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
“捎上水囊和干粮!”
收拾停当出来,牵上吃饱饭的红缨,红缨好似通人意儿似的,一声令下,便撒开四蹄,往连州城的方向奔去!
……
冬季的戍北原天黑得早,还是申时光景,天西边便已泛出了红,老爷儿将要落到地底下去了。
披着万千绯霞,晴秋快马加鞭进了城,红缨似乎比她还心急如焚,咴咴叫着,一径跑到城西,穆府门前。
街道上果然零散着香锞纸钱,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
“你找谁”
看着眼生的门房,晴秋后退一步,见匾额上那个“穆”字还是从前的,心里落定些,道:“我说了,我找三房鸿哥儿,鸿少爷!”
“没有什么三房,这里是穆二老爷的宅子,出去,出去!”
穆府沉重的大门咣当一声在晴秋面前阖上,她吃了个闭门羹,霎时心慌起来――二老爷从大狱里出来了可“没有三房”是什么意思
看着就在眼前却不能进的家门,红缨也焦急地踩踏着前蹄。
正六神无主着,却听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半边,晴秋忙抬头去看,却是澍哥儿闪出半边肩膀,他还记得晴秋,道:“是你呀,你来找二哥
“对,我来还他马!”她指了指红缨,道。
“他不在这里,他走了,你也走罢。”
走
晴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啥叫‘走了’”
“G,你问我,我也懵噔着呢!”敏澍摇摇头:“这是他一早就做定的主意,这家他托我父亲照管,他自己要往外头去,从郊外祖茔出来,我们就分别了。”
晴秋呐呐点头,心想,那他必定是去京师,找太太和容姐儿去了,也好,杜管家一家也在那儿,也好过人生地不熟,连州这份家业不要也罢,她相信鸿哥儿定能东山再起!
“多谢澍哥儿!”晴秋蹲了个福,回身跨上红缨,一扯缰绳,“驾!”
看着疾驰而去的一骏马一女子,穆敏澍怔了半晌,才自个儿嘀咕道:“也罢,说不定她能劝住那家伙。”
……
晴秋趁着还未关城门,火急火燎出了城,往城郊穆家祖茔骑去,她虽从没去过那里,但沿着洒了一路的香锞纸钱走准没错。
又走了多半个时辰,约莫十来里地,终于见到前方一片地,种着一圈一圈白杨树,遮天蔽日,周围堆砌着数十座坟茔,都修建得肃穆豪华,不远处还立着一山门,上书“穆氏祖茔”四个周正大字。
就是这里,晴秋翻身下马,却不防跌了一跤,坟圈子附近的落叶没人扫,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道积了多少下来,足有没膝之深。
有风吹来,吹起四周沙沙的响。
晴秋拽着红缨深一脚浅一脚往树林深处走去。
……
沿着祭柩烧纸的痕迹,晴秋找到了穆三爷和张姨奶奶的坟茔,她伏跪在地,各磕了三个响头。
风不依不饶地吹着,忽然将一张烧半边的锦袱送到晴秋跟前,晴秋扯住看了看,上面有字,写着是:“二立义西,连州万口谨……”后面显然还有字,却烧得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字
她攥着锦袱,忽儿福至心灵,是“仁商义贾,连州万民谨制”八个大字――这是连州百姓送给三爷和姨奶奶的,这么贵重的物什,可是怎么会被烧毁了呢
也许,是鸿哥儿要它烧给地底下的爹娘罢,他向来不受这些虚礼。
晴秋便把它拿石头压在穆三爷碑前,又来到张姨娘碑前,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碑上的浮沉。脑海里忆起崇元十三年,她还是个下人房的小丫头,头一次进暖房,见到张姨娘对镜理妆,然后俏生生回头,朝她说:“你大点儿声又没妨碍,我又不是雪做的,难道还化了不成”
音容笑貌宛在,晴秋簌簌流下泪来,心里祈祷道:姨奶奶您魂归大地,若有来世,托生个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人罢!
