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别买关子,快说!”
“说的是――连州有个善人王,扶危济贫热心肠。
肚里空空,他煮粥汤,袋里空空,他有银钱赏!
若问善人哪里找
瑞昌大街往里走,只瞧那大红灯笼挂房梁!挂房梁!”
“G唷,这听见的不得把连州王家给吃穷喽”众人便都哄堂一笑,又道:“吃没吃穷,沈姑娘不是知道”
晴秋嗖了嗖嗓子,差点呛住,忙道:“这都是穆家三房那个大少爷闹着顽的,后来被……听说是被他姨娘骂了一通,还亲自登门来给我家老爷赔不是呢,那会子闹白灾,街上几家店铺都有施舍的。”
“这个倒是。”张娘子道:“城西人情世故都比城东要好,城东都是鼻孔朝天的官老爷,那穆家三房,不说那个大少爷,单说那位穆三爷,就是个顶顶善心的人,有他一带头,城西商户们也还都厚道得很,若不是最近那处讨饭卖孩子的太多,我就也去城西谋生了。”
“G,可惜好人不长寿,他没了――听说是在送粮的路上叫敌人的弯刀活活砍死的!”
“不对,他明明是被火烧死的,他不是护粮官。塌它人要抢粮食,他便防火,连粮食带自己,都烧掉了!”
“可惜他这么个好人,也可惜那些粮食。”
“粮食是可惜,可落到塌它人手上,那他们吃得脑满肠肥,咱们更得完蛋,还不得一年两三趟地南下抢我们!”
说到这里,大家都嘘了一声,却见晴秋脸上白惨惨的,忙问道:“姑娘,怎么了你――别不是有什么病罢”
“没有,没有!”晴秋忙很有生气地说道,想了个托辞,道:“我只是害怕。”
“悖也是,她才这么点儿大呢,咱们快别说了,反正塌它人被咱们连州人打跑了,那段日子都过去了。”
“都睡罢,我剪灯了,明儿一早都还做活呢!”
“对了,沈姑娘,明儿你要是没处去,和我一道,去我主家撞撞运气。”张娘子隔空道:“那宅邸大得很,比你从前的王家阔绰多了!我瞧着你比那屋里那些大丫鬟还标致体面呢,比小姐也差不离!”
晴秋倒没将她这恭维话放在心里,只随意问道:“您主家是”
“她主家是粮食把头刘家!”众人一齐儿说道。
然后又是一阵嬉笑说话声,晴秋辗转翻身,却听不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粮食把头刘丰年。
尤其是张姨娘故去前这一月,穆三爷远去边关,她和姨奶奶便见天在家里盘算账目,她摸着怀里梆硬的佛牌,漫无目的地想着事……
穆家最后一笔粮食就是买的刘家的,时间仓促,钱又凑不够,三爷主张还卖掉几家铺子,几乎算得上是倾家荡产完成朝廷筹粮的旨意,结果人都牺牲在战场,只剩个空架子穆家,这笔生意,到底谁得利
真的没有幕后推手
……
晴秋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同样的疑问也久久回荡在另一个人的心田,他也转侧不安,夜不能寐。
后晌穆敏鸿买通关系,要见二叔一面,自然是碰了壁,可是他花钱却看到了卷宗,卷宗上说得比晴秋说给他听的更细致,只可惜当初那个矜印的朝奉辞官回乡了――要让赵子琪去查查看,到底是避难辞官还是避祸。
“噶――噶――”
窗外传来寒鸦的叫声,这院子里除了鸿哥儿,便再也没有什么人了,院子空落落,鸟儿反倒都来聚齐。
敏鸿便在这嘶哑难听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睛,也算是有生灵做伴儿罢,他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道。
……
*
翌日,晨光微微亮起,有朋客栈的人字号房住客们便都悉悉索索穿起衣裳起来了,晴秋也懵噔噔起身,昨夜她辗转到三更往后,什么时候闭眼都没知没觉,许久没睡过这么冷硬的炕,一动起来骨头疼。
那个虎头娃娃还是趴在她铺盖边,脸上瞧着比昨天干净些,显然张娘子帮他,不,应该是命令他自己梳洗过了。
“香香……一起出门!”
