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愣愣的看着穆敏鸿,“你觉得我是说着好玩的”
她垂首蹲了一个福,说了一句女儿不孝,便扭头往车上走。
余下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在一旁。
恰好此时,凤霞扶着沈大娘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上下打量一圈穆敏鸿,开口问道:“后生今年多大”
“见过伯母,晚辈今年二十有二。”
“你叫……贵姓大名”
“免贵姓穆,双名敏鸿,表字慎独。”
“好好好,”其实沈大娘压根不太理解穆敏鸿说的这一长溜,她只记住了这人的名字,穆敏鸿――知道了名字,就好找人了。便殷勤地叮嘱道:“她脾气拧,你们出门在外,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她手脚是麻利,可你也不能总站干岸,也帮帮她……多照顾些她。”
穆敏鸿停顿了许久,答应道:“嗯。”
沈母便将包袱交到他手上,笑着道:“去罢,趁着老爷儿大的时候上路,暖和。”
“G!”
他一躬身,打了个揖,走了。
……
“你进车厢里歇着,我驾车!”
晴秋见穆敏鸿抱着自己包袱从里头出来,忙让出上车的路,接过包袱,说道。
穆敏鸿外头瞧她脸色,见她脸上红红的,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想了想应该是后者,决定不再惹她,沈伯母说得对,出门在外可不得有商有量,弄得急赤白脸有意思
他便自觉大度地蹿上了车,往车厢里一趟,不大一会儿便听见晴秋驾着车走了,忽儿才想起来道:“你认路≈道怎么走
晴秋大约还气着,横里横气,“鼻子底下不是吃干饭的,问路呗!”
穆敏鸿耸了耸肩,摊开半车铺盖,拿出枕头,舒舒服服躺下,果真不管晴秋是不是真走错了路。
却听她在外头,温言款语问路:“红缨,好红缨,往北走的大路,知道罢驾!”
车头一摆,果然红缨一马当先,朝着往北的大路滴滴哒哒奔去!
――――――第三卷 ・桃之夭夭・完――――
第79章 祭亡魂
三月出头的戍北原, 仍是春寒料峭,并不见一丝儿暖意。
马车一出连州城,便沿着官道向北疾行,将沿途密匝匝的村坊远远甩在身后;又行了多半个旬日, 渐渐村坊也越发稀疏起来。
初时, 晴秋只觉得这样驾车和幼时跟着爹爹拉苁蓉一样, 辛苦孤寂自不可说, 但行了月余, 渐渐咂摸出不一样的滋味儿出来――莽莽旷野, 连官道都被草甸和大雪掩埋,没了行迹, 世上再无人的影子, 可一点儿察觉不出孤独。
天上云头低矮,时刻叫风吹着变幻, 她盯着看半晌,都能想出一肚子异幻故事;地上更是闹将开来的戏台子, 瞎老鼠、雪兔子、山猫、貔狸,你来往我地追逐觅食,见了他们打马而过, 也只是呆呆支棱着脑袋。
而晴秋, 似乎也同鸿哥儿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说小时候――可少爷和侍女的小时候似乎没有哪处是相同。
“我小时候就像野草一样,长在石头缝里, 见天儿盼望老天爷施舍似的下两滴雨。要说怨,自然是有的, 怨天道不公, 为什么叫我托生到这样贫寒的人家也怨爹娘,可爹娘明明也苦得黄连似的, 倒叫我怨也怨不得了。”
“七岁上时,我跟着爹爹出去压车拉苁蓉,每每见了那些富户,看他们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吃糕,我就恨,恨得肚子咕咕叫,恨不得立即就能劫富济贫。”
而这会子,鸿哥儿似乎也没法子把自己小时候那些上树掏鸟草甸子里打野兔一般的顽童经历拿出来说嘴,倒显得为赋新词强说愁。
又说到母亲。
“我娘身子弱,有两年腿脚不灵,卧床不起,可纵是这样,她也一直针黹不停补贴家计。小时候我哥欺负我,我难受总是背着人哭,她见了,就偷偷给我糖饴吃,米粒那么大一点儿,就能叫我忘了难受。”
“我小时候姨娘管束我很严,她那时还打得动我――你别瞧她这几年在你们丫头跟前斯斯文文,当初我可是没少吃她的掸子!她总是拿士族那套礼仪规训我,我总觉得她冷若冰霜,一肚子规矩,远不如太太亲和,后来有一次我听见她自己搂着我的襁褓哭,我才恍然悟到,她是那般不易。”
“她希望我长成端方君子,知书达理,可我从根儿上就是一个破钱篓子!”