……
*
祭奠一番,晴秋牵着红缨,打算沿着祖茔四周找找鸿哥儿。
她想着鸿哥儿定是沿着郊外的路往大路上走,转道去京师了,可她不知道京师的方向,只好牵着红缨沿着坟堆漫无目的地走。
“不行,眼瞅着就要天黑了,这么瞎摸瞎走到何时”晴秋兀自念念有词地说着,终究还是翻身上马,各位穆家祖宗,在你们安寝之地跑马,对不住了!
她各处跑了一圈,终于趁着天还有些光亮,看见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脚印,一直延伸几箭地,晴秋驭着红缨,赶快沿着脚印跑去!
这一跑,便跑出了祖茔,来到了茫茫阔野之上,四周也有零零星星的坟冢,却不知姓甚名谁。
……
天黑了,也起了大风,晴秋焦急起来,回去的路上没看见鸿哥儿,大野地里撒欢也跑了几场,哪里都没有――他是飞到天上去了
或许他脚程快,已经离开了。
晴秋蔫蔫地想着,摸了摸红缨的脑袋,你要见不到他啦。
却不想,红缨忽儿发了疯似的,一下蹿了出去!
得亏晴秋手不离缰绳,这几日骑术也长进了些,才不至于被甩脱,忙拢着红缨的绳头,细声安慰道:“别急,别急,红缨!”
红缨听不见似的,冲着某一处荒草茂密处,径直冲过去――
晴秋心也提了起来,眼睛狠狠盯着地面,恐怕错过了什么。红缨在那处停了下来,俯下马头,焦急地用脑壳翻供着什么。
晴秋慌得滚鞍下马,那草甸深处正躺着个人!
“鸿哥儿”
她几步跑过去,拨开草丛,果然是他,正翻身躺在草堆里,唬的她几乎气都喘不匀,连忙伏跪下去,小心翼翼搬动他的脑袋――皇天菩萨在上,还有气息!
她摸完鸿哥儿口鼻,紧接着又赶紧探了探他额头脖颈,烧得发烫,忙不迭把他搬起来,脱了自个儿羊皮袄子,裹在他身上,又搓热两只手,捂着鸿哥儿额头两颊。
这是怎么闹得……晴秋心急如焚,难道他不是预备着要去京师≡缘乖诖笠暗乩锸窃趺椿厥
穆家人都死绝了难道,为什么不管
晴秋脑袋里有一千个人捶鼓一般,思绪横飞,忽儿想到――他定然是祭奠之前停食三日,才昏倒的,怎么这么傻呀!
*
晴秋连忙放下鸿哥儿,从马背褡裢上拿出走时娘亲放的水囊和干粮――水是冷冰冰的,干粮也是粗硬的窝头。她也顾不得唏嘘感慨,只把窝头搓下些许渣滓,盛在往手心里,又倒了些水到手心,捧着送到鸿哥儿唇边。
“鸿哥儿鸿哥儿!”晴秋一手撑开他嘴巴,一手喂他吃了点东西,眼睛紧紧盯着,心也提了起来,又倏地落下――他已经咽不下了。
晴秋深吸一口气,仰面抬头看天,几乎就要骂出声来,老天爷,你!
她又沉沉吐了口气,求老天爷有什么用,老天爷最爱看的就是人不如意……还是要暖和起来,这大冷夜的,天也黑了,得有个光火,遍地都是野草枯枝,可没有火镰――晴秋一个激灵,手指摸向鸿哥儿腰间,果然他蹀躞袋里装着火镰。
有这玩意儿,就稳妥了!
她对红缨说:“好红缨,跪下。”
红缨走过来,脑壳碰了碰昏沉的穆敏鸿,咴了一声,听懂人语一般,果然双膝伏地,跪了下去。
晴秋赶紧拽起鸿哥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搬到红缨背上。
“好马,走,咱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好好治治这个家伙!”