“行呀。”
晴秋拍了拍他的虎头耳朵,翻身下了炕。
热水有限,晴秋不愿跟人在一个盆里洗,就混过去了,拿擦了擦头发,擦了擦脸,跟着张娘子出门来。
……
张娘子在食肆摊上给自己和虎子买了两碗最便宜的粟米粥,又单给虎子买了一个焦酸陷;晴秋买了一碗肉羹,一张羊肉炉饼。
一快吃的时候,虎子一边吸溜着粟米粥,一边盯着晴秋吃肉羹,简直叫晴秋下不去嘴。
张娘子踹了虎子一脚,瞪着眼睛道:“吃自己的。”
当妈的管教孩子,晴秋才不讨嫌,赶快吃完自己的,她今天也有一场硬仗要打,小虎子,姐姐就不照顾你了!
……
张娘子在刘府的活计是抗谷袋,原本这就是个男人的活,是张娘子跟管事的有沾百八十里地的亲戚关系,又加上她口齿也乖觉,套了个近乎,人家看她孤身一个带娃的女子,便让她试试――这一试,便没下来过。
她今天又找到那老乡管事,把晴秋往他跟前一推,挑眉道:“怎么样,比那屋里的模样不差罢”
管事的啧了一声:“作甚我不纳妾,你又不是知道我家里那婆娘――”
“谁跟您说这个,”张娘子笑道:“您愿意,我妹子还不乐意呢!我说的是您给她谋个活计,她也是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不说当端茶倒水,进屋里给老爷太太扫个地,总不算抹煞您面子罢!”
“哼!”管事的歪鼻子斜眼看了看张娘子,这张口齿从他这里饶过多少好处便嗔道:“你妹子,今儿早刚捡来的你也不自己照照铜照子,你家里生得出这样的妹子。
这话说得,别说张娘子,连晴秋自己都失笑起来。
那管事的横了她一眼,挑挑眉。
晴秋便做了个福礼,垂首道:“奴婢秋容,给您老道福。”
嗯,瞧着是那么个意思。这管事的乜眼仔细打量着晴秋,见她虽衣着简陋,但身量匀称,面皮细致,眼睛不乱瞟,嘴里不多话,这就是当一个侍女的好处了,显然是受过调教的,也不知道这张娘子走了什么运道,撞上了这么个妹子!
也就是我好心,要是碰上别人,早把她发卖了――管事的腹诽,心里虽觉得晴秋不错,面上却冷硬得很,叱道:“一张嘴什么味儿,这是刚吃了多少羊肉王嬷嬷!”
他喊着人,不大一会儿便有一个胖墩墩的妇人走来,那管事指着晴秋,一挥手道:“去,带她拾掇干净,找秋芳,就说给安排个差使!”
“好嘞!姑娘,跟着我来罢……”
*
晴秋很不好意思地对这位王嬷嬷道:“劳您受累,我早晨刚吃了一张羊肉炉饼。”
“嚯,您是有钱人,还有羊肉炉饼吃呐!”
