对不住,摸了老虎尾巴了,哈哈哈!”
众人也都赔笑,这个刘丰年近来靠粮食涨价发了不少横财,如今只怕是不知天有多高低有多厚了。大家只管面上逢迎虚笑着,实则心里都盼望着他崴上一跤,跌进谷底。
另有一个主簿道:“我却是听说一个信儿,咱们帅司大人还真有可能回不来――”
恰逢此时,外头一行人踏步而来,打断了说话,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为首的就是穆家三爷,穆道勋。
“唉呦,穆老弟!”那刘掌柜一抖肩膀甩下身边奉茶仕女,一咕噜坐起,笑着下来迎道:“久违久违,长远没见穆老弟,越发倜傥了,唔,近来生意大发呀”
“托兄之福,勉强度日罢了。”穆道勋拱手揖,客套道。
众人便将他让到上首,他百辞不受,那刘掌柜又挥手,暗中给仕女舞女使了个眼色,叫她们都退下。如此四下清净,又相让一番,穆道勋才在正中坐了。
“闲话就不叙了,愚弟今天赴宴,是有一事想与诸位仁兄相商。”
“穆老弟客气,但说无妨。”
穆道勋看着在做众人,亲自点了一杯茶,推至刘掌柜跟前,笑道:“跟刘兄讨个情,接下来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刘掌柜将那茶接过来,浅酌一口,示意他有话快说。
穆道勋也不藏掖,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各位和我同我一起囤粮。”
主簿和掌柜们都愣了,发怔地看着穆道勋,仿佛他说的不是人语。
粮食把头刘掌柜笑道:“穆老弟,你在说什么痴话如今这粮价,粳米涨到每斗一百二十钱,粟米每斗七十五钱,再涨下去,朝廷就会放库粮平籴粮价,到时候我们都没得赚,说不定还会掉脑袋。”[注①]
“是呐,这可是囤积居奇,触律的。”和穆道勋平日里交好的主簿们也劝道。
穆道勋笑笑:“谁说我囤粮是要涨价卖的”
“啊”众人大惊,不涨价还能怎么的
第55章 抑粮价(上)
话说众人大惊, 囤粮不为涨价还能为何
穆道勋:“自然是为了把粮价降下来。”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可满座却无一人觉得他口出妄语,毕竟穆家三爷平日里便是一个足履实地,深中笃行之人, 也正因此, 在连州商会一众耆老中, 不算巨贾, 年纪又轻的穆三爷很有几分说话的席地。
大家都瞧着穆道勋, 等着他的后话, 却只见他岔开话茬,徐徐道:“不知诸位近来生意如何不说那等虚言假语, 我向诸位透个底, 自打这白灾一起,我那余庆商行便惨淡经营, 一发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所营不过往日二成罢了!”
这是实话, 当下众人便有些心有戚戚。
一个开布行的掌柜跟着忙道:“是呐,自打粟米涨到五十钱一斗那天,我这布行就没接过几位主顾。说起来, 都是这粮价闹得, 老百姓手里那点余钱全都拿去买粮过冬了,谁还有闲钱制备新衣裳就是眼下这个年恐怕也没心思过了。不怕几位主簿和掌柜笑话, 往年冬月时节,我那华裳布行要定衣裳的主顾得排到五蕴寺呢, 如今――不提也罢!”
“谁说不是呢, 我秋天那会儿从邺州采买一大批烟花爆竹,就等着过年赚个翻番, 谁想到碰上了白灾!要说年夜里谁家不放鞭炮,就是城外那等庄稼户穷家子,也要买两尊点上图个喜庆,可今年他们地里粮食欠收,有的人家交过一茬秋税后几乎算得上是颗粒无收,甚至还有倒欠官府税粮的!这些人要么在村庄上领每天三两的救济粮渡命,要么在连州城里乞食要饭苟活,我难道还指望他们买鞭炮过年G!”
“就是呐……”
大家便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生意上的萧条困顿来,唯有一旁的粮食把头刘丰年只管默默啜茶不语。
穆道勋频频颔首,道:“诸位所言非虚,可想如今还只是粮价涨得厉害,若眼下再拿不出举措来,有什么后果大家都料得到――”
在座都是商会里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或是户部里挂了号的主簿,便有那等世事洞明之辈,很快便回味过来,道:“便是米珠薪桂,物价翔踊,最后物贵钱贱,老百姓手里的崇元通宝都成了废铜烂铁!”
穆道勋:“是呐,到那时,别说是穷家子,就是你我这等略有盈余的人家,也难逃冻馁路边的命运。”
这话叫满座众人无不心里一惊,实际上,他们很清楚,连州城物价翔踊这事已经起了兆头,现如今别说粮食,凡百杂业没有不涨价的。
起初粮价上涨,连带着畜肉禽肉麻油的价格也抬了头,正当掌柜们美滋滋坐吃渔利时,商会里有些高瞻远瞩的主簿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连州官府的后手――只可惜,白灾起了没多久,帅司便北上至今未归,他们擎等着官府开仓放粮平籴粮价,也没等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多话倒都可以一吐为快了。众人牢骚一番后,都攀着穆道勋问道:“那三爷意下如何您叫咱们大伙儿和您一道囤粮,我们倒是没二话,只是眼下这场白灾到底是一城之祸,仅靠咱们商户联手,恐怕难解一时之为,不是长久之计。您一向同帅司走得近,可知道这连州粮仓什么时候开若粮仓开了,这事儿恐怕才有把握。”
“就是这个话!”有人附和道。
穆道勋笑道:“实不相瞒,帅司走时的确有交代,各位请放心,连州粮仓一定会开,而且很快就会开――”
他一壁说着,一壁叹了口气:“今年收成不好,诸位也看到了,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这粮仓一放,势必要赈济的。如今满城里的饥民多是失地的农人,还有失了雇主的雇工奴婢,要想让这些人过冬无虞,让有地的农人有余粮过年,开春有粮种下地,可都得指着连州粮仓呢!”