……
走走停停,红缨寻了一处土窝子,果真住了脚,晴秋也顾不得夸赞它一声好灵性,忙又费劲巴力将鸿哥儿拖拽下马,挪到背风的地方,躺好。
让红缨看着他,晴秋走到不远处,拾了一抱枯枝草叶子回来,拢成一堆,拿火镰点着了火,看着火苗腾腾升起,心里才稍稍落定,连忙将鸿哥儿挪向火堆旁,想了想戍北原上的传说,又把他羊皮袄子褪下半截,解开上衣领口,供他发散。
又将水囊丢到被火烘热的地面上,自己烤热双手,不住地搓着鸿哥儿额头、脖颈和手心。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怎么好让这个苦命人死在大冷夜里呢!”晴秋一面念叨一面四处忙活着。
也不知是她心诚则灵,还是鸿哥儿命不该绝,只听见他似乎轻轻“嗯……”了一声。
“天爷菩萨在上!”晴秋忙低下头,照着火光,仔细看着他,见他眼珠儿果真动了动!
“鸿哥儿!鸿哥儿……”晴秋又激动又焦急地喊着他。
老天爷,怎么还不睁眼
晴秋蹙眉,狠下心,照他脸上狠命一拍:“穆敏鸿,醒来!”
*
这一声好似地狱恶鬼,又仿若菩萨清音,穆敏鸿只觉得魂魄一颤,身子一沉,悠然转醒――却见一张硕大马脸横在眼前,喷着鼻息,几乎又晕过去。
“红缨,你先让让!”晴秋抬手挥走红缨,叫一声鸿哥儿。
好半晌,才听见他答应,“这是哪儿”
“野地,坟圈子。”晴秋胡乱答了一句,扶起他,把热乎乎的水囊顺手拿给他。
穆敏鸿不客气的喝掉大半下,才算缓过气来,灵台也清醒,看着她们一人一马,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料想到,不禁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晴秋见他口齿清晰,脑袋也灵光,总算彻底放下心来,把手上窝头丢进他怀里,泄了力一般道:“G,我听人说你今天为老爷和姨奶奶办丧祭奠,我就想着把红缨给你送来,哪想到回趟穆府,听见澍哥儿说你要走了!我――”
她吐出一口气,接着道:“我还想着你是去京师找太太和容姐儿了,便想着来祖茔找你,让你把红缨带走,也亏得是红缨,它发现了躺在大野地里的的你!你是怎么回事”
她陡然发了怒,喝问道:“你难道不要命了〈┑谜庋单薄,肚里也没食,怎么就敢一个人往南走随从小厮呢二爷为什么不打发个人送送你”
这一通光火直叫穆敏鸿听得都目瞪口呆,他自小就认识晴秋,对于这个姨娘身边的丫头,他一向认为她说话轻声细语,办事不疾不徐,不承想原来背地里竟是个炮仗!
“我……”穆敏鸿难得咽了咽嗓子,腹中火烧一样饥饿,他瞪着怀里那块黑乎乎的窝头,就像瞪着世仇一样,不说话。
晴秋哪里知道他想什么,以为他受了自己呲哒,一时面矮,便也嗖了嗖嗓子,扭过身去,让他自己独处。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本都是穆敏鸿所计划的,仇怨已了,他早已存了死志,哪里想去什么京师
可眼下,这簇不大的篝火让他冷硬的身体暖和舒服极了,水囊里的水也让他如蒙甘霖,就连干硬苦涩的窝头,也吃起来格外香甜――求生的意志从四肢百骸发散,他抵挡不了,他再也死不掉了。
不知道是怅然,还是沮丧,穆敏鸿只不断的啃咬着窝头,动静都把晴秋惊动了,她恐怕他又做什么傻事,没想到回头就看到他咬牙切齿啃窝头,不免嗤一声笑了。
“您养尊处优这些年,也吃一回我们乡下人的饭食。”
穆敏鸿又饱饮了一大口水,浑身都舒坦起来,旧日脾性也回来,横了她一眼,道:“这话说得,从前跟着父亲游商,什么雪窝子地窝子没住过,别说你这黄豆面窝窝头,就是羊粪烧馍馍,你少爷我也啃过呢!”