这话噎得晴秋没话说,她便知道这位王嬷嬷和先刚那位管事的大约背地里不对付,今天这一遭可能是白来,不过她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她悄悄拧着头,四下里环顾,这就是粮食把头刘丰年的内宅啊……
“别乱看!”王嬷嬷后背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忽然扭过头叱了她一句,晴秋忙躬身。
她们顺着二门一直往里走,走到夹道拐进一个角门,来到一个满是丫鬟嬷嬷的地方,晴秋打眼一瞧,便知道这里是类似穆府的下人房。
恰好,这府里下人房也有个刘嬷嬷――“刘嬷嬷,这是张管事让带送进来的一个丫头,说是让你看看,给寻摸个差使。”
那刘嬷嬷踩着门槛剃着牙道:“这老张也忒没谱,什么猫儿狗儿都往里头塞,眼下又没牙保,如何把一个生人往家里领”
“我就心里说话呢,”王嬷嬷笑道:“那我带出去喽。”
晴秋正要跟着王嬷嬷离去,却听刘嬷嬷高叫一声道:“慢着!等会儿,”她拍了个手掌,嘀咕道:“才想起来,这还有个缺呢。”
王嬷嬷转身看着刘嬷嬷,晴秋也看着她,刘嬷嬷拉着晴秋,上下仔细看了看,不住点头,笑道:“姑娘芳名”
“奴婢沈秋容,见过刘嬷嬷,给您道福。”
“不错,声口也好听,口齿也不错,还大方!我最烦那些腼腼腆腆话都说不利索脸就红得猴屁股似的女伢子,你很好――我给你寻摸个好差事怎样”
晴秋眨了眨眼睛,这话听起来可是不妙啊。
“但凭嬷嬷吩咐。”
“好,顺儿,顺儿过来,带……秋容去栉沐梳洗一番,再换了衣裳,”她仔细叮嘱:“好好查查头皮发缝,别有虱子,然后带去给春谷,就说这是新送来的丫头,让少爷看看满意不”
顺儿闻言,抬头瞧了瞧晴秋,颔首道了个是,又朝着晴秋摆手,“跟我来罢。”
少爷
晴秋还在发怔,先刚刘嬷嬷话里的意思是伺候刘家少爷她是听闻刘家有一个少爷的,在姨奶奶口风里,那是个比澍哥儿还混,比鸿哥儿还狂的公子。
“你怎么呆着不动”王嬷嬷拍了拍晴秋肩膀,凑趣笑道:铱“真真是出门见喜,姑娘一来就升发,往后有了好果儿别忘了王妈我呀!”
晴秋敷衍笑笑,提步跟着顺儿走了。
……
录事参军衙门。
新上任的长官叫何桂,年逾四十,留一圈美髯,听见门房上回禀已故护粮官穆道勋的长子来求见,便叫等了一个时辰,才叫进。
……
“果然虎父无犬子啊!”何桂拍着穆敏鸿臂膀,一脸赞许道。
“您夸奖了,世伯。”穆敏鸿也趁势攀亲,他本就是一路花钱打通的关卡,所以这声世伯叫起来也是响当当不亏心。
“我常听老上峰说起你,他很是喜欢你这个女婿呀!你回来见过他了
“尚未,这两日家里事忙,晚辈是想着等事情落定,再去赔礼不迟。”
“你应该早点儿去看看他,如今你已失了亲父,G,失去父亲的滋味本官也晓得,那时候本官还没你大呢――孟老总归算是你另外一个父亲,这世上,父亲缘分难得啊!”
上一任的录事参军正是孟仲轩,穆孟两家结亲过文定,这些官员当初都是送过礼吃过饭的,何桂当初还只是军中一个提辖,和孟参军压根说不上什么亲密话,更遑论听人家说起自己未来女婿。
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花钱买门路,现如今这好大佳婿,还不是回来岳翁都没见过,就巴巴地跑来打点自己
他可得好好替上峰教训教训他。
……
敏鸿耐着性子听这新上任的录事参军长篇大论好为人师,强压下心里的不耐,终于等他话落,觑着个缝儿,忙道:“所以晚辈就是来请教,当初是谁下的钧令让我父亲前往莫尔道大关护送粮食的呢”
何桂噎了一下,他刚刚明明说穆道勋粮食筹措得好,孟老脸上也有光,你要更争气,怎么话锋一转就扭到这上头
他嗖了嗖嗓子,高声道:“还有谁,自然是朝廷下的令嘛!”
“朝廷远在天边,焉能知道一个连州粮商的名号或许有没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呢”
“没有,绝对没有!”