有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问道:“帅司的意思是,连州粮仓开仓不为平籴粮价,只为赈济灾民”
穆道勋沉声颔首:“只怕还不够,咱们戍北冬天滴水成冰,天寒地冻,若想满城饥民妥善过冬,所耗巨甚,所以我想咱们一起囤粮,不光要把连州城的粮价降下来,也帮着帅司安置这些受灾的饥民,叫他们能妥善过年,过冬。”
又要平抑粮价,又要赈济灾民……旁人尚在回味揣摩他的话,唯有那刘丰年拍案而去,脸上油滑虚浮的笑容再也不见,反而相当沉重冷静,问道:“穆道勋,你真是活菩萨,‘让灾民妥善过冬’这狠话你也配说的你知道这连州城里如今有多少乞食要饭的叫花子
穆道勋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刘丰年,平静地道:“如今连州城里有青壮年流民两万余人,妇孺老弱七万余人,全都分布驻扎在校场、寺庙、道观、还有废弃的宗祠里。”
“好,我就算你说得清楚,也算他们有十万人,这十万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要养活他们过冬你知道要多少粮食
“按我朝过往救治灾民的律例,每人每天半斤粮食,再加半斤粮食等价的柴水油盐,也就是每人每天一斤粮食的花销也就够了。十万人,一天是八百三十石粮食,一百天是八万三千石,若想过去这个冬天,我想有十五万石粮食足够了,而连州粮仓,也不瞒诸位,有五万石粮食。”
穆道勋果然是来透底的,众人无不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心里感慨:连州粮仓尚有五万石存粮!
却听那刘丰年笑道:“呵,那就是光赈济就还差十万石粮食咯!穆老弟,你知不知道,今年全连州城的收成都不到十万石!你看看这市面上,到眼下这个时辰,哪家粮铺还有余粮可卖”
刘掌柜讥哂一笑,盯着穆道勋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没有多余的粮食了,我的穆三爷!”
穆道勋不疾不徐,也盯着他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连州城不是没有粮食,有粮食,只是分散在大小粮商手里,大家都等着涨价,所以才一点儿一点儿拿出来卖,这个实情想必刘兄比我更清楚罢”
刘掌柜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一翕一张,整个人好似一头要爆炸的耕牛,硬声道:“我与你商见不和,今天这顿饭入我的账,告辞!”
言罢,甩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向穆道勋,不知道该走是该留。
穆道勋却是轻轻一笑:道:“刘兄性子太急,没把我的话听完就走了。其实不瞒诸位,粮食我已托人在外州买了五万石,只是这五万石粮食投诸于市,恐怕不足以将粮价降到往日。我一人终究能力有限,所以今儿这不就来求救于诸位了
众人忙环顾左右,都打起了哈哈,没有一个人开口应诺的。
穆道勋笑道:“在商言商,粮价一天不降,咱们的生意就一天不能转圜。况且这次咱们联手,也不是没有赚头,外州如邺州、德州的粮价还只是粟米三十一斗,去往这些地方买粮的凭由帅司已经命人开好了,只要咱们的车队出发,粮食就能正大光明带回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下都有一丝松动,只是面上不显,毕竟就算他们能够买来粮食,这一路上饥民遍野,拉帮结派的,如何运粮也是个冒险的差使,况且既然要平抑粮价,这利润必定不高,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要仔细掂量,再说这还有刘丰年在一旁虎视眈眈,谁敢拔他的虎须
因有这三条顾虑,众人面上只是淡淡的。
穆道勋逡巡目视众人,浅笑一回,状似无意地说道:“想当初帅司与在下计议的时候,在下也曾说过:咱们做商人的那是无利不起早,如果只是挣个价差,恐怕不能如愿,不如拿出些真情实意的手段来,届时不消多言,上赶子应您这差使的都要踏破了州府衙门的门槛――他老人家便只笑笑,说了一句:‘若论商人真情,别无他物,唯有盐引耳!’”
这话一出,满座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问道:“三爷所言是真帅司当真这样要拿出盐引来
“千真万确,诸位歇了宴不妨去州府衙门走一趟,帅司临行前已经吩咐下来,凡有输纳粮草至连州粮仓者,均可以计价支领盐引。诸位若是还信不过,现在就可以去转运使司衙门签押合同。”[注①]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很快在心里算出一笔账,虽说眼下世道艰难,恐怕做贼的剪径的分布遍野,但盐引如同勾上饵,钓得他们各个心痒难耐,都忙着在穆道勋这里挂了号,一时这个说车队算我一个,那个说我早有心去外州买粮,只可惜没有凭由等语,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