晴秋闻言笑了笑,却道:“我早不是你们家的侍女了,你也早不是我的少爷。”
穆敏鸿一呆,“是喔。”
他吃饱喝足,浑身也回暖了,扑落扑落手,站起来,将羊皮袄子还给晴秋,道:“那我走了。”
这就走了――轮到晴秋一呆,忙也跟着慌里慌张地起身。
鸿哥儿已经往外走了一箭地,晴秋牵着红缨,赶忙追上去,“等等,你把红缨带走罢。”
“相识一场,你又救我一命,为着主仆情意,红缨就送你了。”
“不行!”晴秋断然拒绝,胡乱想起一个籍口,道:“红缨也不知道随了谁,恁的挑嘴,每日都要吃十来斤苜蓿草,我可养不起,你快领走!”
穆敏鸿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原本是想为红缨找个安稳人家的,他无奈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红缨,红缨见旧主瞪自己,忙伸着大脑袋顶过来。
晴秋注视着鸿哥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你没有拿行囊。”
穆敏鸿眨了眨眼睛,只可惜夜色太深沉,晴秋没看见他这一动作,她只是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霎时浑身冰冷,颤抖地问道:“你原本就没想活着,对罢”
他久久不言语。
竟是真的。
“为什么呀”为已故的三爷和姨奶奶,晴秋恨不得再打他一巴掌,“你不为了老爷和姨奶奶想,你也要为了活着的太太、容姐儿和孟二小姐想想啊!你不是没有亲人,你还有啊!”
也许是旷野寂静,无人能探听穆敏鸿的心声,他这会子倒是松懈心防,应了一句:“可我没了父母……那样一双父母……”
晴秋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泪来,的确,那样一双人走了后,活着留下的人就是渡劫,遭罪。
*
晴秋一抹脸,上前一步狠狠攥着穆敏鸿的胸襟,喝骂道:“你这话没道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只有你的父母是天底下的好父母,别人的就不是∧憧纯葱≡娑,她也没了爹娘,又赶上那般难的遭遇,她一咬牙要死要活了∧旅艉瑁人人都当你是个少年英侠,谁知道你是个孬种!”
她一扯红缨,又啐道:“我说你千方百计要把马儿托付给我呢,我告诉你,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明儿我就把它卖了!”
她一扯红缨,就要离去,耳朵却支棱起来,果然没走了两步,就听见后头传染一声怅然叹息。
“你――”晴秋倏地回头,借着月光,仔细注视着穆敏鸿,紧着问:“你还要不要死”
“不死了。”
她牵着红缨立刻扭头回来,再三确认道:“真的再也不寻死觅活了”
穆敏鸿搓搓脑瓜子,想她怎恁般难缠。“是真的,窝头好吃,热水好喝,火堆也暖和,再也不死了。”
“你答应了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是,我答应了。我死过一次,你不知道,人很难死第二次。”
呼……晴秋拍着胸脯,吐出一口气来。总算,总算这家伙脑袋清明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笑道:“是我救了你”
“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真好,那以后有缘相见,我得让你还呢!”晴秋笑着道,忽然想起什么,谆谆叮嘱起来:“不管你要往哪儿去,你还是得回一趟家里,衣裳细软总要拾掇上,你没过过苦日子,知道外头什么东西不易≌是这些披挂最费钱,回去拿,不然真要饭了。况且这大冷的天,你又穿得这样单薄,不是活活找――”
“死”那个字她是不敢说了,忙住了口,又道:“还有孟二小姐,你如今有大孝在身,又不能成亲了,你得上人家府上诚恳地告知一声――你这是什么眼神,不会没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