“那这事稀奇了,我父亲又没官衔在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粮商,朝廷不让他好好在连州城筹措粮食,偏指派他护粮这不是金弹子打鸟,得不偿失。
“你也不要这样说,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我们这等下官,如何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何桂眯着眼睛说话。
穆敏鸿心里冷嗤一声,内情,看来真的是有内情,只是眼前这癞蛤蟆专吃钱的,看来那两枚生金锭子还不够……
“晚辈瞧您这方砚台不错,”穆敏鸿拿起何桂桌案上一方砚台,何桂双眼放光,忙高声道:“侄儿喜欢,世伯送你,来来来,放匣子里,你拿走,勤于学务是好事!”
穆敏鸿将那砚台匣子随手掖进袖里,又从袖中掏出一物来,轻声笑道:“侄儿这个您留着磨墨。”
何桂呵呵笑着,忙把眼前这物掖进袖里,喜得合不拢嘴。
穆敏鸿附耳过来,道:“不知世伯有何指教”
……
穆敏鸿从录事参军衙门里出来时,已过了晌午,头顶上明晃晃的老爷儿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闷头站在那里,晃了好一会儿神。
忽然腿上被撞了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个带着虎头小帽子的娃娃跌跌撞撞跑过来,跑狠了撞上自己。
“唉哟!”那娃儿自己先一屁股坐在地上,穆敏鸿以为他要哭,没想到他只是连忙在地上摸撒寻找,终于找到一颗石子儿,捧在手里吹了吹――原来他在丢石子儿玩。
敏鸿把这娃儿扶起来,只听当空一声怒喊:“虎子!”
这娃儿答应一声,拧着屁股跑了,敏鸿想摸摸他头上的老虎耳朵都来不及……
那娃儿跑到街对角,一个壮硕的妇女拧着他耳朵,隔着大街都能听见那个叫虎子的小孩儿嚎啕的声音。
穆敏鸿驻足看了半晌,等到他们拐进墙那边,才回神。
忽然,他想起什么――那处是刘丰年的宅子。
他眼神微眯,复又垂下。
……
何桂今天罗里吧嗦一堆,除了掏钱买的内情不做真假需要再审视以外,还有一句话,让穆敏鸿上了心。
他的确应该去一趟孟府。
……
第73章 孤鸿影(二)
从孟府一出来, 穆敏鸿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会儿觉得肩上蓦地一空,一会儿觉得沉甸甸的迈不动腿,不过脑海中都是临走时孟老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其实, 解你心中之惑, 不在你二伯身上, 也不在连州――老虎滩, 你去过
老虎滩, 他是知道父亲在那里经营盘桓十数年的, 而且那里还是霍帅司的地盘,他们家在那里有地, 有林场, 而且那里离着葵乞很近,每年父亲都要从这里往东去葵乞收猎物。
这难道就是关窍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深深思索着,不过在外人看来, 尤其是孟府小厮们来看,这还没拜堂的新姑爷怎么瞧着呆愣愣的
正发怔着,街上响起哒哒马蹄声, 敏鸿倏地抬头, 却见孟青骑着马疾驰而来,见了他, 立刻翻身下马,然而下了马, 却举步犹疑起来, 愣在原地不动。
敏鸿见了他,刹那红了眼睛, 上前两步扯了他就走,门上小厮们见了,忙要上前助阵,孟青摆了摆手,又指指马儿,示意栓好马就好。
……
穆敏鸿攥着孟青脖领子,一直走到东墙根底下,才放开。
却是半晌没说话。
孟青吐出一口气,道:“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穆敏鸿撇了撇头,还是不言语。
“我知道,你不来,就是怕我告诉你……结果。”
“所以你是亲眼看见了”
“伯父关上粮仓大门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了……事后我醒来打扫战场,”他望着鸿哥儿的眼睛,几乎说不下去,可是身上的铠甲和担子让他必须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