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飞忙谦道:“不求百胜,但求驱逐鞑虏,还我大靖边州一个安稳!”
又是几番客套,那御史状似无意地道:“前日连州粮价接连上涨,震动天听,陛下十分心忧战地民情,几次调粮,都因各州欠收而未果,不承想吕将军身怀奇术,一纸公文便不仅解了连州粮价之危,甚至也把周边三州粮价带了下来,如此善政,直叫陛下潸然泪下。”
吕飞咂摸着这话,当今皇帝有个爱哭的毛病,这是近身臣子都知晓的,见了叶落花残要哭,读书看画也要哭,甚至听闻哪处河溃堤,哪处州县地动,也要痛哭一场,起先宫人臣子们还如临大敌一般叩头请罪,后来见得多了,也便都熟视无睹起来,略劝一劝罢了。
他悻悻笑着,心里腹诽,此番连州粮价平抑,陛下是感动得涕泗横流,可他自己个儿背地里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知本州,乃至周边四周甚至整个大靖的粮价都连带着暴起暴跌,多少豪商富贾,熏赫权贵都为此咬牙切齿,因而忙笑道:“却也非是本官之功,全赖他人援手相助罢了。”
不想那御史竟也知内情,道:“下官也听说了,原是一位年轻商人,对
“对,”吕飞忙答道:“他叫穆敏鸿,本是我连州城一家商户,他父亲原是藩军粮草押运官,讳道勋,在莫尔道大关,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下官确有风闻,这位穆护粮官置身火海,只为了不叫十万石粮草落入贼人手中,何参军上过本,为他父亲请功。”
“我也上过本的,”纵横官场的吕飞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忙吩咐手下即刻去找穆敏鸿过来。
盏茶功夫,那手下苦着脸过来,回说人一窝蜂撒出去,却没寻着正主。
吕飞暗道穆敏鸿时运不济,又敷衍这御史两句,才把这尊大佛打发走。
……
三日之后。
化装成庶民百姓的殿中侍御史颜玉文正和两个手下肩并肩逛大街,手提肩扛一堆吃食零嘴,手下张望四顾,悄声道:“大人,小的们查看过了,这都仓里的粮食的确都是连州府的,并不是那吕飞要挟粮商凑齐假装堆在仓里的,正两日藩军正一车一车往老虎滩拉呢,小的也去充了两天役夫,看清楚里头的确是粟米还有黑豆!”
颜玉文一面吃一面咂摸嘴,轻轻颔首道:“这就好,要是有人胆敢在咱们跟前耍花花肠子,你们不用问我,直接亮出腰牌,拿下证据,只等我参死他!”
又过了几条街,这位出言嚣张的御史大人虽是满口吃食堵住嘴,耳朵眼睛却是张的大大的,灵动地探看着百姓们吆喝买卖行径,行采风使之责。
……
“大人,那就是穆敏鸿,你看!”
颜玉文循着手下指引望去,但见街市上遥遥走来两个人,一个佝偻着身子骑在马上,一个行在路上牵着马――想来这位牵马的青年便是穆敏鸿了。
“那上头骑马的是谁”
手下都摇头,颜玉文将零碎两手一掖,道:“走,看看去!”
……
第77章 孤鸿影(六)
穆敏鸿牵着马, 拐过几个十字路口,来到城西最热闹的瑞昌大街上,这里原是他平常最爱待的地界,曾经有十来间饭庄、酒家、布行、金银首饰行、药铺、粮行都姓穆, 现如今牌匾幌子却已都改头换面, 换了新主人。
“鸿少爷!”
一个蓬头老叟扯着一个女娃颤巍巍走到他近前, 说着就要叩头, “快快, 快跪下谢过鸿少爷大恩, 若不是有您,小老儿一家子都要饿死在这个冬天里――”
敏鸿唬了一跳, “万万不可, 真真愧煞人也,晚辈也没做什么。”他连忙扶起二人, 心里着实有些愧疚,他做这些压根就不是为了什么平抑粮价, 拯救这些父老乡亲,他分明是报仇,哪里敢受这等赞许!