……
晴秋和敏鸿一路驾着车,一路闲话,遥遥向北而行,直走了两个多月,才到莫尔道大关城下。
此时,冬雪消融,春草滋生,万物生机勃发,战争也结束了,塌它遗留在连州境内的残部全被歼灭,首领自戕身亡,朝廷派了使臣,在边关和谈,重修《告塌它书》。
……
报了关谍,又说明来意,守关将士顿时对穆敏鸿肃然起敬,“你父亲穆道勋是莫尔道人铭记心中的英雄,他的传说将长久地流传在大关内外。”
穆敏鸿眼圈一红,致了谢,和晴秋并肩驾着马车进了关。
*
莫尔道大关既是一座横亘在塌它和大靖国土之间的一道天堑大关,也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城镇。一走进来,便听见满耳朵乌拉乌拉的塌它话和连州华夹杂交汇,满目都是兜售肉干奶酪的,贩骆驼的,卖地毯的,异域风情横生。
晴秋走马观花看了看,穆敏鸿便问道:“买哪个”
她摇了摇头,“先找个客栈住下来罢,你好去办事。”
穆敏鸿从前自认不了解晴秋,可晴秋却在他家做了十来年奴婢,一向勤恳上进,自然是把每个主子的脾性都摸得透透的,更遑论她还当过他两年使唤丫鬟,自然知道他这一路惦记着什么。
而这一路上,穆敏鸿也对晴秋的通情达理甚感满意,和她相处越发融洽,说话做事不用客套虚伪,果真像她当初说的那般,是个好话搭子。
*
他们在城中找了个据说有百年历史的客栈住下,栉沐一番,穆敏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过来,张着手给晴秋看,“怎么样”
晴秋上下打量他,见他鬓角呲着,道:“你坐下,我给你篦个头。”
对着镜子,晴秋为鸿哥儿梳好头发,帽子也戴正,鸿哥儿在镜子里问她:“你要去∪ゾ突灰律选!
“我不去,等会儿我去后院嘱咐伙计喂马。对了,先刚来时我瞧着街上斜对过就有一家下香烛纸马铺子。”
“好。”
“早点回来。”
晴秋拾起他肩上掉落的几丝头发,穆敏鸿笑了笑。
……
一位年轻的指挥使带着穆敏鸿行走在关内,指着不远处一片残垣焦土道:“那里就是曾经的大关粮仓。”
穆敏鸿长久地注视着那里,不能言语。
而那位指挥使仍然尽职尽责地介绍道:“当时图特库鲁尔就从这个方向率兵攻过来,他们来得又快又猛,孟青将军就是从这里,”他指了指他们脚下,道:“在这里救下你父亲躲过一刀,然后奋起杀贼,只可惜力有不逮,终归是不敌。”
“那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很快,那天是正月十六,塌它人头晌攻城,攻城就用了三个时辰,闯进来后,妇孺不论,一通乱杀,逼近粮仓后,穆大人便命人泼桐油,点燃了粮仓,还将图特库鲁尔诱至粮仓内,只可惜最后关门的时候他被属下拼死攮了出去。”
穆敏鸿目视着寸寸焦土,眼圈湿润,抱着怀里的物什,俯身匍匐跪了下去,朝着先父殒身处,叩首膝行。
来来往往的兵士都默默看着他,有知道他身份的,与旁人私语,目光中都带着敬服与唏嘘。
……
穆敏鸿将姨娘坟前一g土洒在粮仓焦土最深厚的地方,又掏出姨娘旧日书写的信,和在路上买的香锞纸钱,一并烧了,心里默念着和他二老说的心里话,直到燃烧殆尽,他收了一捧香灰,才磕头离去。
……
他走了,渐渐走进人群中,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影。
有新来的军士问老兵:“那是谁”
老兵道:“一个不远千里,祭奠父亲的儿子。”
……
“穆敏鸿!”
从军营里出来,鸿哥儿听见当空一声大喝,疑心听错了,脚步不停,肩上却叫人拍了一下,扭头看去,竟是――
“颜玉文”
“悖你一介庶民,应该口称我为颜大人。”
穆敏鸿不搭理他,惦记独自在客栈的晴秋,敷衍了应了句:“颜大人好,颜大人回见!”