然而, 越来越多的致谢声却如潮水一般向他用来:
“您不用说, 我们也都省得,您舍了万贯家财, 把那利欲熏心的粮食把头刘丰年拉下马,就是救了我们满城的人呐!”
“就是啊, 皇天菩萨在世, 保佑穆家后人世代平安!”
“鸿哥儿,好样的, 不负穆三爷仁商之名!”
……
穆敏鸿越发羞惭,几乎站不住脚,忙牵着马儿快速穿过人群,恰好走到熟悉街口,一抬头,余庆商行的牌匾已经摘下,已然换成“连州王氏商行”几个大字。
这更是他熟悉的地界,这是他家最大的铺面,几乎是他和父亲全部的心血。
此时,旧日街坊,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豪商富贾,见了穆家二人,都亲切地赶上来,笑着招呼道:“鸿少爷好,接你二伯回来呐”
穆敏鸿拱拱手,马背上的穆道勤趁机唉呦唉呦两声,博得一阵阵嘘寒问暖的同情。
“穆二爷,吃这一回大狱,您老可算是受苦了。”
“老子在那馒头圈子里扎窝一冬,出来,嚯,听说你们打跑了塌它蛮贼两遭!”
“G唷,瞧您说得,哪那么容易呢,大伙都叫北蛮子给霍霍毁了,车马行张六指,还记得他不生生叫蛮人给捅死了!”
“呵,那他可真走了霉运。”
“可说的,您老在那馒头圈子,也算躲过一劫啦!”
……
王老板也听见动静,连忙从商行里走出来,情真意切道:“唷,穆二爷,一朝出樊笼,给您道喜!”
穆道勤佯装嗔怒道:“走走走,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老板和他老相熟,自不理会,转脸问穆敏鸿,道:“对了,你父亲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殡,可得告诉大伙儿一声,我们好都去送送他!”
穆敏鸿尚没吱声,马背上的穆道勤先笑道:“邻里邻居,还说这些,到时候必定请你们帮忙,还怕你们分身乏术,不肯来哩!”
“二老爷,您这话说的真叫人没脸,我不去才不是人呢!”王老板急道:“当初三爷在世时没少帮衬我,起先乍一听见他走了,我们一个两个都急慌成什么样,您是没瞧见呢!”
左右商铺掌柜都忙点头,应是。
“悖老子蹲大狱了。自是没瞧见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儿――”
正闲话着,却听远远一道清喝:“穆敏鸿!”
*
穆敏鸿回头,却见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文士遥遥向他走来,面生不认识,心里疑惑,便立住不动。
那文士身后立刻站出两个人来,喝道:“大胆庶民,见了――”
“住嘴。”颜玉文抬手一挥,两随从立即噤口不言。
穆敏鸿歪了歪头,打量着眼前人。
“你就是穆敏鸿你父亲是穆道勋”
穆三老爷的名讳,在连州城也不是谁都能口称的,敏鸿还没动,便有左右邻居掌柜上前一步,硬声道:“这位兄台,听声口不像我们连州生人呐,敢问台甫有何指教”
那文士清浅一笑道:“姓名不足挂齿,指教也谈不上――我是京城来的,特来走走看看。”
连州城外危机四伏,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来这儿走走,任谁都不信他的,不由脸上都露出防备之意。
穆敏鸿给马背上的二伯递了个眼色,越出众人一步,冲那文士道:“还请先生那边叙话。”
……
“你不要这么戒备,方大人与我是同年,他托我来看望看望旧友之子。”
颜玉文口干舌燥说了半晌,可不论他如何开诚布公,眼前的青年都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既不对他的身份好奇,也不对他的来意讶异,使他不禁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一股好奇心――这样一个愣头青,真的是他将天下粮市搅得风生水起连陛下都一筹莫展的筹粮大计,竟是被他短短半个月就攻克了
“穆敏鸿,你有没有想过入仕”
穆敏鸿陡然愣了一下,世上千万般活法儿,他还真没想过当官儿。
颜玉文呵呵笑道:“原来你也会吃惊,我说了一车话,你就拉个脸子,倒显得我这个御史上赶子。你不用怕考不取功名,你父亲于朝廷有功,将来论功行赏,你是他长子,我定会上谏陛下,封你一个承务郎不在话下。”
穆敏鸿一拱手,辞道:“大人好意,晚辈谢领,只是晚辈留恋江湖,无心官场,叫大人错爱了。若有封赏,还请朝廷封赏我母亲崔氏。”
“烈士遗孀,自然是要有封赏的。”颜玉文应承道,却从他话里话外听出一股无牵无挂,了身脱命的意思来,意味深长道:“处江湖之远忧其君,你还年轻,说这个话未免早了些。”
穆敏鸿嗤的一声笑了,并未在意。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石头村。
“…他是家中垫窝儿,老太太爱惜不已,挑着捡着总没找到好的,他模样是没得挑,虽不是貌比宋玉潘安,但也仪表堂堂,家里虽说没有千金万金,好歹也有一二百亩地,如今做什么营生好过种地起码饭食无忧!”
沈大娘听了,脸上一喜,连连颔首。
“就是有二十五岁,年纪大了些,但配你丫头岂不正好说句打嘴的,她如今也二十岁,老姑娘了。”
……
今日家中来客,称是晴秋远房姑母,晴秋只有五六岁上才见过她一面,早磨没印象,便只低头道福厮见,听见这位姑母没敷衍两句,便舌灿莲花,卖弄起媒人事来,心里顿觉好没意思,托辞出来。
往日给家里带的各种丝线娘亲都好好收着,晴秋找出来,打算给自己用作衣袄剩下的零碎布头缝双手套,先缝一双小的,给小石头戴。
*
临窗针黹,小石头在她身畔玩不郎鼓,一咚一咚,果然就听不见那屋里叫人心烦的说话声了。
她嫂子凤霞走来,隔着窗户笑道:“我说今早儿一出门喜鹊就在枝头呱呱叫,原来是有媒人登门!”
呱呱叫的那是乌鸦,晴秋没好气地笑道:“小时候娘还带我往这位姑母家走亲戚,从前她家里不是贩苁蓉的。怎么经年不见,当起了牙子!”
“悖这世道,谁又是做的准,又能从始而终的!就好比你做奴婢,难道还能做一辈子不成”
也不知道沈天赐背地里和嫂子凤霞说了些什么,这话叫晴秋难接茬,索性噤口不言。
凤霞却紧接着问道:“姑娘也隔窗听了这半晌,觉得怎样”
“嫂子觉得呢”
“常言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我,我没话说,就是离家远了些,几百亩地是有,却是要到老虎滩过活――我听你大哥说过,老虎滩那可是紧邻着塌它和葵乞,眼下正打仗呢!”
一个不注意,缝纫的针头走歪,戳到指头肚上,晴秋G唷一声,忙送进口里吮了吮,心里却恍惚起来――老虎滩,这三个字仿佛已经隔了三年五载,是好久前的旧事了。
“姑姑,血,吹吹!”小石头见着晴秋手指头沁出血珠儿,忙大喊起来,拾起她手指吹了吹。
晴秋乍然回神,窗外凤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
远房姑母也要告辞,沈母苦留她用饭,这姑母心知她家没有好茶饭,一直托辞不受,只是再三瞧着晴秋,与沈母道:“你夜里和你丈夫商量商量,这样好的亲事,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
沈母连连允诺,“我和她爹再思量思量,劳妹子大老远走一趟。”
“哪里的话,若是果真做的好姻缘,也是功德一件呐!”