“唉唉,不远千里见着了,就是有缘,”颜玉文扯了一把穆敏鸿,笑道:“瞧你这模样,像是了了心事,不存死志了罢”
穆敏鸿吃了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油嘴滑舌,难道不是御史,竟是个卦士不成
“颜大人有正事没有,穆某急着赶路。”
“有有有!我同你说正事――上回你说的,让我向朝廷替你母亲请赏,圣上连同这次的封赏藩军,一并赏了,赐给你母亲崔氏赙物细绢五匹,绢三匹,每年钱五十贯,直到故去,赙物和钱财都送到京师你母亲下处――怎么样,我这事儿办得还成罢”
太太和容姐儿到底还是知道了,穆敏鸿虽有准备,心里还是一颤,可这也怪不到颜玉文头上,便拱拱手,诚恳谢道:“有劳颜大人。”然后便驻足和他兜搭一句:“不知道颜大人怎么也在大关”
颜玉文似乎就等着他这个话呢,挺起胸膛,自豪地道:“和谈,圣上派我来当个钦差。”
原来如此,穆敏鸿轻轻颔首,不过他兜搭这一句,就预备要走了,一句告辞尚未出口,颜玉文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拦住他,笑道:“那你来大关――喔,我省得,唐突唐突,你见谅――不过古语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不是流连江湖。干脆留在大关好了,眼下正有个好差事,适合你做。”
这个人简直……他怎么这么瞧得上自己
穆敏鸿乜了一眼颜玉文。
颜玉文笑呵呵道:“等和谈结束,后头估摸着要在大关建榷场,到时候你来当个主事”
榷场这倒是好事,可惜他志不在此。
“不了,我不喜欢这里。”
“我知道,你父亲――”
“我要回去念书,考秀才,颜大人,你能闭嘴了
颜玉文挠了挠头,这是自己当初劝他的话,这是反将一军∷仍是笑呵呵的,赶将上来,笑道:“你别拿话哄我了,什么考秀才,我看你是躲懒,预备找个什么地方了此残生罢”
这个人怕不是真是算卦的,穆敏鸿恐怕和他再谈下去,自己心里那些都叫他窥探明白,便理也不理他,扭头就走。
可颜玉文是个难缠的人,他嚷道:“我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可苟且而活你想想你父亲,他是个多么大智大勇的人物儿,你何不效仿他,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穆敏鸿倏地转身,冲颜玉文道:“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跟我父亲不一样,他仁义慷慨,是个好人,所以死在这里。我不是。”
颜玉文忙道:“可是你在连州做了那么厉害的事,你是有本事的,为什么你满不在乎你知不知道你让多少人吃上粮食,活下来”
“你是真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的过往――”穆敏鸿几乎是轻笑道:“我那是报仇,连州城粮食把头刘丰年和他的儿子刘骥春,买通连州商会主事,从中作梗让我父亲一介庶民上战场,陷害我二伯通敌,所以我才报仇!你打听打听他们的结局,我压根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仁商义贾’,我也不在乎粮价涨到天上去,我就是要报仇,泄恨!”
满街上,塌它人,大靖人,都讶异地看着穆敏鸿,又转脸盯着颜玉文。
颜玉文听得这话,呐呐两声,他本就是京官,采风时见这青年是栋梁之材,又见他心存死志,不免起了爱才之心,哪里想到细情竟是这样。
……
大街上围着越来越多的人,一个年约二十,身着朴素的女子口里嚷着“让让”挤到前头来,正好听见了这一翻阔论。
周围人指指点点,她听得却秀眉紧蹙,怜惜地看着那个青年失落的背影。
青年回转过身,正好和她视线装了个满怀。
她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穆敏鸿赶紧走到她身边,低语道:“走罢,现在就出城!”
“好!”
……
马车出了城,便一路疾驰,沿着官道走着。
晴秋掀帘出来,看了一眼驾车的鸿哥儿,犹疑地开口:“咱们要去哪儿”
她本预料着鸿哥儿不会回答,可没想到却听他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想去京师
京师,她自然是想去的,可她知道,鸿哥儿不想去,起码是这会子不想去。
她猜出他是在逃避责任,他当初在决议和刘家斗的时候,就已经把半数钱财都托杜喜莲带到京师,想来太太和容姐儿的生计不至于难过,可是长子那份责任,他还不想担起来。
“那就去京师罢。”穆敏鸿许久听不见晴秋回答,以为她是不好明说,自己便先说了,又喃喃道:“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股火竟然跟颜大人发散起来,也许,他是看透了我罢。”
这种时候也没法儿劝,这都是自己的业障,晴秋回到车厢里,从包袱里翻出一份物什,掀帘出来,朝他道:“我也没说去京师,虽然说去京师也不错,但是想找个地方待两年,也不错,或者就这么浪迹江湖,也可以。”
穆敏鸿摇头,“江湖就不浪了,再浪红缨和你迟早得先倒一个,倒是找个地方待两年不错……可找什么地方呢,我一定要穷山恶水,凄凄惨惨地过两年,心里才能好受些!”
晴秋一听他这个由头,不免嗤一声笑了,把手上物什往他怀里一拍,道:“可是巧了,天底下唯有这个地儿,最是穷山恶水,包君满意!”
穆敏鸿纳闷,低头一看怀里四散的几张纸,却是几张地契――青州的地契。
“这是何物如何得来”
“地契呀,你难道不认得,怎么来的,从你一件衣裳袖子里掏出来的,至于你怎么来的,我不知道。”
穆敏鸿想了想,拍着脑袋道:“我想起来了,赵子琪――他从前赌钱,别人赔给他的,他又二百贯钱卖给我。”
那会子他没当事,随便掖在哪里,不记得了。
“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青州,还是我老家呢,咱们就去这儿罢!反正我就是种地的命了。”她笑着道。
这一路他们几乎把从小到大的故事都说过了,因此穆敏鸿知道晴秋的祖辈是青州逃难来的,便翻看着地契,一千亩浇地,狐疑地问:“你确信那里是穷山恶水”
“那可不,不然我祖辈犯得着千里迢迢来到连州垦荒 鼻缜锱淖判馗保证。
“那咱们就去!红缨,好红缨,取道平州,顺平州驿往东走!”
红缨咴咴叫了一声,撒开四蹄,顺着鸿哥儿驾驶的方向,奔去!