……
送走这姑母,沈母转脸去瞧自己丫头,她眉毛紧紧蹙着,小嘴儿抿成一条线,自己养的儿自己知道,闺女这是不高兴了,忙赶上来伏着她肩膀,笑道:“你不中意”
晴秋拧了拧肩膀,似嗔似怨道:“娘不是说要多留我两年和您揍伴≡趺矗咱娘儿们还没待到一个月,您就容不下我了”
沈母脸儿讪讪的,嗔了她一句:“你说的什么话,娘倒是有心叫你陪着我到老,可你一个好姑娘同我一个老瓜瓤子作伴有甚么意思娘也眼看着不中用,还有几年好活我没了之后,你可怎么着呢!”
晴秋无端颓丧起来,扭身攀着她娘手腕,“娘,何苦说这些”
“这是实话,就是不中听。况且――”沈母瞧了瞧西屋,道:“就算我与你爹愿意守着你,你哥哥可愿意”
沈天赐他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晴秋心里知道,哥哥已然成家,分明就是这个家实际的主人了,有时甚至连父亲都要听哥哥的话。她不免叹了口气,别说往后,就是眼下也十分难过,家里只有两间正房,住满了人不说,父亲还和弟弟在厢房凑合,实非长久之策。
“那我出钱,再把家里修葺一番――”
“快打住,别说这话!”沈母拉了一把晴秋,窃窃道:“你就是把家里修成三厅五厦,当家的女主子也是你嫂子凤霞,你何苦来的又有多少够填还的”
G,也是啊。
晴秋忽然满腹惆怅起来,原来回家,也不是尽是心中所想的那般美好。
……
后晌,来卖苜蓿草的挑货郎过来,又买给晴秋一石干草,唏嘘道:“眼下粮食落了价,就连这苜蓿草价格也低下来喽!”
晴秋眉开眼笑付钱,道:“这不是好事
“是好事,可我赚头少了 !碧艋趵上匀灰押退熟络,两手一摊道。
晴秋摇头失笑,没理这个话。
却听那挑货郎继而道:“我后头还是卖凡百杂货啦,这苜蓿草的生意,小老儿就照顾不到小姐啦,小姐还是,呵呵。”
这话虽没说尽,但晴秋闻弦音知雅意,怔了一下,忙道:“省得,省得,我再托人去买。”
或者可以骑着红缨亲自去连州城里逛逛,自己拉草料回来,晴秋心里如此思忖着。
“对了,您上次托我打听的穆家,喔,他们家正出丧呢,嚯,那架势――”
“出丧”晴秋矢口打断挑货郎的话:“是今天
那挑货郎甚少见到眼前这位小姐这般发急模样,磕绊了一下,“是……是今天呐,三更天那府上就报了丧,全城的人几乎都去了,人山人海,清净山寺庙道观都撞了钟。”
“丧主是穆敏鸿”
“可不就是他!”
晴秋连连点头,鸿哥儿终于将老爷和姨奶奶下葬了……
“G,小姐,您怎么转眼泪了”挑货郎诧异失声问道。
晴秋摆了摆手,恍恍惚惚往回走去,刘家败落,粮价平抑,三爷和姨奶奶在九泉之下,也应该很欣慰了罢。
……
红缨咧着大嘴,细嚼慢咽地咀嚼着苜蓿干草,旁边的小毛驴吃闷头吃得欢快极了,牙齿吱嘎作响,唯有晴秋,杵在马厩槽前发怔。
忽然,她看了看红缨,心里想道,一切都安定了,你也该回到他的身边……
*
回屋和娘亲打个招呼,晴秋作定主意后总是风风火火,沈大娘心上却跳个不停,又说天色已晚,不妨明儿再进城,又说等你爹回来,他送你去!
晴秋只是摇头,穿戴好,就要出门,沈大娘一见了,忙道:“快把外头这件纸袄脱下,换上柜里那条羊皮袄子,那是你当初从府里送出来的,你爹宝贝似的,都没穿过几次,骑马招风,你穿上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